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吃两人补吗?”他微笑。
“哈!”她一怔,随即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已经许久不见你笑了,”他眼神愉悦温暖,难抑心中的喜悦,“你笑起来真好看。”
她脸蛋瞬间红得像榴火一般,偏生今晚月亮又圆,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还、还好啦!”她有些结巴,哪还有昔日怡红院老鸨八面玲珑,嘴上荦黄不忌的“风范”?
他轻笑起来,“如此谦虚,倒不像我熟悉的那个夏姑娘了。”
“我瞧你心情很好呀,哪有小笺说的胃口不佳,精神不济,一副快被公事榨干了的模样?”她咕哝。
“你关心我?”他看起来像是在傻笑。
夏迎春心又是一跳,害怕不争气的心跳得越发厉害,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我是想我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没做点什么贡献也太说不过去了,可我会的那些你也用不上,所以……反正这里有罐香膏,抹点在太阳穴和肩颈上接揉一会儿,你就会很好睡的。”
“香膏?”文无瑕有些受宠若惊,却见她两手空空,不由得眨了眨眼。“在哪里?”
“地上。”她指指他脚下。
他目光随着她的手指落于地面,忍不住笑了,弯腰拾起。“谢谢你。可为什么不直接敲门拿给我?”
“觉得没必要。”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远离他,不想再破功,再累及他和自己了。
“夏姑娘”
“总之,你记着睡前抹点。”她低声道:“再天大地大的事儿,也总得吃饱睡好才有精神办得俐索,要是为此忙坏了身子多不值。”
文无瑕心头一片温暖,这些时日来的烦乱忙碌,全因她这三两句关怀言语而冰销雪融。
“谢谢你,我会好好用的。”他真挚而温柔地轻道。
“嗯。”她仿佛也感觉到四周氛围变得有些异样,却不敢再多想,急急转身就要离去。“那我回去了。”
“夏姑娘。”文无瑕冲动地唤道。
她蓦然回头,在月光下,小脸酡红籽绯如初绽蔷薇,他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
“你早点歇下吧。”她小小声道。
“好。”他仿佛着了魔般,清俊脸庞有些痴然,恍如置身在梦中,呆呆地点了点头。
夏迎春有些迟疑地对他绽放一个温暖灿烂的笑容,像是他的回答令她很满足,很快乐。
然后,她就高高兴兴地踏着月色走了。
就好似他刚刚不只是跟她说了一个“好”,而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礼物。
文无瑕恍恍惚惚地伫立在夜色底下,良久无法回神
第9章(2)
颠鸾倒凤第十式懒卧花丛间,褪衣儿剥啄,冰肌煨骨依不舍。
后来,文无瑕果然精神奕奕了许多,虽然事情仍多仍杂仍乱,他依然一袭白衣,翩然从容若清风明月,成为近日朝政内廷纷纷乱乱中的一只定海神针。
皇帝玄清风也终于自心爱姑娘离开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下夺兵分多路,一方面速速追查宫女阮阿童下落,另一方面为她采炼续命灵丹。
就这样,待诸事稍定之后,已是半个月过后了。
这天晌午,下了朝之后,文无瑕带着一盒房绍家娘子推荐的“孕妇必吃”青梅酥,愉快下了轿,脚下轻快地往松风院方向走去。
谭伯迎了上来,脸上满布许久不见的慌乱焦虑。
“相爷,您可回来了。大事不好了。”
文无瑕清雅俊容笑意微微,打趣道:“怎么,厨娘又对谭伯你逼婚了不成?”
“不是不是,是迎春姑娘走了!”谭伯急得一头汗。
“谁走了?”他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心狠狠一撞。
“迎春姑娘。”
啪地一声,他手上的青梅酥坠然落地,跌了个粉碎。
“相爷,老奴该死啊,明明都叮嘱了看门的小子们要特别注意的,可没想到一大早,小笺就哭着跑来说迎春姑娘不见了,虽然大件的箱笼行李都在,细软包袱却不翼而飞,想是她怕动静太大走不了,所以只草草收拾了点东西就离开相府了。”
谭伯接下来的话在他耳边化为嗡嗡然模糊成一片,文无瑕面色白得像纸,修长挺拔如竹的身形瞬间像被霜打蔫了般,颓然地垮了下来。
她走了。
“为什么?这阵子不都还好好的吗?她答应过,不会那么快走的。”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连茫。
“相爷要追吗?”谭伯吞吞吐吐,迟疑再三地开口,心底矛盾不已。
他不想相爷和迎春姑娘再纠缠下去,可心里也明白迎春姑娘是个好女子,而且相爷对她也不是没有情意。唉,事到如今一团乱,真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良久后,一个干枯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
“不追。”
“相爷?”谭伯一愣。
“不是派人追。”他闭上眼睛,脸色依然苍白,声音疲惫得似再无丝毫力气。
“谭伯,让相府里身手最好的护卫立刻出发,赶上之后,隐于暗处保护她,不得有误。”
谭伯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反应不过来。“您不把迎春姑娘接回府里吗?”
“谭伯,我能吗?”他神情忧伤,低声反问。
谭伯顿时哑口无言。
“我不能娶她,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她凭什么无名无分地跟我回来?”他涩涩地苦笑,自嘲道“今日若换成是我,我也不愿。”
谭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可叹世情如此,可恨人言可畏。身份越高,影响越大,越无法喜怒由心,任意而为。
“谭伯,下去布置人手吧。”他眉眼间掩不住深深寂寥,疲倦地挥了挥手。
“相爷,您放心,老奴定会让人护得迎春姑娘周全,绝不会再教相爷失望的”谭伯一抱拳,慨然有力地道。
文无瑕点点头,怔怔地伫立在原地,像是一时间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是该往哪个方向行去。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到松风院看看,心底隐约抱持着一丝小小的希望
也许她还在,也许她没走,也许丫鬟们弄错了,她只是出相府遛了一圈,也许过会儿就回来了。
他脚下每走一步都虚浮得恍若踩在棉花上,直到来到松风院,屋里仍残留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有点艳,有点甜,却是越来越淡了。
文无瑕心下紧紧一抽,像是被什么狠狠掐住,痛得几乎窒息。
他长长吐息了几次,这才稍微松开了一丝呼吸,强迫自己维持冷静。
果然她的箱笼都还在,却不多,只是略装了夏冬几色衣物,妆台上不见她的小首饰盒,却留了某样物件在上头。
他走近妆台,目光紧盯看上面那个缝得有些简单,甚至是有一点点丑的青色荷包。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抬手触碰那只荷包,像是碰着了它,证实了它的存在,就象征她真的走了,只留给他当初她“愿赌服输”的彩头。
他修长大手紧握成事,用力之大,指尖几乎深陷入掌心内。
她真的走了。
“好丑的荷包。”他终于拿起那只青色荷包,看着上头粗陋的缝线,绣得歪七扭八的一株兰革,喃喃道“不是说要绣上小篆给我吗?就知道她大字也不识几个,又懒得问人,就想这样胡混过去了。”
说是这样说,他却是万分珍惜地轻轻抚摸看上头绣的兰草、荷包缝线的边缘、束口的络子,突地,感觉到指尖像是捏到了荷包里的什么,他急急地打开荷包,在取出了折得小小四方的眼熟帕子后,不禁呆住了。
虽然有些旧了,可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帕子,因为这是文家蚕厂的天丝蚕料子,四边云纹织法,甚至是帕子角落绣的那个“文”字,也都是出自文府针线坊才有的独门隐线绣工。
她为什么有这个?
霎时,像是键一道惊天络雷重重击中,他脑际一阵轰轰然,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难道难道小春,你瞧上头的“文”字,难道这便是我的姓吗?只可惜只有姓,没有名。
小春,你别难过,我没有名字也不要紧的,以后……以后你就叫我“守诺”吧,因为窝要牢牢守住对你的承诺,一辈子照顾你,待你好,永远都不会舍下你。
小春,它是我身上唯一的东西,你好好留着,当是念想,也是凭据,你千万、千万等我回来相聚。
小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隐隐约约间,像是脑海深处有什么终于挣脱了重重的压抑禁箍,破雾而出。
文无瑕睁大了眼,整个人僵住了。这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从他的喉头逸出的只字词组?
双鬓陡然阵阵剧痛,他紧紧抱住头,支离破碎的光影和残音在他的脑袋里飞舞、打架
在痛到浑身冷汗狂冒,浑身颤抖之际,他眼前闪现了一幕又一幕……
他落水前的情景
他苏醒过来,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满脸疲惫、却笑得如灿烂艳阳的笑脸
她粗手大脚却真心热切的照拂,让他饱受惊吓又忍不住嘴角频频上扬
她叉腰作茶壶状撒泼痛骂白嫖姑娘不给钱的寻欢客
他病体初愈后,悄悄把她趴睡在桌上流口水的娇憨模样画了下来
小春,我真该死,我竟然忘你!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坠然崩塌了
芜州石城是个依山傍水,三面有驿站官道经过的小城,占地虽不广,却是百业兴旺,热闹非凡。
那筑于河畔,每到夜晚便笑语声声,香风处处的怡红院今日却极为反常,一到黄昏便挂起了“东家有喜,本日公休”的牌子。
“作死了,喜什么呀?”夏迎春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坐在团锦太妃椅上才喝了一口蜜枣茶,听见龟公笑嘻嘻地报说了外头挂上的牌子,那口茶险些喷了他满脸。“老娘还没正式嫁人哪,去去去!把那牌子给我摘下来,改挂那一块“东家不爽,歇业三天”的牌。”
“哎呀……我的好春老板,你终于回来了,这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小龟他也没挂错牌呀……”怡红院头牌红姑娘宝香笑吟吟地道,手中团扇连忙帮她扇风。
“是啊,况且”另一名花姑娘宝月羡慕地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眉开眼笑的。“这不正是“东家有喜”吗?”
其他花姑娘也欢天喜地围着她,迫不及待地和她诉起了别后情衷。
夏迎春喝着熟悉的酸甜蜜枣茶,看着一张张熟悉的亲切笑脸,多日来的抑郁忧伤之情,瞬间被冲淡了大半。
终于回家了。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来,努力忽略左胸口那空空荡荡的怅惘感。
“这阵子生意怎么样?有没有偷懒?”
“唉,自从春老板不在,生意至少掉了两成,可也没法子,咱们姊妹怎么使出浑身解数,也及不上你的三分手腕哪!宝香叹了口气,苦恼地道:“我是头牌,总不能夜夜都出面招呼,选出来当总管的宝妍偏又是个老实头,还有宝月、宝桂、宝芽、宝蕊、宝茶这几个,床上功夫没话说,但应付起刁客来,火候又差了大半。最气人的是宝燕,居然被个甜言密语的商客勾了去,自付赎身银子就跟人跑了。”
宝香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古脑儿诉苦个不休,夏迎春濑洋洋地支着头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登时火气蹭地冲了上来。
“什么?自付赎身银子?那死蹄子居然给老娘玩倒贴?”才拍桌吼完,她顿觉不太对劲,脸上怒色转为心虚,悄悄地红了。“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唉,冤孽啊。”
其他人也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又有些怯然不好意思。
“咳,春老板,你……找到守诺哥了吗?”终究是小龟初涉江湖,不谙世情,脱口问出了大家都很想问、但没人敢问的禁忌话题。
一时间,四周陷入沉沉的静默僵凝,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夏迎春手中的蜜枣茶停顿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来,神情像是恍惚又像是悲伤,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他不在了。”她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所以以后我和宝宝的吃穿用度,可都靠你们啦!”
宝香心疼地看着她,随即娇声娇气地一拍胸膛。“那是当然,我可是宝宝的干娘,若生下来是闺女儿,嫁妆添箱什么统统包在我身上,要生的是小哥儿,将来干娘帮他娶老婆,聘金我付!”
“还有我们呢,我们的私房以后除了养老以外,全都给宝宝!”
“是呀,我们怡红院的小公子小小姐,将来吃的穿的用的,绝不能输给外面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户人家。”
“一定把宝宝养得白白胖胖,每天开开心心……”
大家七嘴八舌兴奋地说着,夏迎春看着他们,感动得眼圈儿渐渐红了。
连些都是她的家人……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没有谁嫌弃谁,没有谁自以为比谁高贵,什么身份、阶级、名声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统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永远相互扶持相互关唉的至亲家人。
回家真好
她吸吸鼻子,含泪真心笑了起来。
第10章(1)
当清晨的河面上,泛起第一阵微寒的淡淡烟波,夏天已经静静地过去了。
夏迎春回到石城已经两个月了。
她的肚子已有八个月大,滚圆得像颗球,负担沉重的她走起路来开始发喘,常常坐下来没多久就昏昏欲睡,越来越容易疲倦,脾气也越来越浮躁。
这天中午才骂玩了送错一扎酒的小伙计,气呼呼的她还没歇过气来,就看到后院花树底下,有个人影伫立在那儿。
“谁?又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偷摘我后院的柿子?”
那人缓缓自花树荫影下走出来,一身白衣,修长挺拔,温雅若明月,沉静如清风。
那绝代风华,清朗舒展的气质,普天之下除了宰相文无瑕之外,还能谁有?
夏迎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先是心头一热,脑儿一晕,有种灼热湿润感自眼眶涌出来。
不不不,夏迎春,争气!你要争气!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靠剧痛才勉强收束了心神,并挤出了一朵职业笑容。“相爷何等清贵人,怎么会来我们这藏污纳垢的烟花地?而且还走错了,这里是后院,前头怡虹院也是入夜才开……”
“小春,我回来了。”文无瑕温柔地看着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眸里蕴含了千言百语,炽热,渴盼,喜悦,浓烈得几乎融化了她所有的防备。
“你唤我什么?”她心脏漏跳了一拍。
“小春。”他没有走近她,因为知道她必定还不能原谅他,今日易地而处,他也无法在遭受了那么多波折与打击后,便轻易谅解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了?”她小嘴微微颤抖。
“是,我的落水,蒙你搭救,在连里养病,你我朝夕相处,你的笑容,你第一次偷吻我,我第一次帮你缝衣,你抢走我为你画的海棠春睡香睡图,你追着我毒打一通”他深深笑意里有些微泪光,都是满满的欢喜。“这些,都是我们。我没记错,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