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挂有笑容的她,神情转为惊恐。
“我们……是被一阵咆哮声吓醒的……以为是响雷,张开双眼,发现好多族人包围我们,指控我们是凶手……凤仪姊姊她……”
惊恐之后,是浑身颤抖的哭泣。
“漂亮的凤仪姊姊变得好吓人,浑、浑身皮肤……呈现可怕的颜色……她的脸,被鸟爪……抓个稀烂……”她边说,边作呕,可是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双手捂嘴,干干呕着。
呕完就是哭,哭了又呕,那一幕,在她心里造成太大震撼,光是回想,便教她反应激烈。
她哭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歇,仅剩啜泣。
“于是你们几人被当成疑犯?”狴犴在她哭颤稍止,如此间道。
“虽然……我们遭到误会……暂且收押,但我们相互打气、鼓励……我们彼此知道,我们没有犯行,不可能伤害凤仪姊姊……只要问心无愧,一定有洗刷冤屈的机会……”
她鼻儿通红,噘起嘴,自动自发拿他的衣袖擦泪。
“直到有一个过分的坏蛋,到我们栖凤谷来……说我是凶手,把我的人生……弄个一团混乱!”
她口中过分的坏蛋,此刻正坐在她旁边,衣袖任她当草纸用。
狴犴不发一语,不在这种时候坦白。
抹干眼泪的她,视野似乎清晰许多。
“你……跟那个坏蛋,好相似……”她眯眸,想将他看清楚,小脸凑近,快抵到他鼻尖。
狴犴身躯一退,她却更快一步,两手捧紧他的脸。
“别动……太远,我看不清楚……我的眼睛好像有些坏掉了……”
是关在深牢太久,暗无天日的后遗吧。他想。
“狴犴……”她摸透他的脸,做着确认,再连连点头,甜甜笑靥绽放了开来:“你是狴犴呀,那人……也叫狴犴呢……”
入狴犴之眼,如嫩花,艳妍,美丽。
她眉目弯弯,粉唇也是一道扬弧,黑长的睫几乎遮掩住眼瞳。
笑容瞬间敛去,甜蜜荡然无存,换上的是挥来的乱拳,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每天在牢里,都想这么做!”每个字,伴随一拳,落向他胸口。
她力道十足,没有收敛,但对狴犴而言,拳威不足为道。
他可以闪、可以避,然而若是闪避,她一扑空,就会跌个狼狈。
他文风不动,任由她挥动软拳。
“你可恶!你浑蛋!我每天骂你,肚子越饿,骂得越大声,我哭的时候也骂你,气你害我变这样——我爹说,我使他蒙羞!我娘说,我让她丢脸!我哥哥们说……要把我逐出家门……”
被囚禁在幽暗湿冷的地牢里,无人愿意再接近她,视她为耻,家人朋友逐渐疏离,只剩她。
“所有的朋友,全当做不识得我……到后来,谁也不愿来看我……大家都不再来……”
兴许是打累了,她的攻势变得迟缓,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最后一记,她双拳抵向他胸口,垂低的螓首,只见发漩正对着他。
他以为,她又哭了。
这水做的女娃,从方才到现在,掉过的眼泪足以拿碗来盛。
定睛一看,她哪有哭?
大眼浑圆,乌灵灵的,柔荑按在他胸前,吁吁喘气,努力平顺呼吸。
“凤仪……不是你所杀?”
狴秆问她,想亲耳听见她的答案。
想听见,吃下吐实丸后,她所说的答案。
费劲去忽略胸口深处,一声比一声更坚定的心音——
是她!
是她所杀!
她是凶手!
他的本能,也在回应着他。
“不是……”凤仙好像没了力气,这两字回得虚弱,昏沉地朝他偎来。
哭得太倦,更是醉意侵袭,她眼皮沉重,缓缓合
他糊涂了。
吐实丸不会骗人。
他与生俱来的獬豸本能,也不会。
到底,是谁说了谎?
狴犴为她安排了另一间房。
一间没有海水充斥、填塞,可以大口吸气,嗅进满肺的芬芳草香,还有绿叶翠繁的大树。
对,大树。
在房里,确确实实有棵树呢。
虽然只有半段,可那棵树话生生的,吐露清新气息,每一片叶青嫩如玉,枝桠舒展着生机。
他是如何把树搬进房内……不,是搬进海底呢?
凤仙瞧得惊异,看傻了。
树梢间,筑了个鸟巢……鸟巢状的大床铺,以柔软鲛绡束卷、缠绕,再加以固定,没有草枝枯木的扎刺感,只有软腻触觉。
满地绿毯,像芳草,油亮亮一大片,是最细腻的丝。
她小脸惊喜,乍现话亮,眼睛美得发光。
“你……怎么做到的?”
“这并不难。”狴犴淡应。
不过是以术力移植半截活树进到龙骸城,树根仍在陆地上,树顶梢叶自然茂盛如常,对龙子而言并非难事。
“你不喜欢?”他反问。
“什么不喜欢?!我爱死了!这真的……好棒!’她兴奋地想爬上新窝,去蹭蹭舒服的枕被。
“等等。”他唤住她。
凤仙回首,脸上的雀跃藏也藏不住,脚下小碎步,原地踏着,但仍是乖乖听话,等他接续。
那副神情可爱讨喜,很难教人摆起脸孔。
狴犴一笑:“我安排一名鱼侍来照顾你起居,你有任何问题或需要,皆能唤她。”
他怎么对我这么好?凤仙惊喜之余,有丝困惑。她还记得,他冷言相对的表情哩。
自从参娃喂她吃过药丸之后,他的态度开始改变。
对她,没那么冷、那么厌,眼神柔和了好多、好多……
狴犴拊掌,唤入一名妙龄女子。
“她是雯鳐。”狴犴的介绍,仅仅短短四字。
女子温驯福身,一身素白,裙摆彩艳斑斓,随她款步摇曳生姿。
“姑娘好。”女子带着笑,抬起脸庞。
凤仙脚下步伐停了,脸上笑容僵了,嘴儿张大大,目不转睛看着雯鳐。
好半晌,她才找回声音,捂嘴嚷着:“凤、凤仪姊姊?!”
这一声唤,换来狴犴和雯鳐的定睛。
“你长得好像凤仪姊姊!”凤仙奔至雯鳐面前,仔细打量她,不放过任何一处。
那眉目、那五官、那姿容、那举手投足间,仿似翩翩飞舞的动作……与她记忆中的凤仪,一模一样!
“凤仪?”狴犴挑眉,“便是你曾提及,那次事件的死者?”
“对……越瞧越神似……”凤仙仍是紧盯雯鳐看,“你真的不是……”
“小婢名唤雯鳐,是孔雀鳐族,并非姑娘口中的‘凤仪’。”
连笑起来,都像。
“介意吗?你曾见过凤仪死状,对那情景难以释怀,再看到面容相似的雯鳐,或许会不舒服。若觉不好,我换另一名鱼侍——”
第3章(2)
凤仙连忙阻止,不要狴犴撤换雯鳐。
“不用不用!她很好,能再见到凤仪姊姊……就算只是外貌相似,我也觉得很棒。”
凤仙的神色充满怀念,唇边浅浅衔笑,拉住雯鳐的手,百看不厌似地,在雯鳐芙容间,寻找回忆。
以前,凤仪姊姊会牵着她,温柔而有耐心教导她舞步,共旋凤族之舞,口中哼的曲调清灵纯净,出谷黄莺亦远远不及。
“我叫凤仙,你喊我仙儿就好。”凤仙对雯鳐印象极好,面对一张故友的仿容,她无法不开怀。
“这……”雯鳐迟疑望向狴犴,他淡淡颔首,雯鳐才敢同意:“好,我就唤你仙儿。”
“你先去准备她的膳食。”狴犴吩咐雯鳐,再转向凤仙,轻问:“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因眸中带笑,双眼微微弯下,他询问人的表情柔得像水,惹出她两腮红热,有些着迷、有些留恋,看他眸里的光,竟有丝迷醉……
“嗯?有吗?”久等不到她回答,他再出声提醒。
凤仙一震,忙低下头,想起了他的询问,迅速摇摇首。
“我不挑食的,特别在牢里关久了……有一顿没一顿,能有食物吃,我就很知足。”她目光只敢看向雯鳐。
不知怎地,她现在无法直视他。
光是偷偷瞄着,都害她胸口……颤了好几记。
那种酥酥麻麻的、痒痒挠挠的……颤动。
“去吧。”狴犴撤下雯鳐,雯鳐领命而去。
人都走远了,凤仙还在瞧。
“真的好巧哦,能遇上和凤仪姊姊一模一样的人。”她仍啧啧称奇。
“确实巧合。”狴犴稍顿,口吻浅然,似闲话家常,说得漫不经心:“说不定……雯鳐是那位‘凤仪’的转世。”
“咦?!——真的假的?”这种可能,凤仙压根没联想到。
“随口说说,不用当真。”
“不,你说得有理,过了那么长久时间,凤仪姊姊……或许已经投胎!”凤仙好振奋。
从凤凰变鱼呀,好大的转变,但……不无可能!
“若她真是凤仪转世,你怕不?”狴犴意有所指。
她终于再望回他,“怕?为何要怕?她是凤仪姊姊才好,她很疼我的,我好想念她哦……”
狴犴目光炯然,审视她的神情。
只见她眉目舒展,一派的开心,脸颊粉嫩嫩,浮有淡淡彤云,像晨曦,晕着瑰丽。
虽然眼神有些闪躲,与他交会时,仿佛受惊吓的小鹿,慌慌挪开,但不似心虚,也看不见不安。
她笑容灿亮,毫无阴霾,说着不害怕凤仪时,不似说谎。
“狴、狴犴……如果,她真是凤仪姊姊转世,她会记得上一世的事吗?”
她喊他时,小小的迟疑,让他的名字变得好绵软。
“若忘川之水饮得不足够,也许会有浅薄的记忆吧。”他回道。
“要是她记得……就能教我跳舞了。”
接续在她话语之后,狴犴口吻不轻不重:“要是她记得,或许连是谁杀害她,她也一清二楚。”
凤仙听不出来隐藏在句中的涵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脸傻气。
“助于挖寻前世记忆之物,并不罕有,先唤醒沉眠于体内,前世那一抹记挂,再循循引导,便有机会重现她前世回忆。”
狴犴说着。似乎解说得太明白、太详尽、太……有种意图引诱她去试。
凤仙想追问清楚些,雯鳐却返回了。
姑且不论雯鳐与凤仪是否为前世今生,当着她的面讨论总是失礼,只好暂且打住。
“我拿些地道的海城膳食,仙儿试试合不合胃口,不喜欢的话,我再去换过。”雯鳐手中托盘上,满满数碟。
“不用忙了,一块儿坐下来吃吧。”凤仙态度友善,帮忙摆盘。
“这不行,我是伺候你的鱼婢,怎能同桌而食?请七龙子陪你吧。”关于这点,雯鳐相当坚持,绝不逾越。
“他应该不……”凤仙不认为狴犴会答应。
话刚脱口,目光瞥去,狴犴已经落坐。
她很惊讶,比初见雯鳐容貌时,更加的惊讶。
他……这意思是要陪她一起吃饭?
他投来一瞟,“坐呀。”站着干嘛?
凤仙立即乖乖坐定,背挺直,手放膝上,不敢乱动。
看他舀起一调羹卵珠,朝她碗里送来,她的眼瞠得好圆,眨都不眨。
“快吃吧。”又是一匙鲜蟹肉置入碗里。
凤仙盯紧他,他正掀睫觑来,两人目光胶着。
她带些迷惑,问他:“我那天……吃下吐实丸的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怎么会让狴犴待她的态度,天差地别——由地狱上了天?
“……”狴犴不答,脸上亦不见不耐,凤仙又迳自猜测。
“我有没有……呃,发酒疯?”
她对当日没有太多记忆。
参娃明明说,这药丸子不会使人失去意识。
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该清清楚楚,而药效神奇之处,在于——即便有心说谎,吐出嘴的言语,字字真实,无法隐瞒。
她却全然相反,对吃下药丸后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隔日醒来,头还疼了好久。
“严格来说,没有。”她的惶然紧张,逗笑了狴犴,即便笑容不大,笑意相当深,嵌进眼底。
那“不严格”来说,不就是有啰?凤仙汗颜想。
不过,应该不严重,他才能态度坦然,也没动怒、没发脾气,还对她……
好温柔。
替她安排房间,精心布置、又找人照顾她、帮她夹菜……
一个念头,闪进脑海。
那念头太甜、太美好,她不敢断言。
但……若能成真,她会开心死了。
“你……”她咽咽唾沫,嗓音些些雀跃:“你是不是相信我了?你是不是相信,我没有杀人?”
狴犴停箸,看她一脸快哭出来的笑。
他有一种——若他点头说“是”,这只鸟丫头,便会跳起来疯狂欢呼,然后朝他扑来,抱着他转圈圈……
脑中成形的影像,他不排斥,然而理智挂帅,让他实话实说:“并非完全相信。”
她眸里光彩黯淡了颜色,像原本明亮的天际,笼罩层层乌云,大地一片灰暗。
“也非完全不信。”他补上这一句。
果然,光丝透过浓云,为娇俏脸蛋带来灿烂。
“至少……不是完全不信,这是好事呀!我一定会让你信我,不管花多久时间,总有一日,你会愿意跟我回到栖凤谷,替我洗刷罪名!”凤仙乐观以待。
“你若清白,随你回栖凤谷洗刷罪名,本属应该。”狴犴允诺。
“你真的答应了?”她绽开笑脸,大大的、率直的。
“毕竟是我扣上的罪名,由我来消,并不为过。”
前提是,她确实清白,他才会那么做。
“狴犴,谢谢你。”
“谢我?你谢我这个……害你被囚长达数十载之人?”狴犴挑高眉。
他还以为,她对他,是气恼多于一切。
“等你知道我是无辜的,那几十年的恩怨,我再慢慢同你算。”凤仙可没打算轻饶他,当然,也没想要重惩啦。
只是目前…一名不正,言不顺,哪能教他给个交代呢?
一事归一事,她分得很清楚。
“现在说谢谢,是谢你愿意稍稍信我,给我自清机会,而不若先前一口咬定,完全不听我解释……”
虽然,她没有弄清楚他的转变从何而来,心里还是开怀的。
狴犴静默觑她,不语,但眼神专注。
“对了,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来向你证明我的清白?”凤仙很有干劲,一副“要卷袖子拼了”的豪迈。
“不用,我会自行去查。至于你需要做的……乖乖把碗里食物吃光。”
她低头一望,碗里不知哪时积出一座小山,满满的,还在堆高中!
想出言制止他,又受他的口吻所惑。
那淡淡的叮咛、浅浅的催促,关怀她的饱暖,简单、日常,是她好久、好久不曾听闻。
她鼻腔酸软,那股酸意好似也抵达了眼窝,使她眼里填满热暖和水气。
热暖及水气再流进心底,漾开些什么、躁动些什么……
那些“什么”是什么,独禁于深牢里,隔世太久的她,一时之间无法想通。
而愣呆良久的下场,三座碗中小山排排并列,推到她面前。
“吃吧。”又是那种教人难以抗拒,叮嘱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