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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孤单  第2页    作者:楼雨晴

  我笑了笑,不予置评。“我还要处理一点公事,你是要先去睡?还是想看个杂志什么的?”

  “……我去睡。”

  也是,他今天也受够了,是需要一点安静空间,好好沉淀思绪,以及这短短一天里,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点点头。“床头柜里有枕头棉被,需要什么再说一声。”

  隔天下班回来,打开自家大门,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我家怎么会有这种味道?以前曾经很羡慕的,那种饭菜飘香……

  我狐疑地走进来,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色,混合着蒸熟的白饭味道。说来或许没人相信,这些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却是我记忆中最想重温的味道……

  家的味道。

  自小生长的大宅里,食物永不缺乏,满桌的精致菜肴,色香味无可挑剔,却少了那么一点点……家的温馨。

  洗净双手走出厨房的男人,见我站在桌前发呆,顺口解释道:“我看冰箱有食材,就顺手做了。炉子里还有一锅刚卤好的肉臊,不过卤蛋最好等隔天再吃会比较入味。”

  对,就是这个味道!小时候去同学家吃过一次,同学妈妈的这道台湾传统美味,我光是肉臊配卤蛋就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饭,至今念念不忘。

  我咳了咳,努力端正神色,希望看起来不会太垂涎。“我不晓得你会做菜。”

  “在几家餐厅打过工,看久了多少也能学会一点。”他替我添来一碗白饭,拉开椅子,却没有要坐下来享用的意思,解下围裙回客房。

  没多久,换了套衣服准备出门。

  “你不吃?”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工作,餐厅里有供餐。”

  所以这一桌菜是专程替我煮的,不是他想吃。

  第一次有男人为我洗手作羹汤,感觉……挺微妙的。

  他出门后,我盯着桌上的食物,脑袋开始运作。

  我想起来了,其中一回遇到他,他是在餐厅工作没错。

  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女客的骚扰、他眼底强自忍耐的沉郁,那个环境他待得极其无奈又痛苦。

  咬着筷子,我起身走向厨房炉子,找到他说的那锅肉臊,在白饭上淋了一匙回座,一边吃,脑中也有了因应方案。

  扒光最后一口白饭,才甘心爬回书房,翻开厚厚一大本的电话纪录簿开始拨打。

  “喂,何伯伯啊,我小靓……是啊是啊,好久不见了,一直想跟您联络,约出来打打球、喝杯茶聊聊,又怕太唐突了,您那么忙,怎么好意思打扰……”

  晚上十一点,开门声响起,那时我还在书房,和成堆的财务数据奋战。

  “齐隽,忙完请过来一下。”

  脚步声在经过书房时顿了下,表示他听到了。

  等他真正踏入书房,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他已经洗完澡,站在离书桌不远处。

  “有事?”

  审完一笔公关预算,我合上公文夹,将搁在桌边的名片推向前。

  “明天找个时间,去这个地方找一位黄董事长面试,就说是我介绍的。”

  “面试?”

  “黄董的女儿想学小提琴,当家教会比你在餐厅端盘子好。”当然,我不是在说当餐厅waiter不好,职业本就不分贵贱,只是,不适合他。

  他眉心微蹙,语带保留地吐出。“女、儿?”

  光看他这表情,我就懂了。

  不是吧?他连当家教都遇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学生?他到底是多常被调戏啊?这孩子的人生实在坎坷到我不知该同情他还是笑他艳福不浅。

  “目前八岁——喔,不对,是七岁半,断断续续学过一年,一直找不到有耐性的好家教,你介意雕一块朽木吗?”天分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我考虑再考虑,打了十数通电话,还是觉得有热情、真正想学比较重要。

  他凝眉沉思,没有立即响应。

  “你可以考虑看看,明天下午以前作出决定就可以了。我只是觉得即使是为了生活,也没有必要消耗自己的热情去做不快乐的事。而且,你一直没有放弃音乐,不是吗?”

  所以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景况,否则孤家寡人而已,糊口饭吃又有何难?

  “那么,不如就全心全意,看着自己最爱的音乐,我想,让更多人认识、喜欢你最爱的小提琴,至少会快乐并且有尊严得多。另一方面,你一样能保有弹性的时间练琴,有什么不好?”

  唯一要说不好的,大概就是由我牵线,他在犹豫要不要承我这个情吧。

  “谢谢……让你费心了。”

  意外的是,他没端出那些不必要的尊严架子,理解到我为他耗费的心思,语气诚挚地道谢。

  看来他也不是那么石头脑袋嘛!有些艺术家,说好听些是清高,说白了根本就是自我中心的蠢蛋,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傲,几时曾顾虑过旁人的感受?

  但是他懂得体会别人的用心,总算不枉我那几十通电话讲到口干。

  “不用客气,就当回报你那顿美味的晚餐。”谁教我吃人嘴软啊。

  啊,对了,还有整理家务。我太忙,没时间打理那些琐事,刚刚发现客厅整洁多了,杂志、CD也都乖乖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

  “上课时数与待遇的部分,等见了面你们再详谈,不过应该是不错。”黄董在栽培子女上不惜一掷千金是出了名的,我可不是乱枪打鸟,这部分也筛选过了。

  “……对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吧?”讲半天,我突然想起还没自我介绍过,要他怎么报我的名字?

  “汪咏靓。桌上的信件有名字,还有……以前听过一点。”他讲得很保留。

  是在学校?还是那些八卦杂志上的花边新闻?

  前者勉强可以听听,后者除了挖出我的祖宗十八代,并没有太多贡献,写得仿佛我们这些企业千金每天吃饱就等着谈恋爱,天晓得我忙得要死,都八百年没交男朋友了!

  啊,这些报表得在今晚看完,明天要开会讨论预算。

  赶紧接续手边的工作,打发他去“自由活动”。

  他做了些什么,我是没注意,全副心思都投入在成迭数据里,等忙到一个段落,腰酸背痛地想起身活动,才留意到搁在桌子右边的保温瓶。

  打开一看,淡淡的热气伴随着奶香味扑鼻而来。

  是他泡的吗?他什么时候进来过?我完全没留意。

  尝了一口,有燕麦、红茶混合鲜奶的味道,温热液体滑落肚腹,暖了胃。

  我望向门口走道上预留的晕黄灯光,头一次觉得,家里多个人,似乎还不赖。

  第2章(1)

  齐隽在我这里住了两个礼拜,我也过了两个礼拜家中有饭菜飘香、家务有人打理、衣服有人送洗……女王般的美好日子。

  我不曾说过什么,但是他会主动打理,或许是借宿在这里想回报些什么吧,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心安理得些,我也不会多嘴。

  事实上,我还满享受这样的生活,不用为生活琐事烦心,回到家有人备好晚餐等我一起吃,家中多了另一个人的走动声,与某个人分享共同空间的感觉,以前没想过,现在倒觉得还不错。

  家里有请钟点佣人,每个礼拜固定来两次做基本的屋内清洁、采买家用品等等,齐隽住进来以后,我留纸条给帮佣大婶,原本多是速食品的冰箱从此生鲜食材永不缺乏,他看见了,也没说什么,默默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汤。

  我现在宁可回家吃他的家常莱,也不想去赴那种高档餐厅却食不知味的约。

  还有一回,我严重睡眠不足,脑袋装水泥地把质料细致的丝巾混在衣物堆里丢进洗衣机里一起搅,最后才看着被摧残得连破布都不如、完全看不出三万两千元价值的丝巾欲哭无泪,他看了好笑,才顺手又揽下衣物分类送洗的工作。

  他现在,除了一、三、五去上半天的家教课,其余时间是自由的,白天练琴,下午顺手打理一些简易的家务,这样的生活应该不算太糟吧?我想。

  看着助理交给我的租屋资料,不知怎地,在我这里放了两天,一直没交给他。

  说实话,我已经习惯房子里有人走动、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感受到关怀的日子,也许只是一盏灯光、一顿晚餐、一杯热牛扔……

  今天是月初,固定回家的例行家聚日,我直到快下班才想起,赶紧拨电话回家,通知齐隽今天不回家吃晚餐。

  直到十点后才回到住处,那时他正坐在容厅看电视,抬头看了我一眼。

  “晚安。”我简单打了声招呼,便窝回房里。

  十一点,约莫是他就寝的时间。这男人作息很规律。

  “你还好吗?”房门被轻敲两下,他关切地探身询问。

  我窝在贵妃椅上,搂着抱枕懒懒抬了下眼。“从哪里看出我不好?”

  开口搭腔算是默许他进来了,于是他缓步入内,我缩了缩脚,让他在娜出来的空位坐下。

  “嗯……话有点少。”

  “难道我平常话很多?”不至于吧?平时不也是各忙各的,少有交谈,他又是从哪里看出异样?

  “跟那种安静不太一样……”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如何形容。“有点低迷、眼神阴霾笼罩……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我讶然。

  只是在玄关处短短数秒的眼神交会而已,他就能看出这么多……究竞是我掩饰得太失败,还是他观察力太细腻?

  在家中时,每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没血缘关系的,待了一晚都不曾察觉,他却知道。

  心房涌起一丝丝异样的触动,不是被看穿的懊恼,那种被人关注、被人理解的滋味……过去并不多见,我一时还不能分辫喜不喜欢,但至少可以肯定,对这种感觉并不排斥。

  “都有。”声音逸出喉间的同时,连自己都讶异,那带点耍赖小女孩的口气,是我吗?实在太不像汪咏靓了。

  那,真正的汪咏靓又该是怎样?

  幸好他也没觉得奇怪,接着问:“哪里不舒服?”

  “胃。”闷闷堵堵的,大概是消化不良吧。

  “要吞胃药吗?还是喝点热牛奶暖暖胃?”

  “牛奶好了。”我讨厌吃药。

  于是他短暂离开,带了杯冲好的热牛奶回来,看着我一口口吸饮,凝思地问出口。“有家可以回,不是很愉快放松的事吗?为什么你会心情不好?”

  我这才想起他是孤儿,想回都没有家可以回,应该无法想像我每次进那个家的大门,都得做好几次深呼吸,才有勇气踏进去的心情吧。

  “对一般的小康之家而言,或许是吧。你看过那些有关我身家介绍的报导吗?”

  “大致了解一点点。跟你继母有关?”

  我嘲讽地笑了笑。“不难猜想不是吗?富裕人家不就那几出戏码可以唱?争权夺利、各怀鬼胎,冷枪暗箭配饭吃,一餐吃下来,神经紧绷到快胃抽筋。”

  这种家,怎么会回得快乐?

  也许是他眼中少有的暖暖关怀与理解,也或许是今晚心房格外脆弱,有人在一旁安静聆听,憋在心里太久的心情垃圾就全数往他身上倾倒了。

  “我十九岁那一年,父亲将那个人带回来,我气疯了,整整一年没有跟他说话,后来他也识相,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想弥补什么,就买了现在这间三十坪大的小豪宅送我当二十岁生日礼物,于是我也就顺理成章搬了出来,眼不见为净。”

  “你一定觉得我很小心眼,母亲都过世了,父亲能够‘守孝三年’才续弦,也算是‘孝感动天’、仁至义尽了对不对?齐隽,他除了继母,还买一送二,带了一对兄妹进门,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小我两岁,全都是他的种。你懂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他默然,有些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是气他续弦,我气的是他对婚姻不忠,愧对我妈妈,更气他——毁了我心目中深情丈夫、模范父亲的形象,真的,我那时好气。”

  “后来年纪渐长,很多事情慢慢看淡,也比较能体谅了,才开始回家走动,终究是父女,不谅解又能怎么办?真恨他一辈子吗?血缘实在是世界上最文明也最野蛮的暴力,你想不打落门牙和血吞都不行。”

  “这几年,看着他新生的白发,想起他曾经多么疼爱我,为了我一句话放下忙碌的工作赶来,不错过我的九岁生日,再连夜赶最快的班机回去,一掷千金博女儿笑,这些年把我当成掌上明珠宠着、疼着的心意,一点一滴不容抹灭……我想了又想,唯一能为他做的,或许只有试着去接纳那几个他也深爱的家人。”

  “其实回头想一想,这对那两兄妹也不公平,同样都是我爸的孩子,我是三千宠爱被呵宠宝贝地成长,他们却顶着私生子女身分,连父亲是谁都不能承认,又如何能心理平衡?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我那么不谅解的态度,他们会有不安全感也是可以想像的,这样一想,要计较什么也不忍心了。”

  “所以后来,很多事情能让、能避、能退的,就由着他们去争、去取、去夺,一退再退,忍让到最后,才发现,那个家几乎已无我容身之处了……”

  “去年,继母拚着高龄产妇的危险,硬是替父亲又生了个小女娃,父亲老来再得女,欢欣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但看着那一家五口,我从来没有一刻如当时那般,深刻感觉自己只是外人,融不进那温馨得刺痛双眼的画面之中。”

  “汪咏靓,你是笨蛋吗?”齐隽不可思议地瞪我。“家都被侵占了,还管人家是不是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不意外,杨季楚曾经也给过我类似的评论。

  “可是齐隽,那三个人也是我爸的孩子,而那个女人,是拚死替他生孩子的人,你要他怎么办?他不是笨蛋,不会不知道他们有心要逼退我,只是他对他们有亏欠,对我又难交代,怎么做都不对。”真的,我能理解,只是有的时候,难免觉得孤单。

  难得今晚,有人愿意听我说心事,就什么都隐忍不住了。

  大概是我的表情真的太脆弱、太可怜了,他静静凝视了一会儿,仍是伸掌轻拍了下我的背,传递轻柔抚慰。

  我丢开怀中的抱枕,将额头抵靠在他肩膀,闭上眼睛。

  他是没有家,我是有也形同虚设,我们这样,算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齐隽,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马上回答,凝思了一会儿才开口。“大事精明、小事迷糊,外表看起来像椰子壳,坚强、聪慧、无坚不摧,像是什么都难不倒你,其实都是撑起来的,骨子里软得像水一样,懂得体恤别人的难处,一点都不像被娇宠大的千金小姐,对别人的事情考量得无微不至,对自己反而得过且过,还有——你很孤单。”

  最后四个字,几手引出我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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