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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江山  第9页    作者:季可蔷

  这下糟了!

  她大为惊慌,不及思索,捧起他脸庞,攫住他的唇,以口渡息。

  一口绵长的气息,温柔地渡进他唇里,他的心跳动,悠悠张眸,在水里与她相凝。

  他迷蒙地注视她,神智半醒未醒,很倦,伤口很痛,方寸间却有一股热血流动。

  是她吗?她正用那两瓣绵软的唇哺吻着他吗?为了传给他生的气息,将他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她不欲他死,想让他活着吗?他活着,对她有何好处?于这世间又有何益?他总以为没人在乎自己生死的,若是他不能完成那些人寄托于自己身上的“大业”,那么,他不过是个多余的废物而已。

  你醒了吗?

  她满蕴担忧的眼神无声地问他,秀发随水飘逸,容颜清丽,如潭中一朵绝美盛开的莲花。

  他茫然颇首。

  她欣慰一笑,揽着他肩臂,牵着他的手,引领他往上浮,由无情的深渊,回到有情人间——

  “师父,你讨厌我吗?”

  “为何这样问?”师父醚眼。

  他微栗。从小,只要见到师父这般表情他便会心凉,不是害怕,不是慌张,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无奈。

  因为这表示师父不想理会他,认为他问了个蠢问题或做了件蠢事,感到鄙夷。

  师父对他痛心,对他生气,怎样都好,他最怕师父冷漠以对,那往往令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刚小宝他爹打了他一顿,因为小宝不乖,天黑了才回家,他爹很生气。”

  “他爹就骂他打他,说他以后再不听话,爹娘就不理他了,可打完后,他爹又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有没有吓到,哪里被打痛了?”

  “所以呢?”师父的口气已透出些许不耐。

  他咽了口唾津。“所以小宝他爹……应该是心疼他的吧?”

  师父皱眉。

  “我是想问……”

  “问什么?”

  他嗫嚅,说不出口,只能巴巴地眨着眼。

  他想问,所谓的家人之间,都是这样相处的吧?爹娘会打骂孩子,可打骂过后又抱在怀里怜惜,不像师父,从不打他,却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他本以为世间的人都是这般相处的,淡淡的、冷冷的,但其实不是。当师父带着他离开隐居的深山,前往列国游历,增广见闻,他才渐渐知晓,原来人与人之间不该是如此淡漠的关系。

  尤其家人亲子之间,该是更温暖、史热悄的。

  有时候,他会忽然很想要师父像别的孩子的爹爹一般,打他骂他,然后,给他一个拥抱。

  拥抱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从未经历过……

  “不是告诉过你吗?男儿大丈夫讲话不该吞吞吐吐的,尤其你将来是要成王的人,应当自信、霸气,将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臣下不容反抗的圣目,懂吗?”师父严厉责难他。

  但他现下还不是王啊!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希望自己也有亲生爹娘关爱的孩子。“师父,你……不能当我的爹吗?”

  “你说什么?!”师父怒而拍桌,霍然起身。

  他震颤,有些惊俱,却仍是勇敢地昂着下领。“我可以喊你一声……爹吗?”

  “当然不成!”师父怒得红了眼,面色铁青。“我不是说过了吗?眼下我虽是你师父,但将来总有一日我会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间哪能以父子相称?”

  “即使是义父,也不行吗?”

  “住口!这不是你应当说的话。”

  不该说吗?他用力咬唇,忍住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那师父,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师父闻言,倒凛气息,他听着那重重的、仿拂极不可思议的抽气声,心更凉了。

  “我何时将你教得如此软弱了?你忘了自己的出身吗?你本是尊贵的王子,你的父亲本该成王,却意外遭奸徒所害,你的母亲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生下你后便抛弃你,你这条小命之所以没在呱呱坠地的那天就回到阎罗王手上,是因为有我救下你!”

  他知道,所以他很感激师父啊!多年以来,他一直与师父相依为命,他将师父视为自己唯一的至亲。

  为何至亲之间,不能亲近一些?不能拥抱,牵手也不成吗?就像小宝他娘,牵着他的手一起上市场买菜。

  “小宝说——”

  “住口!不准你与市井之徒的孩子混在一起,只会带坏你!我吩咐你练的剑招学得怎样了?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会习成的吗?”

  “……是,我知道了。”

  他不再争辩,顺从地到屋外练剑,还练不到半个时辰,隔壁的小宝便来闹他,嚷着要跟他玩。他不理会,两个孩子一言不合,小宝怒了,讥笑他没爹没娘、是没人要的孩子,他也恼了,拿刀便往小宝身上比划,原只是吓吓他而已,谁知一个不小心,戳进小宝腹

  部。

  小宝登时血流如注,而他惊得脸色发白,傻在原地。

  后来,是师父亲自抱着小宝前往医馆治疗,小宝医治过后,幸无大碍,可他却从此失去师父的信任。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师父说这话时的口气,那么齿冷,那么不屑。

  他的心空了,不只是凉透,而是深沉的虚无。

  那天之后,他不再奢求唤师父一声爹,不再奢望能得到拥抱,甚至连一个矜怜的眼神,他都知道自己不配。

  他不配得到谁的爱,没有人会爱他,因为他身上流着残忍阴邪的血。

  因为他,像那个人,那个将他视为弃子,无情舍弃的人——

  “我不是……弃子,师父,我不是……不是……”

  他于痛楚的高烧中吃语。

  师父,他在梦里不停呼唤着这个人,那是他至亲之人吗?是养他教他的人吗?他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那么养育他长大的,应当是“师父”了。

  弃子——为何他要一直强调自己不是呢?棋盘上的弃子,是指无用之棋,那么,他是在澄清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吗?

  “师父,我不是……”

  莫再说了,莫再喊了,她听着,忍不住为他心疼。该是如何深沉的苦痛,让他连在神志昏沉的时候,都抛不开忘不却,依然深深地记着?

  你不觉得这人生有时候滋味太X-,来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或许他不如表面上看来那般潇洒落拓,或许他曾经历过太多伤痛,所以才学会以满不在乎的态度过日子。

  或许这便是他如此复杂的原因,因为曾有个人,或者很多人,将他视为弃子。

  “无名,你说自己不会在青史留名,难道你也认为,自己不能在别人心中留名吗?”

  真雅喃喃低语,看顾着因高烧昏迷的男人,他闭着眼,纠着眉,睡着的时候脸庞反不似清醒时显得孩子气,而是蒙着深沉的忧伤。

  她的心弦牵痛,咬着唇,极力宁定起伏的情绪,将手巾在凉水里拧过,覆在他热烫的额头。

  从湖潭上岸后,他的情况便很糟,身上受了箭伤,伤口又受到感染,导致发烧。

  她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内安置他,为他拔箭疗伤,用附近摘来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

  担忧在外头碰上追兵,她不敢轻举妄动,留在山洞内照顾他,偶尔到洞外的溪涧打水,摘采水果充饥。

  第6章(2)

  无名昏沉了两个日夜,直到第三天晌午,才悠悠醒转。睁开眸,先是一阵迷蒙,眨眨眼,才逐渐认清自己身处于一个山洞,洞壁缝透进一线天光,正好映在真雅的容颜。

  她看来有些狼狈,秀发散乱,简单用一条发带束着,身上衣衫满是污泥,脸倒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素颜透着嫣粉的血色。

  她一手握着他,另一手握着一枝箭,翠眉微晕,似是正凝思着什么。

  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无名心弦蓦地揪扯。她一直这么牵着他吗?一直如此抚感于高烧中昏迷的他?

  纵然身强体处,从小到大,他也生过儿次病,但他从不记得有谁这般细心温柔地看顾自己,逗论牵握他的手。

  她为何如此关心他?他不过是……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而己,不是吗?

  他惘然出神,好片刻,才动了动,她惊觉,扬眸望他,与他视线相接,欣喜一笑。“你醒了?觉得怎样?还好吗?”

  他没谷腔,挣扎地坐起,她连忙仲千扶他,助他坐定。

  “你伤口未愈,别乱动比较好。”她温声道。

  “这里是哪里?”他哑声问。

  “我也不确定。”

  “没有人来寻我们吗?”

  “可能太偏僻了,他们寻不着吧?又或者——”她蓦地顿住,眉宇收拢。

  “怎、怎么了?!他微微咳嗽。

  她沉默片刻,怅然扬嗓。“这枝箭是承熙的,箭簇这个星芒标记是曹氏家纹。!

  他挑眉。“所以这是曹承熙专用的箭?”

  “嗯。”

  “他为何要……这箭,是针对我或是针对你?”

  真雅一凛,心乱如麻。这问题,她已经暗暗思索两日了,却未能有定论,她不信承熙会背叛自己,但若不是军队里理有伏兵,里应外合,当时不可能那样乱成一片。

  她一直以为,她的人都对自己忠心耿耿,尤其是承熙,丹心可鉴。

  但是否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了?那些与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究竞有多少对她怀抱着异心?他们被谁收买了?希蕊王后吗?

  “你怀疑他吗?”无名似是看透她的思绪。

  她黯然摇头。“我不该怀疑的。”若是连承熙她都不能相信,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尽信?

  又或者,承熙只是嫉妒,嫉妒这段时日她与无名太过亲近,她看得出来,他对无名很是忌惮。

  是因为妒意,才促使他射出那枝不该射的箭吗?

  真雅淡淡沉吟。“我想这其中必有误会。”

  “是吗?”无名冷哼,换个姿势,一时牵动伤口,痛得眼角抽动。“将成王的人怎能说这种话?身为王者,该当对臣下永远抱持怀疑之心。”

  她震颤地望他。

  “我说错了吗?”他撇撇嘴。“若是什么人都不相信,那是暴君;若是每个人都相信,那是昏君。所谓的明君,该是能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是在信任当中,亦不忘心存怀疑,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私情蒙蔽双眼。”

  他说的有理,犀利透彻,一针见血,但要她怀疑承熙?

  真雅暗自深呼吸,转开话题。“你昏睡了两日,一定饿了吧?洞外溪涧里有鱼,我抓来烤给你吃吧。”

  “公主抓鱼?”他兴味。“你会?”

  “别小瞧我。”她横晚他。“连这点求生的本事都不会,怎么在军中生存?”

  半个时辰后,她不仅抓了鱼、烤了鱼,还摘来十数枚山果,成果丰硕。

  他新奇地望她。

  “怎样?佩服吧?”她颇得意。

  他笑了,赞道:“堂堂公主,捕鱼本领不输山野匹夫,在下的确佩服,只不过这烧烤的本领就不怎么样了,瞧这鱼,都烤焦了。”

  “你懂什么?这鱼皮就要焦点才好吃,你瞧,剥开皮后,鱼肉嫩度岂不正好?尝尝!”

  他依言咬了口鱼肉,果然滋味鲜美。“这鱼真好吃,这让我想起了在沙漠的那段日子。”

  “沙漠?”她眼眸一亮。“你去过吗?”

  “不仅去过,还在那儿住了两、三年。你也知沙漠没什么好东西吃,我从小嗜吃鱼,偏偏沙漠最缺的就是水,可馋死我了。有次一队西域商旅带来鱼干下酒,我为了想尝尝那鱼干,被迫喝了两杯酒,当晚就起了疹子,痒得难以入眠,隔天整张脸红通通,还被那

  些商人笑呢!”

  说起当时模事,无名显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她好奇地望他。“听来你好像很喜欢沙漠的生活?”

  “是挺喜欢的,除了没有鱼吃,每日都有新鲜事,都能从各国商旅口中听见不同的见闻。对了,有一日……”

  他兴致勃勃地与她分享沙漠生活的趣事,那儿的风土人情、那儿的浩瀚无垠、那儿的快乐,以及深夜独自立于沙丘时,忽然来袭的苍凉。

  他说了很久,仿佛忘了自己伤口的疼痛。

  她向往地听着,在他的故事里,没提到一句师父,她猜想或许那时候他没跟师父同住一起,也或许是他刻意不在她面前提起。

  “……哪天,我带你去沙漠瞧瞧吧!”他天外飞来一句。

  她怔了征。“我?去沙漠?”

  “你没去过吧?不想去见识吗?”

  怎会不想?她当然想!

  小时候,德宣太子曾告诉他们一群弟你许多关于西域诸国的趣闻,那都是他辗转从商团口中听来的,有一回,他甚至领着德芬偷偷随着商团走了一程,直至希林边境。那次偷溜出宫,在宫里掀起惊涛骇浪,父王因此震怒,罚太子禁闭三个月。

  可那三个月,却是他们兄弟姊妹最亲近、感情最融洽的时候,大伙儿都挤到东宫听德宣说故事,日日流连忘返。

  那段童稚岁月,已去得好远好远了,之后德宣遭诬陷谋逆,仰药自尽,所有太子党羽一概伏诛。

  童年从此不再,而她的手足们,死的死、决裂的决裂,各自步上了相背离的道路。

  德芬、开阳,还有她,他们都变了,直至某个人成王的那天,他们还有谁能记得过往的点点滴滴?能把着酒,共同回忆当时的欢笑与泪水吗?

  又或者,彼此只能于黄泉地下再相见了……

  思及此,真雅蓦地感到酸楚,眼眸隐约灼痛。

  无名静静地凝望她,见她眼波盈盈、隐隐含泪,心弦一扯,也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忽而落话。

  “就去吧!”

  她愣了愣。“去哪儿?”

  “跟我去沙漠。”他热切地说道,墨眸如星闪烁。“别当什么王了,称王毫无乐趣,多累,不如跟我去沙漠,我们可以沿着水路走,一路去到海的另一边,你想试试坐船渡海吧?乘风破浪是何等滋味,不想试试吗?不想瞧瞧海的那边,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是否都有些奇怪的发色、玻璃似的彩色眼珠?他们吃的是什么,穿得又如何?你不想去见识吗?”

  他的字字句句犹如一波波海浪,拍打她心岸,她颤栗着,明知不该随他的话起舞,却忍不住动摇。

  若是她不须成王,若是她能放弃竞逐这王位,自由自在地与他一同游历世界各国,若是……

  她心一沉,理智乍醒。

  没有若是,从她对承佑哥许下承诺的那日起,她便注定必须坚毅地踏上这条王者之路——

  不能回头。

  他是怎么了?

  竞开口邀她一同前往沙漠,游说她放弃王位,莫称王,称王有何乐趣?不如与他云游四方。

  他疯了吗?

  这是千不该万不该对她说的话,怎能劝她莫为王?若果她真放下了成王的野心,那他呢?他又如何藉着谋人再谋国?

  “无名啊无名,你当真失神了。”

  无名喃喃自语,自嘲着、讽晒着。从小师父便教他不能由感情驾驭理智,总是对此殷切叮泞,他还放肆地笑过,满不在乎地回师父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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