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这头老牛去嚼那支小嫩草,但凡还有一咪咪良心在的人,能嚼得下去吗?
“那有什么要紧?女大三,抱金砖,你大他八岁,不等于送了座金山给他,他都该偷笑了。”珠花理直气壮地道。
“这馊主意就别给你家刘大郎听见,到时只怕有你哭的。”她咕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以后的日子我会看着打算的,你就不用再替我操这份心了。今儿就是来寻你说说几句话,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做晚饭了。”
要是再晚点回去,灶房又得烧一次了。
“豌豆真可怜。”
“是豆娘!豆娘!别再喊我小名了丨”
三天来被认定是“光拉屎不生蛋,不帮忙尽捣乱”大灾星的佘温,此刻俊美脸庞上的神情异常凝重认真,盯着手里的钓竿良久。
这鱼儿怎都不上钩呢?
可怜一名谪仙似的俊秀俏郎君,就这么乖乖在鱼塘前站了一下午,再是浑身腰酸腿麻也始终不敢擅离半步。
只因他家饲主——呃,户主项姑娘有言交代,不论大小,至少今晚饭桌上要出现一条鱼。
偏偏满鱼塘的鱼儿像是尾尾串通好了似的,非但不上钩,连出现在水面上稍稍吐几圈泡泡都懒。
真真应证了那句“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
他握竿的手越来越抖,人也越来越心虚,俊脸散发着浓浓的沮丧之色。
眼见日渐黄昏,他努力睁大了眼,试图从平静无波的水面稍稍窥探出底下狡猾游鱼们的去向。
“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诧异的熟悉女声自背后响起。
佘温猛然回头,清亮眸子先是欣喜,随即僵住,而后瑟缩了下,弱弱地道:“项姑娘你、你回来了。”
“都这时辰了,你不回家吃饭还站这儿干嘛?”项豆娘好奇探脑一看。“收获很好吗?”
他心下大慌,一时来不及遮掩那只空荡荡的木桶,尴尬地结结巴巴道:“会、会有的……再给在下多一点时间……”
“噗!”她噗哧笑了出来,眼儿亮闪闪,语气倒是颇为莫可奈何。“空的?哎,不意外呀。”
“晚上……鱼儿许是较愿咬钩。”他越说头垂得越低,玉般的耳朵渐渐红了。
“我再等等……”
“等多久?”她揶揄反问。
佘温被问住了,俊脸闪过一抹不知所措。
唉,本来也没对他有太多指望啊!
“回了吧。”她收起笑,叹了一口气,主动抓过他手上的钓竿,拎起了空木桶,下一瞬,手腕被只修长大掌握住了。
“我行的。”他目光温和却坚定,握住她的手掌亦是。“你等我,今晚桌上一定有鱼吃的。”
项豆娘被他专注的眸光盯得莫名口干舌燥起来,随即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我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有鱼吃也不打紧……”
“不行!”
她愕然地望着一扫平日文弱温吞的他,如墨的眉宇微微斜挑,灼灼目光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强硬,神情凝重坚决至极。
“我答应过你的。”他嗓音低沉有力。
她心儿没来由地重重一震,不知打哪冒出的羞臊感来得又急又快,一下子就烘腾得双颊滚烫通红了起来。
要、要命了,他干嘛忽然变得这么阳刚果决有气势,害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什么反应来面对他?
“项姑娘,”佘温眼神柔和了下来,透着一抹隐隐的怅然。“我不想再令你失望。”
项豆娘的心瞬间变得柔软,原本的呆凝迟疑,顿时化为涓涓流水不知所踪。
“咳。”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把钓竿和木桶递还给他,一面暗暗庆幸暮色更深,他瞧不见她颊上跟猴儿屁股似的两朵酡红。“一起吧。”
“一起?”他微怔。
“怎么,不行?”她耸起一边眉毛。“不乐意?”
他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欲言又止。
“直接说,我又不会打你。”她又忍不住想朝天空翻白眼了。难道她看起来就是个极难相处、很难说话的凶婆娘吗?
“天晚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吃饭吧。”他忙补了一句:“我很快就会钓到鱼回去了!”
“可感觉希望不大啊。”她老实道。
可怜佘温燃起的满腹雄心再度中枪落马,微笑凝结在唇畔,头又低了下去,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草地上的小石子,有说不出的楚楚落寞。
项豆娘一时有封住自己大嘴巴的冲动,她重咳了一声,赶紧顾左右而言他问道:“你都用什么做饵钓鱼呀?需不需要我帮你挖蚯蚓?”
他猛然抬起头。
“我个人是比较偏好自己搓鱼饵丸子啦,闻起来也香,蚯蚓扭来扭去的麻烦了点,你呢?”
“……”他白白净净的脸色染上了一抹古怪。
见他这副模样,项豆娘原是兴致勃勃的笑脸也僵住了,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真不知是激动还是给气的。“你……该不会是……”
“……”他惭愧欲死,双颊羞得更红了。
第2章(2)
娘的!他以为他是姜太公投胎转世不成?还来搞那套“愿者上钩,不愿者回头”?他要不要干脆再在脖子上挂个“我是好人,我不杀生”的牌子普渡众生算了?!
项豆娘火气窜上心口,花了好大一番自制力才勉强忍住抬脚把他一屁股踹进鱼塘里的冲动。
“不然……还是蚯蚓我来挖?”佘温战战兢兢地问。
顺便再挖个坑自己跳进去把自己埋起来好了。
项豆娘眼角抽搐,咬牙切齿,总算在理智绷断前的最后一刹,记起人家“好歹”也是个惨遭命运捉弄、可怜流落民间的落拓王孙公子,如此这般不知民间疾苦,不谙柴米油盐,不知道钓鱼应该挂鱼饵……也是可以被理解被见谅的。
来日方长,她忍。
“今天就算了,鱼明天再来钓吧。”她深吸口气,露出了个自认很善良很好商量的笑容,可是她眼前哪还有人?
“喂!阿温?”她转头四处寻望,视线落在蹲着埋头挖地的清俊身影上,喉头像是被一团硬块堵住了。
笨蛋,天都黑了还挖得到什么?
嘴里咕哝着想骂人,可是她眼眶却是莫名微热起来,鼻头也有些发酸。
心口热热胀胀又酸酸甜甜的,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让向来务实、痛恨磨蹭拖拉浪费时间的她,就这样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挖蚯蚓,看一个清雅出尘的公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一团乱……看着他好不容易终于挖着了一条倒霉的蚯蚓,欢快喜悦抬头扬手对她笑得傻呵呵的模样……
“姑娘看!我捉到了!真捉到了!这一次定能钓到鱼了!”
“傻瓜。”她嘀咕,却浑然不觉自己嘴角上扬,弯弯的笑眼更是怎么也管不住。
再后来,她就这样陪他在那里蹲了一晚上,用那条唯一挖到的蚯蚓做饵垂钓,一面拍着蚊子一面等鱼儿上钩,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闲聊,当中还不断夹杂着她几句忍不住对他拙劣钓技的“吐槽”批评,以及他柔声轻语的谦虚求教。
然后等着等着,等到了满天星子闪闪烁烁,等到了她昏昏欲睡,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最后终于不支地靠在他肩头沉沉睡着了。
“项……姑娘?”被柔软女体一偎,佘温浑身肌肉僵硬紧绷,顿时心跳加速,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哑着嗓子小小声低唤:“姑娘……你醒醒,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靠着他的小女人呼吸渐沉,微吹的软软热气随着她身上清新嫩草幽香,宛若轻轻振翅的蝴蝶,轻浅惑人地缭绕在他鼻端,惹得他胸膛怦然的心跳越发剧烈。
他侧着身子为她挡住微凉夜风,神情温柔,心思恍惚,落在她睡容上的眸光越发暖意荡漾。
“好姑娘,安心睡吧。”他轻声道,低微耳语似叮咛若呢喃。“我守着你。”
静夜幽幽,青草芬芳,偶尔水面上传来鱼儿扑腾过几记轻响,手上的钓竿动了动,他仿若未见,只是专心地保持着身子不动,好教她睡得更沉更香些。
“我希望这次……”佘温侧首垂眸凝视着她酣恬的小脸,心念微动,诚挚许愿道:“希望明晨……能第一眼就认出你。”
他想不再忘人忘事,不再神思混沌,不再每天一早得费上好大的力气才能认出她的模样。
他想要一直一直记得生气勃勃又神采飞扬的她。
“……我叫佘温,同文曲星有交情,唤女娲姊姊……然后呢?还有呢?”他喃喃自语,神色掠过一抹惆怅。
为什么他忘了那么多好似该记得的人,该记得的事?
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记起原本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害怕现在的自己,不识本来面目,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厚颜地赖在她家,赖在她身边,成为她的负累。
偎靠着的小人儿微微一动,他霎时忘了怔忡自怜,忙腾出手来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又安稳地睡去。
第二日一早,项豆娘破天荒睡过头了。
“吓?什么时辰了?”她猛地翻身坐了起来,瞪着透窗而入的天光,下一刻急吼吼地跳下床找鞋穿。“惨了惨了!我早饭还没煮猪菜还没剁鸡也还没喂还有菜也还没浇肥——”
匆匆打水梳洗,一头长发随便扎了根辫子甩在身后,她飞也似地冲向灶房,却在看到伫立在大灶前的修长身影时,生生煞住脚步。
“阿温?”她揉了揉眼睛,几疑自己眼花,甚至严重点是在做“噩梦”?!
新灶又烧了吗又烧了吗?
佘温回过身来,温和的目光在盯着她好半晌后,蓦然亮了起来,“豆娘晨安。”
“呃……早呀。”她呆呆回应。
“粥熬好了。”他腼腆一笑,眸光闪动着一丝掩不住的喜悦光芒。“这次没有烧坏锅子,没有走水,我刚刚也尝过,能吃的。豆娘要试试吗?”
项豆娘被这个大出意料之外的好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高兴得浑然未察他已改唤她的名儿,而不是拘谨客套的“项姑娘”三字。
“哗,是不是真的?没烧坏锅子?没弄坏粮食?快,掐我一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力和耳力,小快步走到灶前,直到鼻端闻到浓浓粥香,才慢慢有了真实感。“阿温,我真是太感动了!天啊,我就知道你一定行,我就知道老天爷绝对不会嫌我不够苦命又派一个祖宗来折腾我的……”
“以后有我,我不会再让你吃苦的。”他面带羞涩却语气坚定地道。
她一顿,小脸倏地红了,忙随手抓过他掌中的杓子舀起粥,“咳,我先鉴定看看你厨艺行不行。”
佘温屏住呼吸,俊美脸庞满是紧张与期待巴巴地望着她。
“嗯……”把粥稍微吹凉,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没有什么怪怪的感觉,于是大着胆子吃了些许,直待浓稠滑口的米香和不知名的丰富香味在舌尖跳起舞来,然后顺喉而下,她再忍不住惊艳赞叹地哇了一声。“好好吃哦!”
“真的吗?豆娘真的喜欢吗?”他不禁大喜过望,秀白脸颊染上了淡淡红晕。
“对啊,这是神迹吧?还是你有仙法?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她迫不及待又舀了一大杓米粥,随便吹了两下便大啖起来。“好吃好吃,光只有米居然能熬出这么香滑可口又复杂的美味,不骗你,我简直能尝到竹笙的香,鸡汤的醇,鱼汤的鲜……”
“豆娘好厉害!”他一双清眸瞬间流光溢彩,止不住满眼对她深深的崇拜之情,热切激赏地叹道:“能将粥中每样食材如数家珍无一遗漏,这等功力实非寻常人所能及,温,甘败下风。”
“噗!”她一口粥全喷到他脸上去,顾不得擦嘴便一手指着他鼻头,气急败坏地道:“哪来的鱼?不对,你……你……给我说说这粥里都煮了什么!”
“喔,昨儿半夜终于有鱼上钩了,虽说钓起的唯有巴掌大小,不是什么大鱼,但是我真的做到了。”佘温满眼的兴奋之色渐渐散去,越说越小声。“呃,粥里有米……竹笙……山鸡……鱼……”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不安地朝灶房门口方向偷偷移动一小步。
“你你你……你居然把我好不容易采到的竹笙和拼老命捉到的山鸡跟才‘只有巴掌大’的小鱼统统……统统……”项豆娘差点当场气昏过去,一张脸涨红得像快拧出血来了。
“你冷静点,吸气,吐气。”他慌地忙上前扶她。“有话好好说,别为了些许食粮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你这个暴殄天物、糟蹋粮食的混蛋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他被吼得不禁瑟缩了下,虽仍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却也知肯定又是自己不知做错什么惹毛了她,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任打任罚,嗫嚅道:“我错了。”
“错?”她硬生生咽下呕血的冲动,脸一阵红一阵青,自言自语:“不不不,错不在你,在我——是我失心疯了才会随手诱拐良家男,是我嘴贱手贱因贪成贫啊!”
“不不,豆娘切莫自责至此。”他连忙好言相慰。“当初是我自愿的。还有,下次决计不会再把这四样食物混煮成食了,我以人格保证,如此豆娘是否愿再原谅我一次?”
她已经气到没有力气翻白眼了,小手揉着激动到抽筋作疼的胃,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最后有些自暴自弃地挥了挥手。“随便你了,我要再去躺一躺……对了,那些熬完汤的山鸡和鱼——”
“喔,关于这个豆娘大可放心,虽说此二物精华尽化入粥中,肉已成糟粕柴口,但我一直谨记豆娘说过的话,半点也没有糟蹋粮食。”他俊脸一亮,连忙热切解释。
“那就好。”她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这败家男不算太无可救药。
“所以我将鸡肉鱼肉混剁成泥,拌了猪菜全倒进猪槽里了。”佘温眼底满是期盼之色,一副“我很乖吧但不用太夸奖我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
“……”
“呃……”看着她倏地铁青的脸,他清朗好听的嗓音越来越心虚。“又……错了吗?”
接下来三天,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非常勇于认错并且决心改过的佘温开始接受一连串严苛的无崖村项氏血汗农夫养成之训练——
第3章(1)
第四天。
“看见没有?我们项家吃的萝卜是严禁削皮的,要连皮带肉切,还有切下来的萝卜叶儿绝对不能丢,滚水烫一烫捞出来放凉以后,拌点粗盐麻油封进瓮里,冬天地冻缺菜的时候便能拿出来解解馋,啃一条就能吃上三大碗米饭!”项豆娘手起刀落,萝卜瞬间大卸八块,“瞧清楚了?”
佘温后颈微微发凉,表情凝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