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京中掌故,似是相谈甚欢,看似例顾不得抛了。
有人送了壶酒来,莫随园总算回头招呼道:“陆姑娘要不要也喝一杯?”
“不必了,多谢。”尹清露摆摆手。她酒量不好,最怕喝酒误事,尤其是在这么强大的对手面前,说不定只要眨个眼就会有事发生。
岂料,一切都风平浪静得让她失望了。
到了午后,凤疏桐起身要走,莫随园躬身相选,“卑职日后还要多仰仗王爷的提携了。”
“会提携你的是陛下,而非我。你这个吏宫诗郎从明日起就该穿官服上任了,总穿便衣难以在群僚中树立威信。”他走了几步,回头又笑问着,“我现在要回府了,不知道陆姑娘是不是也同行?”
她看了一眼莫随园,摇摇头,“王爷一路好走。”
凤疏桐走后,他好奇地靠过来,“陆姑娘好像和王爷很熟?”
“算不上熟,只是认识。”她可不想和那人攀亲。
“王爷这个人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最重要的是身为皇亲国感却没有一点骄夸之态,实在让人敬服。”不过这一会儿工夫,莫随园倒成涵王的忠实拥护者了。
尹清露替了他一眼,冷笑道:“莫公子,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不要太早下定论,否则会吃亏的。”
“啊?”
凤疏桐知道今晚尹清露又来了。亥时前后,他就察觉到东南墙上有人影闪动,空气中传来一阵淡淡的气息,带着杀意,却又并非攻击力十足。
这气息他只在一人身上感觉到过,那就是她,这不死心的丫头真是个缠人精。
他懒得理她,只顾坐在窗前写字,窗子开着,他知道她看得见他,但相对地,只要她稍有异动,他也能察觉到。
因此,她绝不敢轻举妄动。
子时梆鼓刚刚敲过,窗前就有一团白烟泛起,一道灰白色的身影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了下,似是察觉到什么,反身要走。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他放下笔,站在窗边开口。
那道影子回身跪倒,低声质疑,“大人,这里好像有……”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懒懒说道:“你若是怕,可以走,但日后也别再来了。”
“小的怎敢……”灰影战战兢兢地霏近窗口,再度跪倒,“昨天蛇族的人和小的一门起了争执,请大人为小人作主。”
“地盘冲突之事我向来不过问,你难道不知道吗?更何况涉及蛇族。”凤疏桐垂着眼,“你应该知道我和蛇族有旧情,不会为难他们。”
“小的知道。但是大人向来秉公断案,小的想大人必不致偏私。南城树林一带一直是我们灵猫一族的地盘,可这回蛇族硬要抢,还打伤了族内几只妖,众族人实在气不过,想和蛇族打一场,但我又怕双方结的梁子因此越来越深……”
凤疏桐漫不经心地听着,等对方终于住了口,他才又问道:“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拿东西交换,我不可能白为你出头。”
“小的知道。”灰影自胸口处掏出一枚金光灿灿的明珠,双手奉上,“这颗灵丹也经五百年的化炼,可以驱毒防身、增进功力。大人若不嫌弃,请笑纳。”
此时他才在唇角绽出一抹笑意,“还算有点样子。”
他手掌一展,灵丹便飞入他掌中。“今晚我会和蛇族的人谈谈,你走吧。”
“是。”灰影躬身一拜,立刻又化烟而去。
凤疏桐举起灵丹看了看,顺手放入窗边的一个匣子里。
正此时,窗外响起一白斥责,“我当是个什么大人、什么王爷?原来是与妖精做买卖的妖商!”
他微微一笑,“妖商日这个词取得例是极妙。”
窗前倏然一阵清风掠过,尹清露接着立在窗口,与他怒目而视,“你自甘堕落与妖人为伍,就不怕辱没凤朝皇族?”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你应该打听过我的身世,也该知道凤朝与妖道本就纠缠不清,当初三位皇子姿的妻子都是妖精,我们的血脉里早就有了妖血,我为妖道做事,就如凤皇为百姓理国,何谈“自甘堕落日呀个字?”
她昂首挺胸道:“妖就是妖,为祸百姓、逆天而行,你就算有妖精的血脉,可知他们修炼人形是为了欺人害人?”
他听得哈哈大笑,“你听了多少胡编乱造的野史轶闻,将妖道讲得如此不堪?你怎知他们修炼人形不是为了以人道为天道,要行善救人?我是好心好意救他们,你却是一个个地要收了他们的性命,我们两人到底谁正谁邪、谁善谁恶?难怪今日天道无昭,乾坤颠倒,是非难辫,黑白不明,一”‘”
“你……你住口!”尹清露气得脸色大变,“这样维护妖道,果然你与那些妖人是一伙的,只怕你根本就是妖,也不是什么王爷。”话音未落,她已将夺魂铃摇起,铃声激昂竞如佛院之钟,长鸣不止。
凤疏桐蔑笑道:“你怎么总是自不量才?这夺魂铃要杀几百年道行的小妖或许还行,但若有千年以上的修为它能奈何?我要毁了它易如反掌,只可惜你日后没了法器就像光脚的挑夫,岂不可怜?”
她紧紧盯着他,不为所动,铃声越来越响,天边已隐隐传来雷声。
他凝眉道:“我说过,无端惊动风云是上天大忌,你以为我怕你这点微末道行吗?”他倏然由裕起桌上的茶杯,往外一泼,茶杯中的茶水霎时化作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的浇下,让全无防备的她被林得通体!透。
她简直是恼羞戍怒了,抽出腰带缠在金铃之上,预备动手。
凤疏桐料院着她,“打不过就要宽衣解带了?”
尹清露也不理他,只是将金铃缠好后,嘴唇禽动,默默念起密语。
忽然间,她周身瑞光干条,刚才还湿透的衣服在顷刻间渐渐烫干,而她的身体亦如陀螺般在金光中不停地旋转。
凤疏桐起初不以为意,后来忽然察觉事情有了蹊跷,不禁低声自语,“这丫头强行施法,只怕要走火入魔了……”
就在此时,金风尽散,瑞光烟消,尹清露果然一口鲜血喷在窗框上,颓然倒地。
凤疏桐皱着眉,几个大步赶至她身边将她扶起,望着昏迷不醒的人儿,无奈叹道:“尹氏的人个个都像她这么傻乎乎吗?”
尹清露的才气好像被吸走了似的,全身酸懒得连手指都不愿意动一下,正在挣扎是否要起身对,耳边突然传来细碎的吵闹声——“这丫头刚才走火入魔,失了法力,正是杀她的好机会。”一个声音狠绝地说着。
“可是……尹氏一门的人不能随便得罪啊……”另一个声音怯怯地响起,有些顾忌。
“怕什么?得罪又怎样?尹氏虽然名头极大,但据说这几年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门人了,否则夺魂铃和碎邪剑怎么可能传给她?这丫头在凤朝一天,就会祸害这里一天,你看看她来了这几个月,收走我们妖界多少兄弟姊妹?哪有她这么不讲理的人,不问青红皂白,见妖就收?”第一个听来较为年长的声音,语气十分愤恨不平。
“可……要不要先问过大人?”
“问了大人才麻烦,你以为大人会点头吗?这种事他才不会张扬呢。快点!”
自知有难,尹清露拚命想睁开眼,但眼皮却像盖了干斤重的石头,怎么也睁不开。下一刻她的手臂上突然似被针刺了一下,疼痛瞬间化进血液,弥漫四肢百骸。
她再也忍不住,张开口“啊——”地大叫出来,只是她自以为的大叫其实不过细如蚊语,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到。
过了片刻,疼痛渐渐地没了,但她胸口内的心跳却越来越急促,仿佛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要死了吧?唉,上天莫非怪她猎妖太多、下手太狠,所以才让她也死在小妖的手里?但是,这死法未免也太过煎熬了,为什么不给她一个痛快?
人和妖,最终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而人的寿命远比妖短暂,所以她好像没有一样能胜过妖……那么,平日里她为什么总是心高气傲、不愿服人呢?
凤疏桐问他们两人一个杀妖、一个救妖,到底谁是正?谁是邪?她曾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坚定不移,现在却又有些惶惑了。
清露,你做人宁折不弯,太过刚烈,只恐会伤了自己……
蓦然想起当初师父的谆谆教导,可借她从未放在心中,如今想起如醚蝴灌顶,却是怅然不已。
宁折不弯……这就是她的命吧?例不如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3章(2)
忽然,有人用力抓住她的胳膊,将什么东西塞入她口中,随后那东西自咽喉滑落,似暖流又似朝阳穿透肌肤、渗进她的体内。已经消失的疼痛感再度出现,更像被烈火灼烧,那种热力让她难受得忍不住扭动,这才发现本来动弹不得的身体居然能动了。
突地她全身剧颤一下,感觉双目上的大石似是一下子被人移开,她眼皮陡然抬起,黑畔直匀旬地盯着面前那张如玉石般素雅的俊容,所有的痛感也在这刹那间骤然消失。
“怎么回事?”那人擎着眉,是凤疏桐。
她的五官也叫结在一起,“是谁把我镇压在这里?你给我下了符?”
他把她胸前那道黄符揭去,“要不然你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是非。”
“是啊,多谢王爷这样体恤我。所以给了别人杀我的机会。”
尹清露勉强转过头,看着自己手臂,那里有处明显的血红小点,幸好她的皮肤正由黑色慢慢变回本来的肤色。
“像是蝙蝠精……”她瞅着那伤口,没好气地道:“大概是为了之前我在皇宫中收走的那个蝙蝠精报仇。你还说我正邪不分,他们这样做不算草营人命吗?”
“你杀他族人在先,怨不得人家找你报仇。”他沉着脸,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尹清露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应该是躺在凤疏桐的床上。她还记得自已刚才施法过猛而昏过去,那把她弄到床上的人应该就是他咯?
这个狂傲自大的男人怎么不把她丢到冰冷的雨水里,任她自生自天算了?那才该是他会对她做的事吧。
她歇了好一阵,而后努力撑着自已的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
凤疏桐走到房门外,心绪忽然一阵纷乱,刚才尹清露的样子,真是让向来自认沉稳冷静的他也惊呆了。
当他把因为走火入魔而昏过去的她抱回自己房间对,曾简单地诊视过她,虽然元气损耗,但并无大碍。可不过一转眼工夫,她竟然全身癣黑如乌木,呼吸艰难微弱,若他再晚进来一步,她的性命肯定不保。
所幸刚才灵猫一族进献的那颗灵丹能解百毒,他这才及时救了她一命。
他沉吟良久,走到院中折断一枝柏树枝,迎风一晃,树枝立刻燃烧起来,产生的一缕青烟直上云霄。
过了半盏茶工夫,一大一小两条黑影现身在他面前。
“大人,深夜传唤小的,不知——”
大黑影方才开口,凤疏桐手中那根还在燃烧的树枝便陡然抖劈过去,重重地劈在黑影的脸上。
黑影负痛向下一跪,捂着脸却没敢反抗,只呐喃地说:“不知小的何事做错,惹得大人如此震怒?”
凤疏桐幽冷地盯着黑影脸上的烫伤,“谁准你搜动我屋子里的人?”
“那个……那丫头杀了墨涤,大人应当知道……”
“墨涤的事难道我没说过吗?她擅自入宫吸取人的精血,死有余辜,怨不得别人。”他的黑眸慢慢晕染成金色,在月光下散发着金属寒凉的光泽。“你们私自作乱,差点将她杀死,可知违背我意愿的下场?”
小黑影抱住大黑影,急声说道:“求大人饶过我叔叔,他是一时糊涂,以为这丫头屡给大人捣乱、伤我妖族中人,又怕大人有所顾已心不便下手,才想代劳……”
“那他可就太过自以为是了。伸出你的右手,”凤疏桐迈前一步,手中树枝上的火光陡然燃烧得更剧烈,他将树枝指向大黑影——“你这双蝙蝠翅膀飞得太久,应该歇歇了,懂得休息,也才好学会思考。妖族的人之所以被人瞧不起,不是因为你们是妖,而是你们做事没有脑子,非痴即傻,学不来真正的人道。今日我是该教教你做人的第一课,如何为自己错误的言行付出代价。”
“还是算了……”
虚弱的一声低唤响起,引得院内的人与妖都移目去看。
尹清露扶着门框,慢慢滑坐在门猛上,目光笔直地看着他们,“王爷肯为我出头,我已感激在心,虽然不知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是,你不喜欢看我无端猎杀妖命,那你现在做的是什么?私自施刑?不能因为你有比他高深的法力就换道报复吧?我知道那不是你护妖救妖的本意,我也不要为你的猛用私刑背黑锅。”
凤疏桐挑起眉,“这话真不像是你说的。”
“我也觉得不像。这个对候,我应该拍手为你叫好才是,或者恨不得亲手折断他的蝙蝠翅磅,就像我之前杀那个小妖一样。”她抚着双臂笑道,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虚弱,身子有些瑟缩,“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让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我才悟出一些以前未曾想透的道理。你让他先走吧。”
他默然凝望她片刻,丢下树枝,“还不谢过尹姑娘求情之恩?”
“多谢尹姑娘。”两个小妖如获大赦,齐齐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在凤疏桐的眼神示意下立刻飞身遁逃。
她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真名?”
“倒不是。我只听说尹氏一门早已衰落,前任门主尹天枢门下只有七个徒弟,全都随师父姓氏。你手中既然有夺魂铃和碎邪剑,必然是他指定的新门主,也是尹氏后人。”
他将她的家族中事娓娓道来,竟然是早已看透她。
尹清露苦笑道:“你说的不错,师父是将夺魂铃和碎邪剑传给我了,可惜我不成器。就如你所说的,我只能猎杀道行千年以内的小妖,若是法才高深的,我就不见得敌得过了。比如你,我就震不住。”
“你当我是妖?”他缓步走近,刚才那变幻成金色的眼眸又恢复为添潭似的清澈,却看得她心头一颤。
她进开他的灼灼目光,“我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妖,可你不是说自己的血脉里有妖血,所以……总不是常人吧?”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没来得及避开,只觉得手腕被他轻柔地担着,温软的触感让她心跳又似刚才一样快得纷乱。
凤疏桐把着脉,疑惑地说:“那颗灵丹上的效力尽数到你体内了,怎么你的脉搏还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