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
“让我起来。”她推推他,没反应,“喂,死啦?”
还是没反应,她以为他怎么了,赶紧抬起头,发现他原来装死。看着他闭得太紧的眼、憋得太可疑的嘴、幼稚得太过分的脸,她气消了!
究竟气他什么呢?锲而不舍地追寻?还是那彻底搅乱她心的吻?
或许,她气的不是他,而是久别重逢之后,竟发现对他的喜欢依然存在的自己。
蓦然,他睁开眼,瞳孔中立时出现了她。
她慌忙挣扎着起身,却被牢牢地抱着。幸好不是光天化日,否则姿势这么暧昧,就算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还气?”
“先让我起来再说。”
他不想放手,却不敢造次,一松手,她便敏捷地翻身坐起,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气虽消了,话却还没讲清楚。
“你喜欢我?”她单刀直人。
“你不也喜欢我。”
她沉默着,终于放弃否认,“多久了?一个礼拜?”
“不止吧,从你是N4WDT,不对,从到处找你,也不对,怎么说呢?”
他以手枕头,发现感情的发生实在难以追溯,“有一天当脑中开始浮现许多有你的画面,我就猜自己喜欢你;后来一次又一次回想我们曾经共度的每个瞬间,让我更加确定对你的感觉。”
“背得挺溜的!”
“哈,被你发现,编剧大人写出了我的心声。”
“你有没想过,你的喜欢并不是喜欢,而是……”
“报答、补偿?”
“你没那么伟大。”
“怜悯、施舍?”
“我没这么卑微。”
“这不就对了。”
她又沉默着,只觉这事荒谬到难以置信。
“你呢,为什么喜欢我?”
“不告诉你。”
“想也知道,一定是被我的偶像魅力给迷住了。”
“少自恋。”
“不然就是因为我长得太帅,你情不自禁地坠入情网?”
“屁啦!”
“算了,喜欢就喜欢,何必想太多。”
喜欢就喜欢?
如果他知道自己一开始是讨厌他的,一定会气炸了吧,她想。
在美国养伤那半年,她天天被迫在网络上看到他,那副目中无人的痞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回台北后,阙羽丰安排她跟着剧组杀时间,无意中探见了他痞样底下的真面目。
喜欢,就这么开始了。
但她始终将它藏得好好的,甚至打算一直藏下去,只因为——
“喜欢不是件好事。”
“啥?”
“小时候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妈不会笑只会发呆,直到有一天听到了邻居的闲言闲语。我想,如果可以重来,我妈一定不会让自己喜欢上他。”
“拜托,我不是阙董,OK?”
“你比他更烂。”
“喂!你该不会中了媒体的毒吧,花心滥情那些都只是——”
“那些不是事实我很清楚,但我更清楚和你走在一起的下场,我不想那样。”
他百口莫辩。
无论是谁,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注定成为媒体的焦点、粉丝的公敌,不但隐私被摊开、恋情被唱衰,连他红不红也得概括承受。别说是她,连他自己都不想那样。
然而,不战而降——
“孬种!”
“就你有gets,行了吧,明知是死巷还硬闯的笨蛋。”
她一派轻松地站起来拍拍屁股,话说开了,回去应该可以睡个好觉。
他急忙跟着站起来。
“可是我喜欢你怎么办?”
“才初期,早治早好。”
“那你呢?你喜欢我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吧。”
“虽已病入膏肓,但我会跟它和平共存,反正早就习惯了。”接着,她悲天悯人地拍拍他的胸膛,“自作孽不可活,各自的喜欢各自负责吧!”
说完,毫不留恋地跑步离开。
他没跟上,只是望着她在破晓的曙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换他生气了!
从北到南四个小时,回报他的竟是“各自的喜欢各自负责”。林郁青,你最好是有这么洒脱!
从原处翻墙而出,遍寻不着回头路,于是他开始横冲直撞,当终于找到她家巷口时天已全亮,街头早起的鸟儿惊喜地发现,今儿个的收获竟是从天而降的超级大明星。
迸!
他将门撞开,火气随之席卷而入。
“天哥,你——”小郭听到巨响,从楼上直奔而下,却被他的表情吓到,“怎么了吗?”
“你吃饱没事干,跑来这里做苦力?”他讥讽地看着小郭手上的抹布。
“早餐还没吃咧,哪有饱?是小妹睡不着在打扫楼上,我帮着做而已,天哥昨天不也扫了楼下?”
“哼,我是白痴。”他望着楼梯尽头,“人呢,在楼上?”
“出去买早餐了。”
他走到客厅坐下又站起来,再坐下又再站起来,藤椅被他折磨得嘎吱作响。最后,他泄气地说,“走了,回台北。”
“不等小妹吗?”
“废话真多。”
小郭识相地闭嘴,正想把抹布拿去放时,手机响了。
“喂……他没在睡……”小郭边说边用嘴形告诉他是冯鑫,“现在吗?最好不要……”
他一把抢过手机,粗声粗气地对起话来:“提早回去,嗯,马上走……如果不介意是张臭脸,我无所谓……少啰嗦,你安排就是……什么?!”
他突然狮吼:“谁规定刺激收视率非得用床戏?!我不……妈的!算我认栽。”
切!
接下来是连珠炮似的一串脏话,以及疯狂投手的一记暴投——
小郭飞扑过去,及时接住差点被砸在地上粉身碎骨的手机,呼,好险!
“天哥,冯鑫怎么说?”不敢问还是得问,助理注定卑微。
他面色铁青地说:
“两点拍Dodge夹页,晚上跟品森谈代言,明早十一点进棚录冬眠,下礼拜二杀青,就这样。”
“那……床戏,怎么回事?”问得诚惶诚恐。
“有个肚烂记者做了个叫‘天神内幕’的专题,把我出道前的浪荡史给翻出来,还硬把打人事件扯在一起,所以这两天收视率下滑他们就说是我害的,叫我在床单上滚两下刺激收视。”
“跟李依依?”
“不然咧,恋人重逢干柴烈火。哼,走吧,否则来不及回去摆臭脸。”
“我这就去热车。”
小郭匆忙出去准备,他则在犹豫片刻之后,跑到楼上找纸条留话,一下楼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悄悄站在门口,趿着夹脚拖、拎着塑料袋,看不出表情。
“要走了?”
心里的气又冒了上来,他尖酸地说:
“是啊,早点回去挂急诊,免得延误病情。”
空白着脸,她打他面前走过,将手上的胶塑袋往桌上一搁——
“早餐带着。”
看似叮咛,却毫无温度。
他就要走了,她竟只在意早餐,连句后会有期也不肯说、连送到家门口也嫌多余地立刻上楼。
气上加气,他冲向前去,两阶并成一阶地追上,趁她诧异地转身,重重吻上她的唇。
然后,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毅然结束。
她两腿发软,慌忙握住扶手,而他竟恶棍般地蹭着她的耳鬓:“临别赠礼,寂寥的冬夜拿来暖心正好。”
潇洒地转身,他轻快地拾阶而下,戴过客厅时看见桌上的塑料袋,头也没回地向后抛了句:“谢啦!但,各自的早餐各自负责。”
可惜,报复的快感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大门外头,闻风而来的乡民媒体正疯狂挤爆整条巷子,甚至蔓延到马路上。可怜急着上班上课的人,一大早就被卡在半路,进退不得。
“嘿嘿,天哥,要不是我,你今天肯定被卡死在那。”
“嗯。”
“不是我自夸,你这助理不是普通的机灵……”
“安静。”
“啊?”小郭委屈地瞄一眼,发现了他的疲态,“那你睡一下,待会儿才有力气工作。”
高速公路上,他奄奄一息地摊在副驾驶座上,感觉厌烦从胃底窜上来。
一定是没吃早餐,害他得了胃食道逆流。各自的早餐各自负责?哼,任胜天,你可以再潇洒一点!
那袋早餐,应该够她撑过今天,可明天、后天、大后天呢?
在他杀出重围之后,人潮应该已经散去大半,但想必仍有企图取得独家专访的媒体继续守着,无处可逃的她只能躲在楼上,饿着肚子等待救援。
然而他有个机灵的助理,在他身陷“巷战”的时候,找来一票警察伯伯帮忙吹哨开路,但她身边连只会叫的狗都没有。
“辛苦你了,小郭。”
小郭受宠若惊,“说什么辛苦,我早认命啦。”
是呵,认命——
或许老天爷就是要他认命,才故意让他亲眼目睹喜欢的人被他的喜欢连累。
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他极力克制打电话的冲动。知道她好不好又如何,离她远一点才是真的对她好吧!
回到台北,他一进工作室,便摆着脸往休息椅上一坐,好像在跟谁呕气。
“不好意思,天哥累了。”小郭打着圆场,虽然自己更累。
“不碍事,先休息一会再拍。”摄影师好脾气地说。
等摄影师走开,冯鑫紧张地拉着小郭,给他看刚被po上YouTube的影片。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小郭疑惑地看着显然是隔着纱门拍摄的远镜头,惊叫:“又来了!而且还被拍到!”
“又来了?所以,这不是擦枪走火,是认真的?”冯鑫更加紧张。
“我也搞不懂他们……”
突然,小郭手中的平板被抽走,任胜天面无表情地盯着画面。临别赠礼,好极了,这下子她还有活路吗?
“吻别罢了,少大惊小怪。”他把平板丢还给冯鑫,“上工了。”
夹页很快搞定,反正怎么拍都是副死样子。接下来的代言谈得更快,冯鑫说了算,他完全不在乎。
深夜,他躺在床上,整个人累到骨子里,却老听到滴嗒声在耳边靠天。他霍地跳下床,把手腕上的机械表、床头的闹钟、墙上的时钟一古脑儿往房外丢,再跳回床上竖起耳朵,滴嗒声果然没了。
他乔好姿势入睡,半梦半醒间竟看见缩在角落饥恐交迫的她。惊醒后翻身再睡,这回浮现的是睨着眼对他说“各自的喜欢各自负责”的她。
叹口气,他拉过棉被抱着,恍惚中以为抱着的是她。
吼!到底有完没完!?
15
就这么折腾一晚,隔天上午进棚的时候,他的扑克脸上多了对熊猫眼。
“胜天,‘天神内幕’你打算……”
“嘘,小声点,你看天哥那样,肯定整晚没睡。”小郭连忙阻止冯鑫打扰正闭眼假寐的他。
“真是!都被记者围剿了,还有心情鬼混。”冯鑫忧心忡忡,“小郭,漱□水准备了没?”
“还有一箱应该够,倒是天哥滚完床单恐怕会要消毒,我得去买消毒水。”
小郭刚离开,导演走了过来,瞥一眼死气沉沉的男主角,直接将手上的一迭纸递给冯鑫。
“喏,修改过的剧本,待会儿给他看看。没演过床戏不打紧,观众要的是‘露’,叫他脱彻底点。”
“呃……尽量。”
导演一走,冯鑫翻着剧本,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从头到尾一句台词也没,忧的是那些个“动作”,他拍得来才怪。
就在这时,任胜天睁开血丝眼,看见了冯鑫的忐忑,以为他正在为“天神内幕”烦心。
“你看着办,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会说。”意思是不解释。
“放心,我保证你半个字都不必说。”意思是没台词。
“那就好。给我吧,任胜天床戏处女作的剧本。”
他伸出手,完全没察觉他们的鸡同鸭讲,只意外经纪公司竟没坚持开记者会把“内幕”说清楚讲明白。
“就几个动作,你听着。”
冯鑫避重就轻地陈述完之后,交代他:“待会儿先跟李依依对个戏,她有经验又放得开,你大可放心让她带。”
让女生带上床?屁啦!他没那么不济。
结果证明,他比不济更不济,怎么对,干柴烈火就像霸王硬上弓,他是被上的那个。
“得了,只要多露点,谁在乎谁上谁。”
或许觉得再对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导演下令准备。
他坐着等待化妆,庭庭一来便戳着他的肩膀——
“天哥,把衣服脱了,我们先用身体。”
他将T恤从头上拉掉,只剩黑色背心。
“背心也要脱喔。”
他没动。
“天哥身材那么好,多给观众一点福利嘛。”
他还是没动。
庭庭以为他脸皮薄,殊不知他是胃食道逆流的感觉又来了,正死命地哽住喉咙,免得祸从口出。
“何导的意思是让天哥露两点,不然我帮你脱好了。”
她动手扯他的背心,被他用力拍掉,不死心地又来扯。
“没关系啦,一回生二回熟,别害羞嘛。”
“干!老子不拍了!去你妈的……”
再也哽不住了,他大声干喝,同时站起来甩椅子走人,急得庭庭在后头又追又喊。
冯鑫大吃一惊,正想上前劝阻,却看到他身形突然一顿,庭庭煞车不及,整个人撞了上去。
“水泥墙啊你,痛死我了!”
庭庭呼天抢地,他则听若未闻,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摄影棚的入口处。
入口处,有个拉杆箱,和她。
被困在台南老家的她,怎会出现在眼前?这肯定是梦,要不就是幻觉,睡眠不足的后遗症。
“打算半路脱逃?”
淡淡的讥讽,酷酷的神情,是她没错。咦?
“你怎么来——”
“搭高铁。”
“我是说——”
“林郁青从不坐以待毙,记得吗?”
她绕过他,拉着拉杆箱径自往休息区走去,他愣了一分钟才急急跟上,一整个神智不清。
到了休息区,她拿起剧本翻了两下,然后看着他身上的背心,“脱了吧,别让观众不开心。”
“随便。”
他无所谓,眼里只有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她。
“快准备,就等你了。”
她把二愣子般的他往椅子上一按,让庭庭替他上妆,自己则坐在不远处的角落,用手机上了几个娱乐新闻网。果不其然,她就在最明显的地方,而他的临别赠礼已被挤到下面去了。
好有效率的媒体,好有闲情的网民,两个多小时,她与记者正面交锋的新闻在网络上泛滥成灾,YouTube点阅率超过九十万人次,一万多则留言。
她按掉手机,完全不看留言,她做她的,管别人赞不赞。
抬起眼,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直觉想将视线移开,却强自忍住。
如果可以重来,我会更勇敢一点!妈妈一定没料到她生前的遗憾,竟成就了女儿今日的果断。
昨天他将她丢给一群豺狼虎豹,起初她关紧门窗埋头打扫,不理会外头的喧闹叫唤,当屋子焕然一新,她的体力也耗尽了,然而愤怒、挫折和恐慌仍在。
于是,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整理旧东西,储藏室、厨房、衣柜……最后在书架底层的铁盒里发现了好几本母亲的日记。
接下来,在模糊的泪眼中,她看见了清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