她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似踏在火里,那么烫,那么痛。
“娘娘,对不住……奴婢们来晚了,没能来得及……”
春兰伏于地上,后背剧烈抽动,哭了出来。
冉碧心想张嘴安慰她,却怎么也挤不出半丝声响,她红着眼,白着脸,一步步往屋里走,行过外间小厅,绕过插屏,来到寝房里。
那个孩子就躺在榻上,和衣躺着,完好无缺,只余嘴角一抹怵目的鲜红。
桌上搁着一壶酒,见底的瓷杯倾倒着,那酒……掺了毒。
下一瞬,冉碧心崩溃了,她放声痛哭。
一双手臂自后方圈住她的腰,不让她再往前走,她只能拚命挥动双手,想紧紧抓住那个孩子。
她曾答应过诚王妃与太夫人,无论情势如何艰难,务必要保住他的性命,可她食言了……
痛彻心扉的哭声,自她嘴里逸出,她拚命挣扎,不断扭动身子,意图挣脱腰间那双手臂。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见他!”
缪容青下颚紧抽,怎么也不肯松手,硬是将痛不欲生的女人圈在怀里。
“他已经死了。”低沉的嗓,缓缓道出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她僵住,一朵朵泪花在眼中绽放,眼前的景象,随着泪水的模糊而破碎。
“他在承德宫留了一封手信给你。”身后的男人又道。
“……他都说了些什么?”她哽咽着,近乎哑着嗓问道。
“他不傻,他早知道晋王不会留他活口,所以他与晋王交换条件,助他出宫回诚王府,他想回到熟悉的地方自行了断。”
原来欢儿全都想好了……那日在御花园,他一反常态,神情异常成熟,不似往日模样,原来竟是如此。
这孩子心中究竟有多苦,那样单纯的他,竟然……竟然决心寻死。
冉碧心眼前一黑,身子蓦然软下,若不是缪容青的双臂紧紧将她箝抱,她早已瘫坐在地上。
她别过脸,埋进身后男人冰冷的铠甲里,彻底痛哭起来。
是命运弄人,是上天非要他们走上这一遭,她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将所有的过错推责于缪容青。
经历过这一切,她知道,他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耿欢没有错,错就错在前人不为后人着想,方造成今日这些种种……
是野心,是妒忌,是人性之恶,造就了所有人的悲剧。
冉碧心抱紧了缪容青的手臂,脸贴着刚硬的铠甲,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抑或是铠甲上的鲜血。
缪容青只能反手将她轻拥,比窗外的天还要清亮的眼眸,望向榻上那个无辜的孩子,终究只能闭起眼,将所有的叹息压入心底。
旭日东升。
大梁,依然是那个大梁;然而,盘龙金椅上,身穿龙袍的帝王,已不再是昔日那一个。
冉碧心披着绯红色袍子,散着发,素着消瘦的脸,倚在房外的楹柱边,静静地望着东边的天空渐被晨光染亮。
“娘娘,时候不早了,您且用点早膳吧。”春兰手里捧着漆朱托盘,上头搁着两盘简单素菜与米粥。
耿欢的尸身已运回皇城,按照帝王礼制厚葬。一场血腥宫变,死伤无数,众人至今依然心有余悸,少有人敢提起那晚的事。
皇帝与太后陆续下葬之后,在朝中缪氏朝臣的推波助澜之下,缪容青在众望所归中正式登基为皇。
耿氏王朝已不再,据闻,在缪容青登基前几日,那几位流放异地的耿氏诸王,同时接获一封密信与毒药之后,相继服毒自尽。
她清楚,死去的诸王全是与当年合谋毒害七皇子一事攸关的人,缪容青这是一次了断这份仇恨。
讽刺的是,他本是耿氏之人,却得手刃耿氏王朝,顶着“缪”这个姓氏重活一世,甚至成了缪氏荣光。
收回远眺的视线,冉碧心拢紧外衣,转过身回到屋里,在临窗暖炕上落坐。
春兰搁下托盘,为她张罗起来,看见她捧起米粥喝了几口便又放下,当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娘娘,安荣来了。”铃兰的小脸蛋自门外探进来。
冉碧心没什么反应,只是起身来到妆镜台之前,让春兰为她梳头。
安荣进了屋,躬身行礼,久久未闻冉碧心回复,便抬起头来,忧心地觑上一眼,春兰正巧回首,对他摇了摇头。
安荣面上担忧,兀自开口:“小的给娘娘请安……”
“好了。”
蓦地,冉碧心启嗓,镜中那张苍白消瘦的娇颜,一脸木然,没有太多表情。
“人已不在,我算哪门子的娘娘?往后都别再那样喊我了。”
“可是……”
“就喊我夫人吧。”冉碧心淡淡下令。
春兰与安荣互望一眼,谁也没敢出言反对,只得无奈的听从。
“夫人,皇上让小的前来接夫人进宫。”安荣字句斟酌,生怕刺激了冉碧心。
耿欢的尸身虽运回了皇宫,可冉碧心坚持留在诚王府,另外在正厅给诚王妃与太夫人以及耿欢办了超渡法事,设了个小佛龛,镇日在佛龛前为死去的亡者诵经祈福。
宫里来过好几回,来的都是内务大总管,是皇帝贴身伺候的宫人,想劝冉碧心回宫,可每一次都碰了软钉子。
缪容青知她念旧,便派安荣来说服她,另外还派了几个影卫看着诚王府,王府外亦少不了禁卫军镇守,目的自然是为了护她周全。
“安荣,你回去吧。”梳好了发髻,冉碧心站起身,拢着外裳转过身,面容憔悴得令安荣惊怵。
“夫人且保重身体。”安荣忍不住出了声。
“尔回去告诉缪容青,我不回那座皇宫,有什么话自个儿来说。”
冉碧心并非说气话,而是她打从心底认为,眼下的她,已没有必要再回宫里,那里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亦无她的容身之处。
“皇上一直在等着您。”安荣劝道。
“回去吧。”冉碧心背过身,不愿再多谈。
安荣无可奈何,只得退出屋外,带着空荡荡的马车返回皇宫。
春兰上前为冉碧心着衣换装,她换了件绣兰花的雪白短袄,搭配一袭深蓝马面裙,发髻上簪着一朵白花,丽颜素净,不抹胭脂。
她来到前院正厅设置的小佛龛,跪在软垫上,捧着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开始念诵经文。
窗外的日光,一寸寸爬至最高处,又缓缓往下降。
中间春兰送来了午膳,就搁在一旁紫檀茶几上,却始终没动过。
直至傍晚,春兰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劝道:“夫人,也该歇息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冉碧心低垂眼眸,目光落在手里的佛经上。
春兰怔楞。
未待春兰询问,冉碧心已扬嗓道:“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诚王府。”
“夫人要离开诚王府?!”春兰震惊不已。
合上佛经,放回佛龛前的供桌上,燃了三炷香给佛祖上香,冉碧心悠悠转过身,望着春兰扬起一抹淡笑。
这还是事发之后,春兰头一回看见她微笑,当下不禁心疼得红了眼眶。
“夫人……”
“我正想同你与铃兰谈这件事。”冉碧心凑近,拉起春兰的手,轻轻握住。
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春兰泪水不住的往下掉,抢着开口:“不论夫人要去哪儿,春兰都要跟着夫人。”
“说起来你们是宫人,内务府的人才能发落你们的去留,如今我已与那座皇宫没有瓜葛,若不是缪容青的允可,你们早已回宫中当值,绝无可能还陪着我在这儿诵经。”
“春兰明日就去求见皇上,恳请皇上开恩放奴婢离宫跟着夫人……”
冉碧心语重心长的打断她,“春兰,宫里没什么好的,但,跟着我一样没什么好的,怕是吃的苦会更多。”
春兰不傻,自然听得出她心意已决,不可能更改,当下只能猛掉泪。
“夫人……”
“今晚他会来见我,我会好好请托他,往后多照顾你们一些。”冉碧心笑笑地安慰起春兰来。
春兰不敢再多话,只得低下头,默默拭泪。
冉碧心拍拍她的肩头,随后来到后宅的灶房,挽起袖口,围上裙兜儿,从麻布袋里勺取面粉,开始揉起面团来。
门外,春兰红着眼与铃兰谈及方才冉碧心那席话,铃兰听罢,当场抽抽嘻嘻哭了起来。
冉碧心在里头听见了,却也只能佯装没听见,继续揉她的面。
夜幕降下,诚王府屋里灯亮起。
一辆马车缓缓在王府门口停下,做便衣打扮的太监连忙去掀帘子,只见缪容青一身玄黑常服,身形敏捷的出了马车。
安荣早已在门口等候,手里掌着灯笼,为缪容青打灯领路。
一进偏厅,八仙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缪容青神色渐冷,怎么也不肯再往前。
安荣不知主子心思,回身道:“陛下,小的听春兰说,娘娘自天将黑时便忙活了许久,这一桌子的菜全是为陛下准备的。”
怎料,缪容青身后蓦然响起冉碧心清脆的娇嗓:“错了。这些菜,不是为陛下准备的。”
缪容青转过身,望向那个近一个月不见的女人,深邃的眸光顿时沉了下去。
她瘦了好多,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不少,肤色苍白,衬着那单薄的身子骨架,好似一团残雪,烈阳曝晒便要消融不见。
缪容青一声不吭,大步上前便将那女人抱住。
紧紧地,圈抱在怀里,仿佛生怕眼前这具人影只是一场幻梦。
安荣低下了头,不敢多看,冉碧心则是静静地任由他抱住,嘴角微扬。
片刻,她抬起纤手轻轻推撼他的胸膛,缪容青这才稍稍退开身,垂眸凝视。
“你的那一份,在房里。”她轻道。“这桌子的菜,是我给安荣与春兰她们做的,算是为我饯行。”
闻言,缪容青俊颜僵住,眸色越发沉暗,可他没发怒,只是尾随她的脚步,来到昔日冉碧心住的院落。
“过去我还没与耿欢成亲时,便是住在这儿。”冉碧心推开灯火通明的房间。
第10章(2)
房里并不简陋,算得上是干净宽敞,可以想见当初诚王妃待她确实不薄。
房里用一架做工普通的黄梨木插屏区隔出里外,外间里摆了张月牙桌,桌上只搁了两碗面,以及一盘芥辣瓜儿,还有一盘酱羊肉与一盘夹包馍。
大梁的民间礼俗是这样,每逢祭祀死者,便会做上一盘夹包馍,祭拜过后分食给亲友,以保平安。
缪容青瞥了一眼那盘夹包赖,只道:“耿欢能遇上你,怕是他前世修得的福分,当年耿璇死时,后事办得草率,无人闻问,更遑论是祭品。”
冉碧心笑笑不语,拿起一个夹包馍,撕开,夹了块酱羊肉进去,然后递给了他,他未曾犹豫,抬手接过,放近嘴边便开始咬食。
“这盘夹包馍不仅仅是为了耿欢而做,还是为了死后无人闻问的七皇子与莫瑶然。”冉碧心淡然解释。
三两下解决了手里的夹包馍,缪容青看了看那碗热气氤氲的拨鱼儿面。
“那碗面总该是为我而煮的?”他问道。
“嗯。”冉碧心递过了木箸。
他也不弃嫌,接过了木箸,在方杌上落坐而食。
望着他文雅好看的吃相,冉碧心胸中一热,忍不住在脑中回忆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霎时,泪水淤眶。
她闭了闭灼热的眼,忍住那腔泪,随后亦跟着落坐,举起木箸,吃起自己那一碗面。
前世的莫瑶然曾揣想过,出宫之后,嫁作人妻,为心爱之人洗手做羹汤,隐于坊间,与寻常百姓一样,过着平凡无奇的日子。
然而,天总不从人愿。
无论是莫瑶然,抑或是冉碧心,面对她们的央求,老天爷总选择视而不见。
泪水,滴落在面条上。一滴,两滴,三滴,止不住的泪,持续下着。
吃完那碗面,泪已满面。
放下木箸,冉碧心抬眼,迎上缪容青深锁的眉眼,她忍不住探出手,轻轻抚上他瘦削的面颊。
“谢谢你,替莫瑶然报了仇。”她哽咽失声,嘴角却上扬着,泪中有笑。
大手覆住面上那只纤手,紧紧贴着,修长宽大的掌心平熨着她手背,轻压在他颊上,怎么也不肯放。
“我知道,你心底怨我饶不了诚王府,害了耿欢,所以你不愿回宫。”
“不,不是这样。”
在他深沉的凝视下,她摇了摇螓首。
“我不怨你,你做的一切并没有错,前人种下的因,后果往往由后人来受。况且,倘若真要计较,欢儿算是让缪萦给逼上绝路,并不是你。”
“你别护着我,若真的恨,那便说出来,会好过一些。”
他的大手拢握住面上那只纤手,拉至心窝处,紧紧地压在胸膛上。
“我有什么好恨的?你经历过的,怕是比我还痛,你能为了我,处处护着欢儿,不让缪萦动他,我已很感激,我有什么资格恨你?”
“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愿意回宫?”见她泪落如雨,他心口一抽,伸出另一手为她拭去。
“无论是莫瑶然还是冉碧心,都没想过要一辈子困在那座皇宫里,我想要的,无非是平淡的日子,我什么都不懂,只懂得灶房里的活儿。”
“你比谁都懂,比谁都能忍。”他淡淡反驳。“你只是不愿意罢了。”
真相便是,她愿为了耿欢忍下满腔仇恨,逼自己入宫,可她却不愿为了他留在宫里。
冉碧心不语,眸光渐渐垂落下来。
“是我做的还不够,不值得你为我留下。”他自嘲地说道。
“……是我不够好,没资格待在你身边。”
“冉碧心,你是故意说这话来气我的吗?”
她抬起眼,迎上他凝聚怒意的湛湛黑眸,轻柔吐嗓:“当我知道你便是耿璇,是当年被无数宫人视为天人一般的七皇子,除了震惊,还有开心,想不到此生有幸识得仰慕的七皇子。”
望着她眼中闪烁的星芒,他胸中一动,再也不能忍,探出另一手将她搂近。
他低下头,抵住她饱满的额,眸光纠缠,呼息交错。
她并未抗拒,看着他垂眸,俊颜缓缓凑近,吻上她颤动的唇,而后逐渐加重这一吻。
吻毕,他退开身,两人呼息皆乱,她扬眸,望入他璀灿的眼底。
“能得七皇子疼爱,我冉碧心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要以后位聘你为妻,从今往后,后宫只有你一个,再无其余女子。”
“皇后母仪天下,岂是我这样一个小小尚食出身的女子能够胜任。”
说到底,她仍是想离开……缪容青心中沉痛,如遭刀刨。
她轻轻推开他,却主动握住他宽厚的大掌,道:“我没能守住对诚王妃的承诺,没能保住耿欢的命,我自觉有愧,只求远离这些纷扰,找个地方躲起来,平平淡淡,了此残生。”
可她明白,他是人中龙凤,是注定要坐上帝位的天之骄子,他不可能为她放下一切,她亦没有资格要求他放弃。
若非上天弄人,他们根本不可能重活一次,用眼下这副身分相识,进而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