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了,他巧妙避开了她,若不得已待久一些,身旁也围绕一群上实地观察课程的学生,他们再也没有独处的时候。第七天,她耐心在外头灌木花丛畔等待,看到学生接着离开,正要趋前致上问候,他抢先开口吩咐她一些注意事项,眼神和看他的学生没有不同,笑容少了一层意涵,她终于知道,他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不再困扰她。
“你不理我比理我更让我困扰啊!”她皱着脸,只剩下她一个人时,默默锁上研究室大门。
她活该承受这一切,是她拒绝了他。她对自己没有太多信心,她的要求很微小──他们能和从前一样,做一对随心自在的好朋友,和杨仲南、薄荷不再有连带关系,纯粹的好朋友,随时可以见到对方、关心对方,这样就好了。
不过,似乎他并不希求这一点,他们连眼神交会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我想得到方法的,可以不必放弃的……”暗暗对自己加油打气,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了万无一失的理由。
第十天,她特地等他等到仿晚,上班快迟到了,她忐忑不安地绕着花房,总算见到他出现在石板路上。
她万分雀跃,放下手里的蔷薇花茎,迎向走进研究室的他,他显然吓了一跳,还看了眼表上的指针,疑惑问:“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大明趁他不在时虐待劳工,把林地翻土的事叫她做了?那批植树工人不是准时上工吗?
她没有芥蒂的笑,“我有事想麻烦你。”
他讶异地扬眉。她似乎心情不错,而且,注视着他的眸里闪着渴望。不是错觉吧?“如果是薄荷──”
她连忙摇手,“不是薄荷,是我自己……”她顺口气,慢慢说:“是这样,我后院的土都松好了,明天是周末,能不能请你帮我把花啊树啊的种下去,我记得你都规画好了,什么花种在哪里都有适当的位置,我不很清楚,你可以……”
“明天?”他蹙起眉。“明天我有约呢!改天吧,改天时间充裕,再好好做这件事,可以吗?”少了薄荷,这花园对她还有意义吗?
她呆了呆,半晌,才掀唇道:“有约啊?那没关系,就改天吧!其实,我自己慢慢来应该可以完成它,这样会更有成就感也不一定。”她找了个破台阶下,喉头有些哽住不顺,她拍掉手里的泥屑,悄悄往眼角抹去,抬头又是一脸笑。
“我相信你可以完成,大明告诉我你进步很多。”她脸又脏了,像只小花猫。他耐住笑气打量她,几天没注意,她瘦了一些,心念一动,他接着说:“其实这里你可以不必再来了,你放心,花园的事一定会完成的,不必介意费用的事,花房的工作你做得够多了,大明快闲到让我开除了,还是保留体力上班吧!我这儿有大明和一些学生就够了。”
这么快就不想见到她了?她楞了数秒,又再抹几次眼角,努力咧嘴笑,“也好,我老是碍手碍脚的,不知道为什么,嫁接的蔷薇没有成功,我实在没有天份,还是闪人好了。”
“那枝蔷薇是病株,本来就不易活。”
“原来如此!”她恍悟,再贪婪地看了他一下,他还是一样俊朗、一样斯文,淡淡问:“明天的女主角还是蔡小姐吗?”
“……嗯。”他不否认。
“那──可能有希望了?”难怪啊!这比她的花园有意义多了。
“也许。”
他似乎不想多谈,她垂下湿睫,低声道别:“我要走了,上班快迟到了,谢谢你。”
“等一下。”他捉住她细细的手臂,抽了张面纸抹上她的脸,“脸上有泥。”
她微偏脸,抢过面纸,忙道:“我自己来,再见!”
天色暗了,她几乎看不到路面,持续渗出的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单薄的面纸很快失去了作用,她改用袖口擦拭,一边拿出手机,按下号码,勉力保持正常声调:“小张,今天帮我向组长请假……对,我不舒服,明天一定可以上班,不用调班……”
路灯亮了,泪干了,明天开始,他将淡出她的记忆,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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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块招牌下站了一会。
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陌生感全无,走下那昏黄下探的甬道,她忆起的是那只始终牵持她的掌。今晚没有他,不觉得害怕了,转个弯,就是酒客聚集现场,没有四处张望的欲望,她直接走列吧台,对着见过面的调酒师说:“我叫薄芸,找杨仲南,你们老板。”
“老板?”调酒师似笑非笑,似乎常有女人出现这么对他指示。“你等一等。”
不到一分钟,调酒师出来了,指指暗门,“老板请你进去。”
她犹豫两秒,绕过吧台,直接推开门,很意外,里头一片明亮,是间小型的休息室,暖色系的木质装潢,家具很少,靠左侧那道橘色墙旁,有张米色卧榻,杨仲南半躺其上,两手枕在脑后,斜瞅着她。“稀客,找上门来了。听说阿禾最近和蔡立胜的千金走得很近,可真妙,蔡昀芬是除了你之外,他接触次数最频繁的女人,大概有点眉目了,觉得苦恼吗?女人!”
她安静地望着他,好一阵才搭腔:“你弄错了,我和他没什么。”
“今晚是蔡家和章家的家庭聚会,两家关系又更进一步了,听说蔡昀芬不介意阿禾没有掌控章家事业的经营权,果然与众不同啊!”
“那太好了,替我恭喜他。”
他弹跳起来,不客气地逼近她,直视她幽暗的眼瞳,想看出什么,她不闪让,迎视他,直到他站直高大身躯,嗤笑出声:“薄芸,你是真傻还是装佯?他脾气好归好,难得动气,从小到大,没让他父母伤过脑筋,但是违背原则的事,十部车也推不动他,他没事和你周旋,你真以为他穷极无聊,还是热心过度?”
她沉寂不动一会,说道:“他是好人,我不想谈论他。”她打开手袋,拿出一盒东西,放在卧榻上。“薄荷要我转告你,别再送她东西了,她不会接受的。她说,你欠她的,这条手炼抵不上十分之一,还有,她对太浓的香花过敏,请勿再送一百朵香水百合到店里来,把花分送客人虽是好事,但乱花无谓的钱不是她欣赏的作风,听清楚了?”
不知是不是上次砸坏了他的脑袋,自从剧院耳光事件之后,杨仲南竟又对薄荷产生了兴趣,礼物一个接一个送到店里,薄荷惊愕之余,认定他动机有异,始终诫慎恐惧,不轻易接他电话;偶尔在店里露了脸被他堵上,她逃不了便冷若冰霜,把他视为隐形人,逃得了一整天都不回家。两个人的互动成了店里最好看的偶像剧,倒楣的是薄芸白天得不时镇守店里,哪儿也去不了。
“我和她的事不必你插手,要还东西她亲自来,我不接受第三者退货。”他拿起盒子,直接塞回她手袋,她伸手又想掏出,他动作飞快,按住她的手,将她推向卧榻,强壮的臂肌横压住她的肩,她痛得掉泪,嘴上不肯求饶。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再不乖,待会你就出不去了!”他恼羞成怒,恶狠狠道。
“你不敢,”她无动于衷。“你也不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薄荷不是玩具,她有脑袋的,你有没有真心她很清楚。你才苦恼吧?到底是美丽的薄荷好?还是文质彬彬的章志禾好?三不五时躲到这里来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会不知道?!”他扳住她后颈,将她勾向他,怒火燃眸。“用不着你说教!我倒可以告诉你,现在我想要什么……”唇片贴上她耳廓,低吼,“我想尝一尝,阿禾喜欢的女人是什么味道,他是这样吻你的吗?”
她满眼惊恐,同时被激出一股强大的怒意。一切的一切,都因眼前的男人而变调,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觉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所有的伤害无从产生!
她抓住他一头浓发,拼命向后拉扯,磨牙警告,“你疯得不轻,我就不客气了!”一拳过去,直中右眼,他捂着眼坐倒在地,痛唉一声,俊帅的模样荡然无存。她心有不甘,球鞋一脚踏上他胸口,龇牙咧嘴挥动拳头,“我警告你,再骚扰薄荷,我就──”
“薄芸?你在做什么?”拳头被大掌包住,她回头,对上那双未曾忘怀的眼,浑身不能动弹。
“章志禾?”
她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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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至尾,她一句话都不吭,低头看着自已的脏球鞋,好像那是一双昂贵的明星签名鞋,移开一下目光都舍不得。
斗室里只有男人的恨恨咒骂声,“……兄弟,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薄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呛,惹毛了她们只有吃不完兜着走,我相信蔡昀芬再发飙也不会赏你拳头吃,你看清楚了,别说我没警告你……”
她拼命眨着睫毛,就是不看前方两道默然凝视的眼神。这下完蛋得十分彻底,她将带着失败的形象消失在一个男人的记忆中,亲眼目睹,辩解只有更加难堪。
“你不该一个人来的。”
“……”难道还能叫谁陪伴?
“更不该动粗!”
“……”难道任杨仲南耍着玩?
“他和薄荷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没有人了解,她欠薄荷有多少。
“什么时候,你眼里才不会只有薄荷?”
“……”她抬起头,水花花看不清楚,手背抹了几下眼皮,男人的面孔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帘,不再有微笑,而是少有的谴责,“对不起,破坏了你的周末,薄荷太紧张了,不该请你过来的。”
她站了起来,再深深看他一次,不看以后就没机会了。“我现在就离开,你快回去吧,晚了对蔡小姐不礼貌。”
他沉默着,眉心打褶,一径注视着她。
“我发誓,以后不会再对他动粗,你可以放心了。”
他依然不动,神情变得更陌生。
她叹口气,拉开门,悄悄走了出去。外场忽然一片安静,所有好奇的目光一致落在她身上,她不以为意,步伐缓慢地走到出口。的确完蛋得很彻底,她将成了这个城市某个社交圈茶余饭后的笑料。
但是真正让她身心俱疲的,是那失去微笑的面容,以后她记得的,也只剩这张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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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毛巾包着冰块,敷在表情仍有余恨的男人眼皮上。
“你来,是为了她吧?”一边完好的独眼炯炯瞪着他。
“……”若有所思地拧着眉。
“你担心什么?”别有意味的笑。“怕我对她下手?”
“……”他想着刚才那双充满眷恋和绝望的眼神。
“我以为我们眼光一致,从以前到现在都是……看来这次是弄错了。她和你一样,为的都是别人,考虑的也是别人,到了今天,你在和别的女人培养感情,她说出来的仍是祝福,没有怨言,这是你喜欢她的原因吧?永远以对方的意愿为考量。我不懂,你就不能为我?”
“还不懂吗?”他坐下来,视线与杨仲南齐平,语重心长,“去弄清楚你要的是什么,我不是替代品。还有,别动薄芸,其他的女人我管不着,就她不行!”
杨仲南咧嘴大笑,一面摇头,“兄弟,我对她没兴趣,我喜欢坚强的女人,可惜,薄芸偶一为之的强悍也是为了别人,一旦少了薄荷的因素,她根本是迷糊蛋,让男人一眼看穿。不对她下手不是我顾虑你才手下留情,而是除了那副身材,她完全缺乏女人的风韵,有时候还挺粗鲁的,说真的,你的胃口变化不小啊!”
他跟着笑了,完全没被杨仲南一番轻佻的论调冒犯,只是站起来,欣慰地拍拍对方的肩,“谢谢你的没兴趣。我先走了,蔡昀芬那里得有个交待,或许,我也该对我的父母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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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薄芸?薄芸?薄──芸──”
无论她把棉被捆得多紧,叫唤声仍然穿过棉层,长驱直入抵达耳膜,而且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抽开她的棉被,让她一路滚到床下。
“你这是干什么?我屁股好痛!哪天你不这样叫我起床,我就叫你大姊……”
她揉着臀部,欲哭无泪,眼皮肿得睁不开。她坐回床上,薄荷立刻推了她一把,讥刺道:“你尽管躺回去吧!等你睡到日上三竿,花园里的花都开了,树也长高了,蜜蜂蝴蝶都来了,你说美妙不美妙啊!”
“你别催我,我已经种了一部分了,要等到花团锦簇也得好一阵子,我没魔法叫它们马上长高啊!”她又平躺下来。
“是吗?看来看去就属你窗台上那盆迷迭香长得最好,园子里那些幼苗都奄奄一息了,你连浇水都偏心。楼下那个人的确有先见之明,过来拯救你的花园了,你再不起来,怎么对得起人家的一片好意!”
“谁那么多事──”
她噤了声,蓦地从床上跳起,瞪着薄荷。薄荷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她,径自下楼去了。
她拖鞋也不及穿,啪哒啪哒直冲下楼,奔到后院。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把一株株紫蝶花摘下的顶芽插进土里,靠墙一排蔓生玫瑰苗株也已等距种下,另一侧的墙边有一株扶植好的金合欢,除了灰石踏板,周围地面全是嫩绿草皮。
男人不知来了多久,修长的手指全是黑泥,白衬衫袖管亦是污渍斑斑,阳光不算强,颈项却覆了一层湿亮的汗水。
她轻步绕过他,赤脚蹲在他身旁,拾起另一株幼芽,学着他种进土里,不发一语,两人之间的一方空气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传递。
五分钟后,他说话了,“快别哭了,土质太咸会活不了。”没见过边哭边种花的。
“我没哭,我眼睛痒。”
“那就到一边去。跟你说过了,别穿这样到院子里,难道三面墙都要种上一排唐竹挡住邻居视线?”
她朝身上一瞄,刚才一急,又把遮不了身体多少面积的清凉薄衫、短裤穿下楼来了。
“不要紧,我不在乎。”换件衣衫得浪费几分钟,他却不会无限制地留下来。
“我在乎!”
她停下手边覆土动作,凝住不动,心一酸,又想哭了。“难得假日,你其实不必来的,我自己会照顾好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