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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第5页    作者:决明

  “……爱吗?”曦月喃喃着,“我不知道。自小,每个人都告诉我,我与他,将来是要做夫妻,对此,我习惯成自然,没有半丝质疑,也一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

  无所谓“爱”,更遑论“爱多深”,一切全凭长辈安排。

  所以,家破人亡之际,娘亲叮嘱,要她去投靠习威卿。

  所以,温琦如惯用的撒娇,她学不来,也不认为必要。

  “若无琦如怀孕一事,我会成为习威卿的妻,做习家媳妇,毫无意外。”

  “那只是顺从,不是爱。”勾陈决断直言。

  “或许。不然……我也无法解释,为何琦如告诉我,她怀有卿哥孩子时,我惊讶,却不难过。”

  “但当她说,她以为你死去,竟有丝庆幸,你的疼痛,远胜习兄弟的背叛。”勾陈替她接下去。

  他清楚感觉到,她那时浑身承受的情绪。

  “……你知道?”她有些讶异,“我喝醉时……说的?”

  “不要,你喝醉时,只提了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谁?

  我。

  他心里答,很快乐。我,只有我。

  但嘴上答案不能是这个,还是该要正正常常。

  “红宝。”

  单单两字,就让她绽放浅笑一抹,眉眼俱柔。

  瞧了他都要嫉妒起来,与“自己”吃醋。

  她无意与勾陈多谈“红宝”,“红宝”是她心中美丽的秘密。

  待下一句话出口,曦月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在我悲痛于……失去双亲之伤,努力苟延残喘,想要存活下来,却有人……对我的痛苦,感到一丝沾沾自喜……”

  她咬唇,忍下作呕,喘息渐浓,彰显心绪起伏,眼眶微红,但没掉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自身利益之前,旁人的痛苦,轻易地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勾陈说来冷血,但何尝不是这世间,随处可见的“事实”?

  “……是呀,多么的轻易。”她不得不……认可。

  “所以,他们的感受,你也大可无视,只需要替你自己想,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做。如何做,才让你不觉委屈,尽管放手去做。”

  反正自私是天性,与生俱来的,多为自己争些爽快,又何妨?

  曦月听着他的话,心里缓缓有了笃定。

  本还担心,这决定是否太过任性?是否伤害卿哥和琦如?是否会在习家庄,留下蜚短流长?

  但勾陈说了,如何做,才让她不觉委屈,只需要替她自己想……

  “我想,回习家庄,把话说完明白,然后,离开。”

  ***

  习威卿与温琦如的神情,一忧,一喜,对比明显。

  “曦月!你要离开?!你能去哪里?……卿哥明白,你说的是气话,气我和琦如……但这不代表习家庄容不下你呀!你何必说要离开?!”习威卿焦急说道,脸上惶然,可见一斑。

  “谢谢曦月姊成全我们……谢谢……”温琦如则是藏不住笑,一为曦月亲口说“婚约解除”,二则是她决意离开。

  “你已无亲无故,放眼四海,再无能投靠的人,是卿哥对不起你,你留下来……让我补偿你,最起码,我还能照顾你呀!”习威卿努力说服。

  只见温琦如的手,在桌下扯动他的衣袖,似乎要他别多嘴,不许留人。

  那小动作,做的太清楚,只有瞎子才会看不见。

  曦月摇头,神情坚定。

  “不,我不留下。”她不想。留下,便是委屈了自己。

  她想做勾陈所言,只替自己想。

  “你根本无处可去呀!”

  “我在城北有座小竹屋,可以借她暂住,分文不收,不用担心流落街头。”勾陈凉凉补来一句。

  狡狐有多窟,他处处都有窝哦。

  “勾陈兄弟!”何必在这种时候插上一脚?!而且,摆明支持曦月出走?!

  “如果曦月姊执意要走,我们也不能强她所难——”温琦如当然不希望曦月留下了。

  她心里明白,习威卿并非对曦月无意。

  自小指腹为婚,加上儿时有段时间,三人一块儿学武,培养出亲人般的情谊,若非她纠缠、示好、刻意设计,习威卿是娶定了曦月……

  她不想留下一个……与她相争丈夫的敌人。

  “我去收拾衣物。”曦月淡淡说,便往自己房舍方向走去,一点也未动摇。

  “曦月——”习威卿仍想劝服她,被温琦如一把拦下。

  “她要走就让她走!你为何要一直留她?!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已为人先留下,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劝和,慢慢讨好,想来个一箭双雕,同娶堂姊妹为妻,是吧?!

  门都没有!

  “我还能想什么?!她的亲人只剩下我们,你不留他,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流离失所吗?!”习威卿脸上闪过一丝窘态,心思被看穿,微恼。

  “哼,她不是已经要住进别的男人家中?!用得着你担心!”

  “哎呀呀……人还没走远,就吵得震天价响,存心吵给她听吗?”连勾陈都嫌听了脏耳,出言打住。

  两人险些忘了,还有旁人在场,停下争吵。

  勾陈耳根清净,好心情镶在脸上。

  “曦月她不劳两位费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不教她受半丝委屈、吃半点苦,你们尽管张罗婚事就好——”

  晶红的眸,意有所指,瞟往温琦如的腹部。

  “毕竟,肚子可不等人,一日大过一日……”

  两人面露窘色,无语可驳。

  须臾后,曦月折返,手上包袱干干瘪瘪,没两三件衣裳。

  “就这些?”

  勾陈伸手取过,她本不交上,包袱很轻,根本不费劲,但他手已伸来,她不想拒绝他,害他难堪。

  “我东西不多。”

  “无妨,竹屋虽小,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其余若有缺,再行采买。”勾陈自热而然牵起她的手,动作流畅,仿佛早已做来无数次。

  她没有甩开。

  孤军奋战之际,有个人牵住了自己,不吝分享体温,感觉……很好。

  他拥有秀丽无俦的外貌,看似温雅,十指修长而美丽,不像她,练出满手剑茧,他柔腻有余,却有如此宽大、炙热、有力的指掌……

  就连蔻丹指甲,也不觉娘儿味。

  还是……她越看他,越觉顺眼,才会处处皆好?

  习威卿略带忧虑的叫唤,以及温琦如巴不得快快送走她的道别,皆远得不入其耳。

  她跟在勾陈身后,一步一步,走往城北。

  明明不是一段短途,她丝毫不觉累,不流半滴汗水,她并不知情,是牵着她的那只手掌,持续施以术力。

  远离了尘嚣,人烟逐渐稀少,屋舍与城街已由青翠玉林取代。

  淙淙流水声,和着风戏竹叶的沙响,悦乐了听觉。

  而前方景致,拓展了眼界。

  碧绿映竹舍,涧流绕小桥,竹围所圈罗的,不仅是一座小宅,更是一幅画,一幅宁且静、美且无争的隔世之画。

  “住这儿,可好?”若她嫌小,他便带她去“另一窟”。

  “很好……不,是太好了,这里真美……”

  曦月嗅着竹香,心旷神怡,连一丝丝的愁绪,亦为之洗涤。

  “喜欢就好。”

  “我……只是暂住,过两日,我找到落脚处,我会尽快搬走。”话虽是同他说着,更像告诫自己。

  此处美,但她是过客,无法永久栖身。

  勾陈红眉微挑,“怎么,哪儿不舒适?”

  “我不好打扰你太久。”她实话实说。

  “我欢迎你的打扰,我拜托你打扰我,越久越好。”

  他的回答,教她哑口无言,他的表情,更令她发笑。

  太真诚,真诚到……想拒绝都不忍。

  “别走,好吗?”他伫立她面前,要听她应允。

  “……”她并未立即答应,一径沉默。

  “我不会对你不轨,至少,你没点头前,我绝不胡来。你若讨厌不劳而获,那么做些家务,扫扫地、擦擦桌,当成住宿费,相互抵消。”

  他商讨的口吻,带些求情撒娇——或许他并无此意,只是她听进耳中,有那么一些些味道。

  加上他前头那几句,惹起她双腮彤红,红泽不输他一身颜色。

  想斥他胡言,又记起他的扶持,心便硬不起来。

  那几句暧昧,曦月干脆佯装没听见,只回答她能回答的:“做家务吗?这难不倒我,住下的这些日子,我可以一手包办。”

  “这个窝……这个家,由你全权处理,哪儿不顺眼、哪里想搬动,不用问我,直接动手便是,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拆了竹屋,我也不会反对。”

  这么大方?

  曦月踏入竹舍,里头窗明几净,阳光如丝绸,细细渗透,所到之处,嵌起薄亮。

  家具皆为竹制,淡淡的浅黄,让竹舍内有股暖意。

  很难不叫人喜欢这里。

  她真的可以……留在这里吗?

  她那一丝丝迟疑,勾陈看见了。

  随她身后进屋的他,手掌轻扶她的双肩,嗓音贴近她耳鬓:“住下吧,别真的要我求你。”

  需开口请求的,绝不该是他。若还得有勾陈“求”她,她就太不知好歹。

  曦月不再有疑虑,牵起浅笑,回过身看他。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麻烦你收留我。”不忘附上一记躬身。

  小老头儿般谨慎的模样,换来勾陈咧嘴一笑。

  “乐意之至。”

  于是,她与一个称不上熟悉,却又很难感觉陌生的男子,在遗世孤立的静舍中,过起了她从没想到祥宁的生活。

  第3章(2)

  日子,原来可以无忧无虑。

  一日当中,最紧要的,是钓起的鱼儿够不够肥美、挖取的竹笋会不会太过熟、腌渍的酱瓜咸点好呢,还是甜点好……

  没有任何闲杂事,不见半个闲杂人,不闻半句闲杂话。

  远离是非的曦月,不止习家庄中,对于她的出走、习威卿的另娶、温琦如的鸠占鹊巢,正闹得沸腾。

  不止习威卿与温琦如,几乎日日为她争吵。

  “习兄弟捎来请柬,说是十八婚宴,你去不去?”

  勾陈手里翻着帖子,侧卧长竹榻。慵且懒散地询问她。

  曦月正在削果物,略微思索:“不想去。”

  无关嫉妒,更非气愤,理由好单纯,真的不想去应对众人,好累。

  勾陈教会了她,不想做之事,可以任性不做,谁都逼迫不来,毋需顾及别人的开心,而让自己不开心。

  “那就别去。”勾陈手一抛,请柬顺水而去,匆匆不回头。

  这种别人家的芝麻绿豆事,不用商讨太久。

  “吃吃看,甜吗?”

  她叉起一片果瓣递来,他顺势张嘴咬下。

  “好甜,你也吃。”

  对她与他来说,水果的酸甜与否,才是大事。

  当然,烦恼偶尔也是会寻来——

  在夜阑人静时。

  在她凝觑着勾陈时。

  在几轮噩梦来临,折磨她、恫吓她,重温撕心裂肺的往忆,他将她由梦中唤醒,拥抱她的颤抖,唇抵在她汗湿的额间,一遍又一遍轻声道着,“没事,我在这里”时。

  她会烦恼起“他”这么一个人。

  想着,他喜欢的食物为何?昨夜哪盘菜,他夹了多一点,哪盘又少了点。

  想着,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排行老几?这么会照顾人,是家中长兄吗?

  想着,他有没有喜爱的人?怎样的姑娘能获他青睐?

  想着,在他的家乡里,有没有人痴盼他回去?

  想着,他笑起来,红彩瞳色,好美。

  想着,他的发,好细腻。

  想着……此时此刻,在竹榻上,偷闲午睡的他,睡得有多沉?

  有没有沉到……她靠过去,悄悄地抚摸绸红色长发,他也不会醒来的地步?

  想做,就去做呀。这句话,勾陈同她说过太多回,他用纵容,教导她去善待她自己。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她听从他的“教诲”,现在,要对他伸出毛手。

  她学得太好,顺应心意走近他,在竹榻边坐下。

  掬一绺红丝,腻入掌心,比她所能想象的加倍柔细。

  忍不住将红丝抵向脸颊,轻轻摩挲,闭眼感受着它们挠痒肌肤。

  “怎么突然觉得……像红宝的尾毛?”

  她为自己的喟叹,喃喃笑了,低低自语:“把你的头发比拟成狐毛,你会哇哇大叫吧……但,这绝对是赞美。”

  独一无二的赞美。

  他毕竟不是狐,而是个男人,她对他,与对红宝,是有些许不同的。

  “你不是红宝,虽然……依赖,同样;关心,同样;给予的安心感,同样;想在一起的感觉,也很相似——”

  语稍顿,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小,藏在唇畔,不敢大声说,因为那是她心中,深藏的小秘密。

  “可是我看着红宝,心不会重颤、不会失序,我更不可能脸红,却会因你一个目光,或喜悦,或失落……”

  情绪,随他起伏。

  目光访寻在他脸庞间,落往精致眉眼唇。

  独特的浓睫,泛有红泽、宝石般的光辉,覆盖着眸,覆不住眼下一点红痣,小巧可爱,镶在哪里,增添许多魅惑。

  目光缓缓下挪,来到他的唇。

  “……不行,即便是‘想’,也不可以做……”曦月对自己摇头,阻止告诫着。

  顺己心意虽好,但她不愿亵渎他,做出任何令他不悦之举。

  这并非讨好,而是他的喜乐,连带牵动着她的。

  他喜,她喜;他乐,她乐。

  一阵凉风,拂动满梢碧叶,他睡在竹榻上,很容易受凉,她准备起身去为他取来薄衾。

  甫有动作,来不及走开,手腕蓦地传来紧握。

  曦月带着些些惊慌、心虚,以为她的举动,全被他瞧去了。

  一回过身,看见勾陈仍闭着眼,难道他在做梦?

  “勾陈?”她试探地轻声唤道。

  没应她?

  果然是在发梦哪。

  她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可爱的凌乱,撩整、梳齐,又流连了好一阵子,才打算暂离。

  这一回,还是走不成,一声吁叹,二度留住了她的脚步。

  叹息之后,是近乎不满的咕哝:“胆小鬼,我以为你会吻我。”

  亏他装睡,怕她一走了之,特地又给她二次机会,却久久盼不到有人落下吻来。

  “你——你、你想来多久了?!”

  她愕然对上那双艳红的眼眸。

  “我没睡呀。从头到尾,不过躺着乘凉。”

  没、没睡?!那……那……她方才——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

  “你若吻了,我就视为两情相悦,毋须再对你压抑,装出一副君子假象。”他好惋惜说道。

  浅白点说:她吻了的话,他就会扑上去。

  要一只“兽”字辈的他,乖巧不许“开动”,真是天大考验。

  考验定力和耐心。

  听她呢喃诉着那些小秘密,每个字,恁般甜美。

  剧烈的狂喜,倾巢而出。

  没有半只兽,能在那种情况下,忍住激动。

  他忍。忍着在等待,屏息,等待她靠近,甜美的唇贴熨上来。

  等不到,好呕。

  曦月脸蛋轰然一热,染得通红。

  为他叹息的声调,为他欲求不满的神情,为他红眸之间闪动的渴望。

  她第一个反应,是想逃,将做了蠢事的自己,找个地方好好埋起来!

  桌底下、床底下、米缸里,哪里都好!

  “欸,等等嘛。”

  勾陈轻巧使劲,钳握住她的手,简简单单又把她逮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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