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姗姗地站起来,实在很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好似跳过了那一晚的记忆,没事人儿般和她面对面呢?
但,这么大的肿包总有凶手吧?会不会是……心有不甘的杨仲南强忍腹痛埋伏在暗处袭击她,章志禾基于道义替他遮掩,事后良心不安不断致电关心她的伤势?
至于衣物被换下,可能是被挥棒后头昏眼花,吐出秽物,他不得不替她清理吧。瞧他神态从容、若无其事,也许根本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发生。
越想越合理,她摸摸前额,表情转变为千里寻凶的急迫,“章先生,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你全都忘了?”他怔住。那么近日来,她在躲他躲个什么劲?
“我应该要记得吗?”两眼微缩。“您应该──一清二楚吧?”
“那当然,我那晚滴酒不沾,神智清醒。”
“是杨仲南,对吧?是他造成的?你不会瞒着我吧?”她逼近他,口气转硬。
他抬眉,神色明朗,毫不闪烁,“当然,只是你得先答应我,千万不能激动,不可以再找仲南理论,扩大事端。”
果然!她没错看那空有皮相的家伙。
“我答应不会找他理论。”她当然得研究妥当后才能找他算帐。
“那就好。那一晚,在酒吧,”他摸摸鼻梁,看看她,观察她的反应。“早在你对他下药前,仲南就先下了药。”
“啊?”这是哪一套剧本?“没弄错吧?”她干巴巴笑。
他摇头,欲言又止。
她一头雾水问:“什么药?下在哪里?”
“一种迷幻药,下在他请你喝的第二杯酒里。”他言若有憾,“真抱歉,我当时没发现,否则就直接把你送回家,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什么迷幻药?难不成让她产生了幻觉,一拳敲昏自己?
“像──喝醉一样吗?”她抖着下巴,满怀侥幸地问,希望自己没有在大马路上对路人挥拳相向。
“唔……”他倾着头回忆,试着用最精确的方法描述,“并不很相同,起先只是发现你爱笑了点、走路歪了点,后来,你硬生生撞上咖啡店的强化玻璃门,暂时昏了过去。”肿包是这样来的。
听起来还不算太离谱,如果就此一觉到天亮,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不是杨仲南亲自下手,他却不折不扣是个祸首,她忿忿咬牙,“这家伙到底哪根筋不对,为什么要这么恶搞?”
他扇了几下眼皮不作声,沉默着收拾药箱,转身放回柜子。她一拐一拐地跟过去,又问:“那……玻璃撞破了吗?是不是替我赔了店老板?”
他一阵莞尔。“没这么严重,你是在走路,不是冲百米赛,所以,扶你上了车十分钟后,你又醒转了。”
“醒了?”如果醒了,为何不干脆送她回家?这是心里的真正疑惑,问出口的却是──“然后呢?”
“然后──”他端起地上的一盆黑土,倒了点不知名的黑液,取了把小铲动手翻搅。“我发现了你不为人知的潜力。”
“……”这叫她如何回应?“谢谢,是我突然力大无穷,在路上手擒正要做案的色狼吗?”
“没这么戏剧化。”他动作娴熟,把桌上的种子撒播其上,再将一层薄土覆盖其上,一边说明着,“你突然又急着要下车,拗不过你,当时车子正好停在一栋大楼前,前面有一个圆形喷水池,你双手合十,望着水柱好一会儿,突然举高手臂,绕着水池,做了一连串标准的侧滚翻。那时早已夜深,行人不多,看到的人还是啧啧称奇,大楼管理员也出来关心。你滚了两圈,停了,突然又出其不意跳进水池,在水花底下和衣默祷,这一来,就算我不阻止你,管理员也不能不管了,我只好想办法把你拖下来,扛进车子里暂时带回我的住处,否则,你若一身湿出现在薄荷面前,再表演几手特技,恐怕会吓坏她,我也很难解释。”
这是别人的故事吧?脑袋里残存的一点相符画面也没有,勉强回溯,依稀记得只有一片白光,被开启的、无尽头的光源,在眼前展开,令人心生敬畏,想虔诚祷告,为它献舞……
“真的?”怔愣地问──真的不是普通的丢人!侧滚翻是小学五年级表演体操的往事了,竟然还能当众献艺!
“真的。”
他轻颔首,抿着笑,将土盆重新端起,走向另一扇半掩的纱门后。她不知所措地尾随而入,门后竟是一个玻璃花房,四周布满一落落的盆栽和种苗,中央是一排排长形土畦,开满艳色的花朵;靠近一面实墙,有一张原木搭建的工作台,台上是各种铲子、镊子、木片、空盆和掉落的土屑;狭窄的走道也不得闲,堆了不少分株的育苗,他拿起一个浅盆盛了水,把刚才撒种的育盆放置其上。
她“哇”了一声惊叹后,便无心观赏那些奇花异草,低着头喃喃咒怨,“杨仲南,你好──”混蛋?他只是先下手为强,两人手段并无分别,只是不懂啊,她为的是薄荷,这家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幸好没有失控到裸奔,否则第二天一定上报,弄得人尽皆知了。
转眼瞄了瞄章志禾,他正认真地松土,一副闲聊家常的平静,没发现她激奋地扼腕。她咬咬唇,还是说了,“章先生,你当时知道我不对劲,尽力不让我下车不就行了?”
他停止动作,转头对上她的眼,低叹:“相信我,我尽力了。”见她露出埋怨委屈的眼神,他放下铲子,走到一个简易的洗手台洗洗手,转个身,把衬衫钮扣解开两颗,往两侧拉开,敞露一小片胸膛,那微褐结实的肌肤上,明明白白刻划三条川字型疤痕,十分突兀。“你突然来这一招,我一放手,你就开门跳下车了。”
她一掌捂住嘴,低叫:“你确定是我干的?”她紧张地攀住他臂膀,迭声问:“然后呢?我没再怎样了吧?没有吧?”
她太紧张了,两颊逼得晕红,鼻头额角都是汗,如果他一五一十告诉她,侧滚翻之后,她延续匪夷所思的行径,攀爬他私人公寓前的灯柱想把所谓的月亮摘下来,并且把他的阳台围墙当独木桥行走,来回如轻盈的雀鸟,他心惊胆跳地将她制伏,挟着嘻嘻傻笑的她进客房,力道几近粗鲁,她挣脱了他,自行褪下湿透的上身衣物之际,突然张开手臂,给他一个热情的熊抱,两人一齐倒在床上,她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呓语:“嘘──不要动……忍者在附近……会被发现……”她煞有介事静止不动,约莫十分钟后,从他肩窝处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半裸地在他身上睡着了……以上种种,和盘托出的结果,杨仲南恐怕活不太久,明智的抉择就是避重就轻,淡化一切。
“没有,你很乖,大概太累了,躺上床很快就睡着了。”他轻拍她的头,回身拿起软皮水管,朝墙角下一排新栽种的番茉莉洒水。
她暗暗透了一口气。太好了,停损点到此为止,至于穿着他的衣物醒来……这个不必想、不必想,章志禾一派气定神闲、斯文正气,做的事绝对合乎常理。忘记、忘记、马上忘记!她立刻又可以海阔天空,见到他不闪不躲了。
“那太好了,老是替您添麻烦,还好,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她拍拍胸口──她绝不再踏进那间地下室酒吧。
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自己,他笑道:“如果你指的是和仲南间的纠葛,我乐观其成,薄荷应该忘了他,重新开始。”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不容易啊!薄荷从小就这样,非常死心眼,伤脑筋极了!”心情稍微释放了,她两手背在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打量这间规模不小的花房。
夕阳斜照,透过大片清玻璃,洒了一室辉煌。她偏过脸,避开直射的光线,有个亮晃晃的物体,悬在工作台上方的窗框挂勾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移步过去,仔细瞧了一会,原来是个小小编织吊饰,用金色牵丝细绳编成的,十分精致的一只吉祥物。
“好可爱啊,是麒麟吗?别告诉我你懂编织喔!”她伸手把玩,促狭地问。
“那是龙,去年在这兼课时,一个学生送的生日礼物。”他不很在意地答。
“生日?”
“嗯,我生肖属龙,学生知道后特地做的。”
她怔看手里的小东西,好一段时间,噤声不语。他回首探看,她正好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他扬眉发出询问,她一径瞧着他,以陌生的崭新眼光。见她半张着嘴,无端发起呆来,他忍不住被逗笑了。
“在想什么?”
她弯起嘴角,眉目渐渐舒展,漾起粲然笑意。
“在想,认识你真好。”
第四章
薄荷对店里的装潢一向很有主见,除了谈恋爱那段时间,痴迷的她连吧台上的天花板多了几盏吊灯都浑然不觉,工读生换了新面孔也视若无睹,但重新做人的她不同了,又恢复了原先的敏觉。
今天,她被严重地骚扰了,想若无其事都办不到。从一大早到现在,她不停地打喷嚏,次数多到来店客人开始怀疑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看;头昏眼花地调错三次茶,直到工读生几乎两眼喷火示意她停手靠边站了,她终于忍无可忍,把吧台上靠墙那盆兴高采烈飘着浓郁花香的七里香搬到大门外,彻底隔绝过敏源。
鼻子清净不到半刻钟,薄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消失一早上又突然出现的好姊妹,胀着红通通的脸,吃力地往店内搬进好几盆姿态各异的盛绿植栽,她快步走出吧台,挡在门口,不甚友善道:“我们的小店快变热带丛林了,你干嘛心血来潮弄这么多花花草草来?还有,我对七里香过敏你不知道吗?”
“啊?一时忘了。”薄芸搔搔头,充满歉意,看了看手上遮蔽视线的马拉巴栗树,立刻道:“没关系,没关系,除了那盆七里香,其它都不会惹毛你。”
“你发财啦?这些要不少钱吧?”目测一遍,总共七盆,个个都快比人高,就算在批发花市也值不少钱。
“不花一毛钱,”她得意地抬高下巴。“是我要来的。瞧!经过绿化后,店里有特色多了吧?”
“哪个傻瓜这么傻,白白送你?”讥刺地白个眼。盆栽好看归好看,却多了项照护工作,而且可能会引来一些讨厌的小虫子。
“那个傻瓜是我。”搭腔搭得顺又快,从薄芸身后的一丛棘刺棕榈探出一张温和带笑的脸。“今年分株盛产,有多的就送给需要的人。”
“是你?”薄荷极为惊讶,不知眼前这对男女何时交集在一块了。“薄芸,你进来一下厨房,替我整理货架。章先生,不好意思,那棵树请随意放,要喝什么尽管点。”说完,拉着一头汗的她钻进厨房。
“整理货找小贝他们就行了,为什么找我?我还没搬完呢!”她莫名地抽开手,转头就要出去。
“等一下!”薄荷拉住她,正色道:“你怎么又和他搅和在一起?我说过杨仲南的事你别管了,你为什么不听话?”
“谁理那个家伙了?”十分嗤之以鼻。“章志禾是我们园艺系和景观设计系的副教授,我请他帮我们设计后院小花园的景观,有什么不对了?”
“什么?”薄荷吓了一跳,困惑不已。“你在搞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后面那块空间加盖一间套房出租吗?”
“我反悔了。”她斩钉截铁,又眯起亮眼。“为了公共安全,我们不该为了一己私利把后面空地都盖满,缺乏逃生通道,万一发生公共危险,我们可是要负责任的。而且,想象一下喔,后面如果是个四季飘香、姹紫嫣红、绿意盎然的可爱花园,不但可以对这个城市的空气净化有贡献,我们姊妹俩还可以在树下喝下午茶,你说美不美妙?”
“美妙?你变化得可真快,而且古怪,你连不需费心照顾的黄金葛都养不活还敢盖花园?你听好,我不管你要盖花园还是盖房间都好,总之,不准再扯上杨仲南,听清楚了?”小脸覆上一层冰霜。
“我发誓,和杨仲南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坚定地举起手,然后靠近那张即使愠怒也美丽的脸,耳语道:“你放心,他和杨仲南一点都不一样,他是个好人。”
长睫快速掀了掀,薄荷拉开布帘一角,往外探看,章志禾顺长的背影在走道口,左右调整着盆栽的面向,她皱眉道:“设计花园和是不是好人没什么相干,我不喜欢家里有不熟的男人进进出出,你别给我添麻烦。”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店里随时都有人在,怕什么!”她提出疑问,薄荷的戒心、她的愉快全写在脸上。“别担心,以后我不会把照顾花园的担子丢给你的。”
“唉,你不懂啦!”干脆一句堵上,想想又问:“请他设计要花不少钱吧?听说他以前在曜明时接的都是大建案的景观设计,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搅和这个馊主意。”
“你别搅和东搅和西的说他,他是有想法的人,和钱无关。”她不平地反驳。
“和钱无关就要更加小心了。”薄荷反唇相稽,斜瞄她。“大小姐,你长得是有你的特色,但要让半生不熟的男人为你魂不守舍,不计本钱,我看机会渺茫,尤其是和杨仲南有关的人,你最好注意一点。”
这是在说她天真还是笨?她终于冒了火,咬牙道:“薄小姐,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知道自己有几斤两,人家肯替我们设计,是我苦苦央求,有时间就到研究室和实验园林打工抵掉费用,可没那么美好免费大放送啦!”胸前的粗辫子一甩,用力顿脚走出厨房。
薄荷扯扯嘴角,笑得更带讽意。“说你笨还不承认,农学院系所学生一大堆,符合工读资格的多得是,人家何必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系学生找自己麻烦?放把火烧了林子更干脆!”
这些话只有自己听得见,她也并不指望有人听见。远远地,她看到章志禾俯视薄芸,正在殷殷解说着什么,她没兴趣知道,只是感到,那两张侧脸距离太近了,男人眼光太温和、语气太柔和、表现太亲和,她曾经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见识过这种相近的特质,在初相识时。
“薄芸,你从前被辜负,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男人在想什么;我了解男人在想什么,却一辈子也达不到他的想望,终究还是被辜负了。我们其实一样笨!”唇瓣蠕动着,所有的话却只是悄悄地、悄悄地在心里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