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矛来袭,气温比往日更低一些,他没有戴手套,不停地搓揉双手,却还是觉得寒冷透骨。
忽然之间,隔壁房门应声而开,严哲自屋内走出,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喂,雪霺今天似乎是晚班,没那么早回来,你别再等了。”
“没有关系,我可以等。”欧凯恩朝严哲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反正我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了。”
“你要是继续站在零下一度的气温底下,很快就会感冒的。”
“无所谓。”
“你是哪里有问题?”
“我没什么问题。”
严哲皱起眉头。“苦肉计吗?”
“关你什么事?”
严哲以指责的眼光瞪着欧凯恩,“如果你就是这么一个做事不顾后果的男人,高兴干嘛就干嘛,难怪雪霺必须大老远地跑来这里疗伤。”
“我和雪霺的事,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是啊,我是不懂,但也不需要懂,因为雪霺把不愉快和心死很明显地写在脸上。如果你就是那个让她不快乐的人,甚至把她逼到这样的绝路,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等她、干扰她的生活?”
“够了,可以停止了吗?”欧凯恩的语气稍微沉重了些。“况且,雪霺并没有接受你,你只是个路人,所以能不能请你别自以为是的插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严哲提高了音量,不甘示弱地说:“她是没有接受我,但至少,这段时间,我以朋友的身分陪在她身边。那么你呢?她对你来说要是真的重要,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欧凯恩深吸了一口气,让差点失控的情绪得到舒缓。
要是以前,他一定有更多冒火的说辞等着和严哲争论不休,尤其是这家伙对任雪霺有意思,他绝不会善罢罢休。
可是,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他和任雪霺之间的问题,他不想再牵扯其它不相干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欧凯恩叹了一口气,对严哲摇摇头。“我们还是什么都别说吧。”
他不打算争论下去,靠回墙面,继续等待。
见他沉默,严哲被激起的情绪无处可发,他叹了一口气,也平静了下来,走向欧凯恩,“那是……雪霺写的信吗?”
他没有回答。
严哲继续提出要求:“我能看看吗?”
“有意义吗?”他瞥了严哲一眼。“就算看了,你也没有任何机会。”
“至少,让我知道她为什么心亡。”严哲苦笑。“然后,或许我就能甘愿地死心。”
欧凯恩把信纸递到他面前,他花了一些时间才看完。
“你们共同拥有那短暂却美好的青春,是多少恋人梦寐以求的,”看完以后,严哲把信还给欧凯恩,一面说:“但是,为什么不珍惜?”
“就是因为太过不珍惜吧,不懂得克制,任爱变质,随意挥霍,于是,曾经最爱的人,就变成伤彼此最重的人了。”
“前不久,雪霺告诉我,她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了。”严哲想起圣诞节那天,任雪霺泛着泪光的笑容,“看了她写给你的信以后,让我更加确定,她对爱早已绝望。”
“所以,我很想让她知道,我会记取教训,绝对不会再让我们之间剩下针锋相对的尖锐,绝不重蹈覆辙。”欧凯恩握紧了手里的信纸,“只要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恕我直言,你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口头上的承诺,能救得了她的心吗?”严哲提出质疑。
“所以我希望她能和我回台湾,我会向她证明。”
“但是,回到台湾的生活,她无法预知……她只能用既有的经验和受伤的心去推测,认为遥远的未来可能只是不切实的。”
欧凯恩沉默。
这些他都懂,所以任雪霺才会在信上说,希望把他最美好的样子留在心里,因为未来与生活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怕了,不愿意再试了……
“倒是……我觉得你可以把日本变得不再是她所谓的‘架空之地’。”
“怎么说?”
“你急着要许诺她未来,却没有顾到现在。”旁观者清,严哲指出他们之间的难题:“她现在人还在日本,不是在台湾,你认为她独自一人在这里,最需要的是什么?”
“现在……”
现在!
他为什么没有想到?
“你还有多少时间?什么时候回台湾?”
“还有一个礼拜……”
“那么……”严哲拍了拍他的肩,“请你好好想想吧,这一个礼拜,你能为她做些什么,让她相信和你是可能的。时间很短,请你务必把握。”
他低下头,反复思索严哲的话,发现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在心里规划许多他和任雪霺回到台湾的生活,却忘了她跨不过去的障碍即是“现在”。
“喂!”他朝严哲唤了一声。
“怎样?”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不解地看着严哲。“照理说,我应该是你的情敌,不是吗?”
“我不像你,我不是刺猬。”严哲洒脱一笑,“就算她不接受我,我还是她的朋友。身为一个朋友,能为她做的,是帮她找回那颗已亡失的心。我想,你就是那个关键吧。”
“基于你向她告白过,我不会跟你说谢谢的。”
“你以为我稀罕吗?”
话虽如此,两人眼里还是多了一份笑意。
欧凯恩将信折迭好,收进皮夹里,打算离开。
这次,是严哲叫住了他:“喂,刺猬!”
他回头,严哲从屋里丢了一双手套给他,“天冷,戴着吧,手裂了,会非常痛,别让雪霺为你担心了!”
接过手套,他向严哲点点头,飞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任雪霺刚完成外送工作。
进入店门前,一个西装笔挺的日本上班族男子恰好走了出来,大约三十五、六岁,神情相当失落。
擦身而过后,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同时向佐伯里奈打了招呼,“里奈姐,我回来了。”
“喔,好。”佐伯里奈对她招了招手,“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过来先休息一下吧。”
说完,佐伯里奈扔了一罐饮料给她,她利落地接住了。
“你那个老同学今天没来找你啊?”佐伯里奈笑着说。
“我……”咖的一声,铝罐打开了,她将双唇凑向铝罐,冬季限定的草莓鸡尾酒那带着酸甜的滋味灌入身体之中,连呼吸中也多了一份甜腻感。
压得下感情的苦吗?她默默问着自己。
“雪,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佐伯里奈并没有停止话题,“从他第一次到店里,虽然你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从神情我就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哪有什么不简单。”任雪霜以笑掩饰,不打算面对问题。“就只是老同学而已啊。”
“如果你不想说,我不勉强你。”佐伯里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但太多事闷在心里,不是好事。”
佐伯里奈没有再追问,也开了一罐草莓鸡尾酒喝了起来。
“里奈姐……”任雪霺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开口:“冒昧的问你……你曾经为爱受伤过吗?”
“怎么可能没有。”佐伯里奈非常坦然。
“那么……你还相信爱情吗?”
“不是不相信爱情,”佐伯里奈大口吞了一口酒,笑说:“而是不再需要爱情了。”
“喔。”任雪霺尴尬地笑,“很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我不是过得很好吗?”佐伯里奈毫不在意地说:“刚刚你回来的时候,有看到走出店门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吗?”
“有,看起来很落寞呢。”
“他叫高木拓也。”佐伯里奈语带嘲讽地笑:“是我唯一交过的男朋友。”
任雪霺万万想不到,平日爽朗热情的佐伯里奈,在爱情里,也有一段不堪的过去。
爱情真的……怎么让每个人都心碎了?
“他……”
“想听吗?”佐伯里奈将酒一饮而尽,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但不是赚人热泪的爱情故事,而是现实的人生。”
佐伯里奈从冰箱里再拿出一罐草莓鸡尾酒,动作熟练地打开,顺道说出她被现实击倒的脆弱爱情。
“我和拓也是大学同学,大三就在一起了,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岁月,享受过像诗一样短暂的青春……”佐伯里奈笑得很无奈,“大学毕业以后,他到商贸公司工作,我还只是这家章鱼烧店的小小员工,生活还算过得去,但工作几年以后,他开始担心前途问题……”
“在商贸公司,不是收入很稳定的工作吗?大部分公司也都有固定的升迁制度。”
“曾经我也是那么想的。”佐伯里奈继续补充:“可是,他说,他没有后台,在公司很少有一展长才、被长官注意的机会,几年下来,表现平平,没有太好的成果。”
“可是,有许多时候,机会是需要等待的。”
“这话你说对了一半。他的确需要机会,但是他不想等待……”佐伯里奈摊手。“后来,他开始无奈地告诉我,公司的哪个人搭上了上司的女儿,很快就有机会升职……那时我想,也许是我多心了,他只是有点沮丧,并不是暗指没有身分背景的我帮不上他什么……”
“如果他只记着他的沮丧但没有顾及你的……那这份感情……”
“嗯,这份感情,他选择不要了。”佐伯里奈再喝了一口酒,发出笑声:“非常像连续剧演的喔,我下班回家,才一打开门,发现屋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不见了,什么也不剩,而我的东西都好好放着,没被动过……我甚至怀疑,我和他在一起的四年是不是都只是幻觉,高木拓也这个人从来没有在我生命中存在过。否则,怎么可能消失得那么彻底?”
任雪霺倒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佐伯里奈。“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那一年……我们二十五岁,他整整十年,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你一定……非常非常痛苦吧。”任雪霺握住佐伯里奈的手。
“很痛啊,但生活还是要过。”佐伯里奈说,“我也就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力气都花在工作上,只要累得彻底,就再也流不出眼泪……终于,咬牙忍住的痛苦还是让我得到收获。我存了一点钱,在这家店的前老板有意将店面出售时,我顶了下来,重新装潢、开幕……总算,我还是个能独立生活的女人。”
“里奈姐……我觉得你已经很棒了,店里生意一直都不错,还上过美食杂志……你有很成功的事业。”任雪霺诚恳地给予肯定。“你失去的只是一个不够珍惜你的男人。”
“然后,我就再也不需要爱情了。”佐伯里奈下了结论。“我的爱情实在太脆弱,也太不堪一击了。”
“可是,里奈姐,你说他消失了十年……怎么又会在店里突然出现呢?”
任雪霺问,“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人真是矛盾,到手的东西不珍惜,但当失去了,又觉得可惜……”
佐伯里奈放下第二个喝空的铝罐,“前一阵子,他突然出现在店里,告诉我他当天就要结婚了。”
“结婚?”任雪霺皱起眉,“如果对你感到惋惜,为什么要和别的女人结婚呢?这说不通啊。”
然后,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欧凯恩和赵晓爱的婚礼。
那时候他也爱着她,选的却是别人……
第8章(2)
“他也就只是惋惜而已啊,证明了这个男人有多自私。”佐伯里奈叹了一口气。“他终于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娶了上司的女儿,拥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对那个女人一点感情也没有……所以他来找我,想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不是还想着他……”
“有什么意义?”任雪霺有些气愤,“只会造成你的二次伤害。”
“伤害倒是不会,反正我的生活不再以爱情为首要目标,他的行为只不过再一次让我看清高木拓也这个人。他想拥有好的未来发展,也想拥有爱情……无论是他的妻子,或是我,他都不想放手。”
“太自私了!连奈姐,你对他太客气了,应该用扫把把他赶出去。”
“不需要。”佐伯里奈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
“为什么?”
“如果我赶他……代表对他还有恨,也就是说,在我心里他仍然占了一个位子……但是,他已经不再重要。”佐伯里奈停顿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他一直记得,以前我还在这里打工时,总会在他下班时带着一盒章鱼烧到地铁站等他,几乎每一次,我为他做的章鱼烧,都会多放一颗章鱼烧给他……所以,十年后的今天他回来找我,希望我帮他再做一份‘加料’的章鱼烧……”
“你……没有理会他吧?”
“怎么不理他?客人的要求当然得尽量配合。”佐伯里奈笑出声,“我帮他做了,并且向他多收了两百圆。”
任雪霺听懂了。
佐伯里奈彻彻底底被伤过,对爱情不再有任何期望或需要,和高木拓也已无可能,更遑论是破镜重圆。
但是,身为一个生意人,以一贯热情的态度提供服务,那是一种买卖关系,不是属于高木拓也的特权。
“所以,生意还是要做,但是爱情……就不必了。”对于自己的感情,佐伯里奈最后是这样说的。
任雪霺喝下最后一口鸡尾酒,过多的气泡与甜腻让她忍不住打了嗝,腹中的酸苦气味也一拥而上,自鼻腔奔出。
那滋味,就像爱情似的。
就像爱情似的?
一开始甜蜜至极,甚至连呼吸都是诱人的香,然后,吞咽过多的浓情蜜意以后,让人难以招架,最后,在腹中翻搅的不再是一开始的甜香,而是更强烈的酸与苦?
她捏瘪铝罐,露出无奈的笑容。
“怎么了?”佐伯里奈问:“怎么会忽然问起爱情的事?一定和那个男人有关吧。”
“一年之前……”任雪霺深吸了一口气,坦然说出过往:“他在台湾有过一段婚姻,但新娘并不是我。”
“也像高木拓也,为了私己的目的结婚?”
“或许可以这么说……但是,他那个私己的目的,是为了远离我。”
她再向佐伯里奈要了一罐酒,她需要更多飘飘然的晕眩感,才能再一次说完她和欧凯恩的故事。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佐伯里奈。
十七岁时便相识的两人有绝佳的默契与相同的喜好,甚至连性格里带刺的那一部分,也是一模一样的。
那样的尖锐让两人虽然相爱,却伤痕累累,让欧凯恩只能痛下决心,与她分开,选择另一个个性似温和,却无法与他相爱的女人。
而她却还不知反省、不懂软化,将得不到出口的爱转化为疯狂的恨,并错把复仇作为另一种形式的爱的表达。她欺骗欧凯恩的妻子,搞乱所有人的关系与情绪,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也深深尝到恶果,不但无法得到爱情,还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