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匪登船,明明性命要紧,为何却是急着先将药材沉入水中?再者,顾家商队为何舍官道不行,偏走了牛溪道及水路,货物遭劫又为何不报官寻回?
药材,两回都是药材,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我父母都是嗜财如命之人,这些输出及输入的货物当中,怕是有些违禁品或是黑市货物吧!”顾秋心合理怀疑顾家偷偷运送及买卖一些违法物品,“我大胆猜测他们之所以将我嫁给你,也是为了疏通合法管道,以掩护他们的小小非法行径。”
既然她如此坦率,他也不需要逐字逐句地斟酌,“你何以确定是小小非法行径?”他问得直白。
顾秋心嫣然一笑,“他们虽爱财,可伤天害理之事还是不敢做的。我爹是个守财奴,哪里有利就往哪里去,可还不曾发过黑心财;至于我那在我娘亲死后扶正的嫡母,尽管未善待我,但也都是一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作为,还不曾真正的伤害我……”说着,她深深地吸了一气,神情轻松,“总之,他们虽有道德上的瑕疵,但不至于罪无可赦。”
听到她如此分析自己的父母,韩墨楼先是懵了一下,旋即又忍不住地笑了。
他目光一凝,两只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你知道吗?其实今天我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令我感到困扰及挣扎,甚至焦虑着该如何面对你……”
闻言,她眨了眨眼睛,“焦虑着该如何面对我?听起来是件不得了的事……”
他颔首,神情略显凝沉,“你可知道西北战事后,许多孤儿流离失所,涌入西北各城之事?”
“略有耳闻。”这事,她在秀水居听王管家他们说过。
“近来这些孤儿在西北各城流窜,偷盗抢夺,闹了不少事。”他续道:“昨儿总捕头逮了十来个孤儿,却从他们口中意外得知,在他们之中有个名叫六子的孤儿上了鬼哭山……”
听见六子这个名字,顾秋心两眼圆瞪,“那不是……”
“正是。”韩墨楼神情凝肃,“熟识六子的孤儿说,前些日子遇见入城的六子,他跟这些孤儿透露了一事,不久前黑风寨在牛溪道劫了一支商队。”
她香眉一拧,“是咱们城里的?”
他直视着她,“是顾家的。”
“你……不知道,对吧?”她讷讷地问。
“是的,顾家并未报官。顾家画舫在离川遭劫,一开始顾家也不曾提及翟烈登船打劫之事。”
“咦?”原来上次画舫遭劫,顾家也没说?女婿是知县,自家的商队遭劫却不报官?这任谁来看都觉得不寻常吧?看来,顾家真的在买卖一些见不得光的物品,是走私黑货吗?
“牛溪道偏僻,寻常商队绝不会舍官道不走而走此路,所以……”韩墨楼的话到此停住,神情沉沉,“你怎么看?”
“顾家运的恐怕不是能见天日之物……”她问:“你知道是什么吗?”
“据说是药材跟布疋。”
“又是药材………”顾秋心思索着,“有什么药材是得如此偷偷摸摸买卖的呢?”
“有些胡商在边界买卖的药物是朝廷禁止买卖的,偶尔有人借着合法货物偷渡,但数量并不。”
“朝廷禁止买卖,应该不是因为这些药材对人体有害吧?”她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他详细回答了她的问题,“据说有些境外药材具有奇效,但因不记载在医药典籍之中,怕与其他药物及食物混合之后反倒有害,因此才被禁止。”
听着,她点点头,“物稀则贵,想必这些违禁品都能卖到好价钱吧?”
“那是当然。”
“这么说来,顾家便是借合法掩饰非法,偷偷运进高价的违禁品私下流通?”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细细思考。
突然,下巴一阵凉,一股呛凉的味儿冲进她鼻子。
“唉呀,凉死我了!”她忍不住嚷嚷起来,胡乱的抹着自己的下巴。
见状,韩墨楼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手上有药,还抹?”
她一脸“我受不了了”的表情,狼狈又可爱,看着,韩墨楼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他起身去拧了一条湿布巾,速速返回床边,一手端着她的脸,一边温柔地帮她擦拭下巴及脸颊。
他那专注的眼神及轻柔的动作,像是一记响锤,重重的敲响了她的心锣。瞬间,她心跳的速度快到让她忘了脸上有多“酷凉”。
他眼睛垂下,两人的目光对上,她脸上一阵臊热,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好、好灸了。”她佯装镇定地轻推他的手,一脸严肃,“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认为呢?”他反问她。
“若顾家真有不法之事,当然不可殉私包庇,当办则办。”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他微微皱眉,“那是你娘家……”
“无奸不成商,商者逐利,走点后门偏也是寻常,投机取巧或许无妨,但若是涉及大奸大恶呢?”她义正词严,“如今你也只是怀疑,若日后掌握实证,不必顾虑我。”
听了她这些话,他仿佛放下了心中大石,露出轻松的笑意,然后深深地注视着她,“你总是让我惊奇。”
迎上他过分专注炽热的目光,她有点羞涩:“怎么说?”
“你这小脑袋瓜子里的想法,真不一般。”他衷心地赞美她,然后一脸认真严肃,“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见他一脸严肃,她也正儿八经地回应,“你说,看在你帮我涂药的分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墨楼唇角一勾,娓娓道出公田租赁之事。
她认真地听完,若有所思。
“如何?你认为我该去请你爹从中斡旋吗?”
她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不成,我不是要你少跟他们接触吗?现在你怎么好去欠他人情呢?我爹也是商会一员,他是不可能得罪那些富贾,损及他们及自身的利益的。”
“左师爷也是这么说。”韩墨楼一脸“你肯定有什么想法”的表情,殷切地追问:“那你……”
“诚如我之前跟你说的,水至清则无鱼,你是良驹,但这些商会人士是粮草,再好的马若不吃粮,难行千里。”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压榨穷农,却与他们……”
“当然不是。”她打断了他,“政通人和,缺一不可,若与他们交恶,那便是关起大门,筑起高墙,他们是进不来,但你也出不去,所以你得开大门,拆高墙……”
他听得胡涂了,不觉皱起浓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跟他们硬碰硬,这对你日后施政并无绝对的利处。”说着,顾秋心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他。
从面相上看,这男人是个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人,让他去跟那些人虚情假意斡旋,恐怕将他倒吊起来都办不到。
“让我来扮白脸吧!”她提议道:“我是知县夫人,当然要善用自己的身分,好好帮你打点喽!”
他好奇地询问,“你如何打点?”
她深深一笑,“你会问我事情,听我意见,那些商会的大老爷们难道不会?”
他微顿,忽地明白了,“你是说……”
她点点头,一脸心照不宣,蓦地,她想起他所提及的孤儿一事,神情一敛,“对了,你明天是不是要审讯那些孤儿?”
“是的,我想他们应该知道一些事。”
“让我一起去,好吗?”她语带征询及商量地问。
他微怔,“你?”
“嗯。”她轻点下巴,“这些孩子一路流浪,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如今被逮,恐怕心里十分惊惶。你跟司徒捕头他们,一个个像是十殿阎罗,孩子见了你们,怕是吓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韩墨楼听着也觉有理,点点头,他笑望着她,“你明儿就跟我一起出门吧!”
第五章 大义灭亲(2)
“大人饶命,我们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见孩子们一个个跪地磕头,韩墨楼忍不住皱起浓眉,眼底透着悲悯。
这些孩子,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六、七岁,被关了一夜,想必都吓坏了也饿坏了。顾秋心是对的,她是应该来。
转过头,他望向此时才领着小节走进来的顾秋心,两人视线交会,心意已通。
顾秋心跟小节毫不犹豫的就往牢房里钻,孩子们见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家,先是一愣,都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看着顾秋心。
顾秋心看着他们,温柔一笑,“都起来,别跪着。”说着,她转头看了小节一眼。
小节点头,立刻将手上的竹篮搁在地上,上头的布一掀开,里头是一颗颗香味扑鼻、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大伙儿见到热腾腾的包子,眼底露出了渴望,可却没人敢伸手。
顾秋心上前亲自将他们一个个拉起,然后将肉包子递到他们手上。
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不知已多久不曾吃到热腾腾的食物了,一接到肉包子,就等不及的往嘴里送。
里头年纪最大的孤儿是个少年,他眼神疑怯,却又透着坚毅,顾秋心想,他必然是这些孩子的头儿。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少年面有疑虑地看着她,牢门边的得胜说道:“这位是韩知县的夫人,问你话呢!”
少年一得知她是知县夫人,先是一顿,然后赶紧又要跪下。
顾秋心轻托住他的手,“别跪,站着说话。”
少年感受到她所释放出来的温情及和善,忍不住红了眼眶,求道:“夫人,我愿意担过,请放过这些弟弟妹妹吧!”
闻言,顾秋心温柔一笑,“别担心,韩大人没说要责罚你们呀。”
少年愣住,“可是我们、我们是因为偷盗,才会被逮进来的……”说着,他怯怯地看向司徒敬。
“偷盗是不对,但念在你们年幼,若知错能改,韩大人也是能既往不咎的。”顾秋心说着,轻拍了他抓着肉包子的手一下,“快吃吧!”
少年听了她这些话,紧绷的情绪一松,眼眶顿时红了、湿了。
他大口大口的吃着肉包子,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下。
在顾秋心的提议下,韩墨楼同意让孩子们移往衙门的小后院,离开大牢,见着了天日,吃饱喝足的孩子们脸上不再惊惶不安。
方才在光线幽暗、光源不足的大牢里,顾秋心只隐约觉得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现在到了光照充足之处,她才真正看清孩子们的模样。
这一看,她忍不住一阵鼻酸,心痛不已。
这些孩子脸上、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原该天真无忧的脸上,只有绝望……她不敢想象他们都遭遇了什么。
他们乖乖地排排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然后在顾秋心的引导下,一个个说出自己的故事。他们有些是失恃失怙,有些则是在战时与父母走散、未知父母生死。
其中有对姊弟、一对兄弟及一对兄妹,其他人都是毫无血缘关系,却一路扶持走到这儿的伙伴。
一路行来,他们餐风露宿,到处乞食。乞讨未果又饥寒交迫时,就或偷或抢,幸运的时候能够逃过一劫,抑或是遇到宅心仁厚、愿意宽宥他们的苦主,运气不好,吃一顿拳头都是家常便饭。
领头的少年名叫平越,是孩子之中最大的,他的妹妹在逃难时死去,一路行来,他将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带在身边,有福同享,有难他当,是这些孩子们唯一的依靠。
顾秋心倾听着他们的故事,而他们也对顾秋心敞开心房。
“夫人……”平越悄悄地将视线瞥向远远坐在长廊另一头的韩墨楼等人。
他们之所以待在那么远的地方,是应顾秋心所求,孩子们已饱受折磨惊吓,再看着那些个一脸严肃的大男人,哪里说得出话来。
“大人真的会放了我们吗?”平越怯怯地问。
顾秋心沉默了一下,目光一凝,“平越,放了你们后,你们能去何处?”
平越一愣,露出不知所措又苦恼的表情。
顾秋心扫视了孩子们稚嫩又悲伤的脸庞,“你要带着他们继续流落街头,靠着乞食或是偷窃维生吗?”
平越眉心一皱,眼眶又红了,“我、我不想……”
“你刚才说你识字,会算数,对吧?”刚才平越提及自己的出身,原来他父亲是教书先生,他自五岁便开始读书写字。
平越点头。
“既然你有此专长,就能以此维生。”顾秋心问:“若我能替你谋份工作,你可愿意?”
平越一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平越愿意!”
“那好。”她温柔一笑,“我会请韩大人先帮你们觅个暂时安身之处,让你们不必再流落街头。”
平越跟其他孩子们一听,喜极而泣。平越率先起身,下跪磕头,其他孩子见了,也跟着磕头。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你们快起来!”顾秋心连忙扶起平越,然后以眼神示意小节帮她一起扶起孩子们。
长廊另一头,韩墨楼、得胜、左平及司徒敬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大人,不知夫人跟这帮孩子们说了什么?”得胜好奇地问
韩墨楼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顾秋心,眼底透着温柔。在他眼里的顾秋心就像颗太阳,到了哪里都能照耀得人眼花,到了哪里都能温暖人心。
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地说:“咱们过去吧!”
说着,他起身迈出步伐,三人见着,立刻跟上。
孩子们见“大人们”走了过来,又立马一个个像根杆子似的站好。
顾秋心跟韩墨楼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太严肃,以免吓着这些孩子。
韩墨楼读懂了她的眼神,下意识的小声清了清喉咙,“夫人可问出了什么?”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秋心不啰嗦,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大人可有地方安置这些孩子?”
韩墨楼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已猜出她的心思,而且心里已有了决定。
“左师爷,”他看着一旁的左平,“我记得咱们在城南有座闲置的宅子,是吗?”
“是的,大人。”左平回答。
城南的宅子本是前知县马良做为招待所之用,马良卸任后宅子一直空着。
“先把宅子挪做安置西北孤雏之用。”他说。
“遵命。”左平一揖。
顾秋心露出安心又愉快的表情,眼底满是感激的看着韩墨楼,转过身,她对着孩子们说:“你们先跟着左师爷去吧!”
孩子们怯怯地点点头,便要跟着左平离开,可走了几步路,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却突然转身奔向了顾秋心。
在所有人都未能预料之时,女孩一把抱住了顾秋心,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那一刻,顾秋心的胸口好热也好痛,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在她的眼眶打转,她压抑着内心的蠢动,端起女孩那脏兮兮又带伤的脸。
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的挤出一记温暖的笑,声音微微颤抖,“不怕,跟左师爷去,我会去看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