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的责任。”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激情归于平静:“事到如今,你和我之间,已经不再是一句‘我爱你’那么简单了,这就是我们要为冲动付出的代价。”
面对任雪霺那双不再尖锐的眼眸,言辞之中也少了针锋相对,他感到非常陌生。
她不打算再伤害他,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吗?他忽然慌乱起来,问:“你……还爱我吗?”
“爱?到底什么是爱?我们真的懂吗?”她自嘲地轻哼一声,“莎士比亚说过,爱情的荆棘,已刺瞎了深陷其中的人的双眼。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在爱情里看不清方向,以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但是你曾经说过,很亲密的两个人,总会利用互相伤害,来表现对彼此的爱。”
“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已经用爱把彼此的双眼戳瞎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胡乱摸索,甚至出手伤害,只为了对方能有所响应。痛苦也好,不快乐也罢,至少我们能确定自己不是孤独的。我说得对吧?”
“雪霞……”面对难以收拾的眼前,受困在与赵晓爱虚伪的婚姻之中,他不是没有尝到苦果,也并非无所领悟,“你的意思是,这份感情你不要了?”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要了。”她需要非常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脸上的笑,不让泪水侵袭。“我想了很多,也试着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即使过了十年,经过那么多事,却一直停留在‘热恋期’。”
他顿了顿,似乎不太明白她话语里的意思。“热恋期?那不好吗?代表你我在对方心里是重要的。”
“‘热恋期’的心是缺乏理智的,因为感情的浓烈,以及深切地想要和对方在一起的欲望,会美化我们在相处上的不合适。”她闭上眼,让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飞梭。“所以,我们太过相似的个性,被美化成为‘难得的默契’,而不是考验重重的‘同性相斥’……一路走来,我们没有任何成长,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伤害就是表达爱的方式,一错再错,执迷不悟……”
欧凯恩望着任雪霺再度张开的眼眸,交迭无数情绪,以及两人共有的过往,耳边仿若传来震动,来自于记忆底层。
在记忆的碎片中,她还是他熟悉的样子,一朵带刺的玫瑰,美丽,但伤人。已想不起来两人为什么争执,盛怒的她胀红了脸,额上泌出了汗,沾黏着发丝,带着不容轻视的高傲,昂首瞟着他,斥喝着:“欧凯恩,就算有一天我会下地狱,我也会拉着你一起!”
那个时候,他如何响应呢?
他同样不甘示弱,将满身的锐刺对准她,“你放心,任雪霺,我不会逃开,我会让你陪着我一起不快乐!”
地狱、不快乐……是他们在争吵时的惯用词汇,在彼此伤害这一点上,他们也是很有默契的。
实在太相似了啊。
对爱高度渴望、害怕失去的两人,用最深沉决绝的爱,将彼此拖往地狱……
我们不快乐,但是还拥有彼此。
这是爱吗?
他望着眼前蜕掉尖锐,眼神充满哀伤的她,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沉默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充满懊悔地开口:“看看我们的不理智把爱逼到什么程度,我们本来可以拥有一切的……”
“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缺少的是什么了。”她试着在无边的绝望里找出一丝光亮。
“那么,我们还有机会吗?”
“也许吧。”她抿唇,下了结论:“但我想现在是没有可能的。”
“为什么?”他往她靠近了一些,“我们不是得到教训了吗?”
“我们是得到教训了……但是……”她躲开他的包围,“但是我们不会马上懂得如何爱人。所以,我们该做的不是思考还有没有机会、怎么弥补对方,而是利用独自的时间与空间,沉淀情绪,并重新学习爱情。”
“我知道了。”他的目光湿润,仿佛是心底被掏空以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这意谓着我们之间真的结束了,要分开了。”
“或许分开不是件坏事。如果我们想再次相遇,就一定得先分开。但是,我很希望,这是我与你最后一次分开。”再如何努力微笑,还是抵挡不住泪水自目眶中狂奔而出。“假使……和彼此携手共组家庭、度过漫长的人生,还是我们心底最重要的愿望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我们认真地开始学习,正视个性上的问题,并思考如何处理相处上的磨擦与争执,等到我们都有所成长……相信,一定可以走到最后的。”
会有那么一天吗?
犯下的错,只要愿意承担,就会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人生毕竟不是电玩游戏,错了可以重新读取,也不是美好的童话故事,只要心想就能事成。
只是,在这一刻,她不想用太多低迷的情绪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否则,她害怕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理智,又会在瞬间崩解。
不过,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面对考验时,并没有强烈的争执。
欧凯恩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那双浸在泪水里的眼睛,不再盛气凌人。
他想,或许她说得对,在爱情里他们已经瞎了眼,搞不清楚对错,也无法让对方幸福,如果能分开一段时间,拔除眼里的锐刺,抚平内心的伤疤,他们伤痕累累的关系才会有转变的可能……
而且,才能够切切实实地看见对方的存在。
更何况,他和赵晓爱之间的问题,还有待处理。
“我……我……尊重你的决定……”他深呼吸,非常艰难地开口:“我也会好好面对赵晓爱,毕竟那是我的责任。”
“谢谢你。”她对他伸出了手,“也祝福你有更好的未来。”
像朋友那般的,两人握了手。
无法克制的,他还是把她揽进怀里。“雪霺……人是不是很可笑呢?越是到了分别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不能失去你……”
“凯恩……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请你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她的泪水湿了他的肩头。她语带哽咽地说:“放开吧……否则……”
否则她很可能会动摇的。
他以双唇在她颈上留下烙印,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她将钥匙插入门中,打开了门;而后,弯腰抱起纸箱,屋内的光线透至门外,他脸上的哀伤清晰可见。
“凯恩,再见了。”
她进入屋内,缓缓将门关上,他的身影随着门缝的推进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从此,他与她被隔绝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
背对着门板,再也看不见对方的两人,仍然有默契地同时以双手捧住头,任情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一片模糊之中,他们在心里问了一句:道再见如此简单,但何时能再见?
第6章(1)
步出户政事务所,赵晓爱再次确认手里的身分证配偶栏已是一片空白后,缓缓将其收进皮夹。
转过头,她对身后的欧凯恩伸出手,“谢谢你一年来的容忍,我们的合作关系终于结束了。”
“我也谢谢你。”欧凯恩也伸出手与她一握,微笑。
无论如何,得以平静划下句点,都算是一种庆幸。
“谢我什么?我从没尽过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赵晓爱淡淡回应,“也是,你的确应该谢我,因为你可以把任雪霺找回来了。”
“随缘吧。”他摇头,心里却免不了掀起一阵失落,“许多朋友说她出国了,但没有人再联络得到她。茫茫人海,要上哪去找呢?”
赵晓爱冷冷看着用情至深的欧凯恩,即使一年过去,她还是打从心底厌恶这个男人。
矛盾的是,她虽然一点都不喜欢他,却有些渴望能变成他,因为全世界只有他能百分之百拥有任雪霺的心。
本着不平、委屈,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折磨他,冷言嘲讽他得不到所爱的人,处处刺激他、消磨他的耐心,原以为他会表现痛苦,与她针锋相对。
岂料,一年下来,他从未在她面前发过一次脾气,面对她各种无理取闹,他始终耐心地响应、容忍,甚至还试着鼓励她不要把生活重心聚焦在不美好的事物上。
她不理解,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像任雪霺说的,是个“冲动易怒”的男人?
也许是她在他心里一点都不重要吧,所以连动怒的念头都懒。
然而,一个巴掌始终拍不响,种种激烈的言行得不到欧凯恩同等的反应,赵晓爱渐渐感到无趣,也终于累了。
她慢慢意识到“说别人穷自己也不会变得富有”的道理,意即嘲笑欧凯恩一无所有,她也无法拥有一份踏实的感情,任雪霺不可能会爱上她仍是不争的事实。
当“伤害欧凯恩”再也成不了她的生活必须,她终于选择放手。
“欧凯恩,我能不能问你……”忍不住,她对他提出了纳闷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就这么在意任雪霺,时间都已过去了那么久,却还放不下她?”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早已离开了我的生活,却还是不肯离开我的心。”
赵晓爱瞪了他一眼,语带不屑地回应:“你这个人还真是令人讨厌。”
不过,这句话要是让任雪霺听到了,应该会非常高兴吧?
赵晓爱随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没有任何道别,就此离开了欧凯恩的生活圈。
反正,在他和任雪霺的世界里,她从来就是个局外人。
十二月,隆冬时分,飘雪的大阪道顿堀洋溢着节庆气氛。
落日以后,处处灯火辉煌,满布色彩缤纷的装饰:雪花、圣诞树、银铃,过路人无不被这一份欢腾感染。
道顿堀商店街入口处,大型立体广告牌吸引了游客的目光。
最有名的莫过于螃蟹专卖店“かこ道乐”门口的大型松叶蟹广告牌,可说是大阪的重要地标之一。
盘踞在建筑物上的松叶蟹,除了模样栩栩如生之外,八只细长的蟹脚更会缓缓动作,许多观光客都会站在广告牌下留影。
欧凯恩独自走在热闹的街上,每一对携手与他擦身而过的情侣都显得格外刺眼,在这个不该孤单的时节,只是益发突显他的形单影只。
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国的。
无论飞到什么地方,身边的人说哪种语言,他最害怕听到的,还是那短短的三个字。
而且,眼前太多成双成对的幸福画面,冷不防在他心底燃起了一些过于妄想的渴望,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看见了……
任雪霺就站在“かこ道乐”的广告牌下,黑色的合身大衣紧扣着,突显她纤长的身形;为了应景,她围上了一条鲜红色的围巾,尾端装饰着白色绒毛,如夜空降下的细雪。
见他出现,她的唇弯成了完美弧度,略带疏离感的眼眸也被温柔与欣喜取代。
无需言语,她亲昵挽着他的手,与他漫步在充满圣诞氛围的街上。
然后,他们很有默契地哼上一首彼此都熟悉的歌曲,相视而笑。
只要在彼此身旁,就是最应景的安排。
深深凝视着对方,无数相守的过往自眼眸闪过,他们细数着、重温着,并许下更多承诺,以这片银白世界为证,无论往后将有多少考验困难,他们都要一起面对、一起成长。
蓦地,一对男女从他身边经过时,其中的男孩突然停下脚步,停顿了一会,鼓起勇气大声对女孩说:“我喜欢你!”
他会的日语不多,男孩说的话他也只听得懂最后那个字。
喜欢你。
然后,喜欢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我爱你。
那三个字终止了他的幻想。
笑容僵在脸上,定睛一望,在松叶蟹的广告牌下,并没有人在等他。
她已从他的故事里消失了。
也许,她会成为另外一个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也许,她会像他一样,带着遗憾平静地说着一个没有太多波折的故事……总之,在茫茫人海里,他们已成为无法交会的并行线。
他可以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都不会成真。
但是,他还是想知道,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现在的她还好吗?是不是还记得与他告别时所说的,不管她走到里,都会一直把他放在心里?
缓步向前,著名地标已被他抛在脑后。
在下一个路口,他下意识地转入左方的巷子,停在一家专卖章鱼烧的小店前面。
自关西机场出境,坐了地铁到饭店checkin以后,他便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
店内传来的香气刺激了他的食欲。
就算没有人陪他过节,也得填饱肚子吧?
没有多想,他推开了店门。
才一踏入,店员亲切且热情地以关西腔招呼他在窗边的位子坐下。
没有多久,一个女店员向他走来,递上了一份菜单,以流利的日语向他介绍店内的餐点。
他听不懂,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正想询问她是否会说英语时,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让他愣住了。
这世界怎么可能会有奇迹?
他到底已颓废到什么程度,使得幻觉一而再地出现,且挥之不去?
“凯恩?”她先开了口,与他一样讶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所以,你真的是雪霺?”他眼前的她,装扮与以往不同,简单的工作制服取代了合身的洋装,一头直顺长发梳成了马尾,但那张白净高雅的面容仍可以清楚辨认出就是他所熟识的她。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再确认了一次。
“是我。”她看了看门外,确认是否有其它同行的人。“赵晓爱呢?没跟你一起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好一阵子之前的事。”
阔别一年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足以让他们原本对彼此的理解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样啊……”她淡淡地响应,为他翻开手边的菜单,“先点菜吧,今天想吃什么?”
看着她的平静,他也仿若无事地回应:“我看不懂日文,你帮我点吧,什么都好。”
“好,一份圣诞特餐吧。”她操作点单的机器,“有圣诞节限定口味的章鱼烧八颗、一份炒面和啤酒。”
“那个……雪霺……”
“怎么了?”
“没事……”他对她摇摇头。
他还是说不出希望她能够坐下来,陪他度过今年所剩无多的圣诞夜时光,聊聊这一年多来发生的种种。
“那,你先坐一会吧,餐点马上送来。”
她转身走回工作区,被压抑的情绪自脸上短暂绽放,有重逢的狂喜,也有受伤以后的不安,心头像纠结的棉絮般纷乱,特别是当他说到,他已经和赵晓爱离婚的消息时。欣喜的是他终于回复自由,有资格重新选择感情;不安的是,在她不曾参与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和赵晓爱是否相处得很不愉快,让他的身心灵都受到极度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