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媛安坐上主位,婢女上前递上一份刚送来的杂报。这杂报是官办的,上头载了每日中央与地方官场上的大小事,只有官户人家才能看到。贵媛安一边用早粥,一边翻阅着杂报,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贵蔚悄悄看着他一会儿,在心里挣扎几下后,然后叫了他一声。“大哥。”
贵媛安抬头,微笑地看着她。
“你昨晚……”可话在嘴里转了几圈,贵蔚还是不敢问。“嗯,没什么。”
贵媛安默默地注视她好一会儿。当然,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他甚至笑了,很乐意她这么问的。“对不起,蔚蔚。昨晚有些急事,我上了求如山一趟。”
贵蔚赶紧点头,表示她懂了,然后低着头用餐,掩饰她的羞红。
“蔚蔚。”贵媛安又叫住她。“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贵蔚抬眼觑着他。
贵媛安说:“哥哥想把你送到槐县一阵子。那里有一座古庙,人烟清静,很适合念些书。哥哥希望你在那儿把入流举的考试应付好。至于入流举要用的书册,也都替你准备好了,不用担心。”
贵蔚瞠大眼,心里有股惊喜。贵媛安以为她这反应是不舍与惊惧,有些愧疚。但这阵子他得整顿这个家,他不愿让贵蔚知道实情,一定得把她支开。
他难得有些慌地,多解释了几句。“入流举不好考,家里闷,不适合读书。不过蔚蔚别担心,哥哥还是会去看看你的,不怕,好吗?嗯?”
“可以吗?”贵蔚的声音因为高兴而有些颤抖。
贵媛安一愣。
“我可以离开穣原,去槐县?”贵蔚的嘴角甚至是扬着的。
“对。蔚蔚。”贵媛安觉得心里在发酸发苦。
她可以暂时离开这个家?她再问:“能去多久?”
贵媛安笑不出来,眯着眼,认真地打量贵蔚。他答:“三个月。”
“是吗?”她有些失望,但还是欢快的说:“谢谢大哥,我会努力读书的。”
贵媛安把她这积极的反应看在眼里,其实有些难过、有些酸涩。她就这么希望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即使有他,也这么令她感到不安?
贵蔚好心情地吃了几口粥,再问:“大哥确定会来看我吗?”
贵媛安回过神,勉强笑道:“当然会,蔚蔚。哥哥一有空就去看你。你也知道哥哥不能离开你太久。”他想了想,又说:“我也会请汝音过去,替你解些问题。《民经》、《宫经》、《政经》,都不好温读。”
“谢谢你,大哥。”贵蔚幸福地微笑。“大哥对我真好。”
“应该的。”贵媛安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可爱甜美的笑容里,不要多想。“因为哥哥很爱你。蔚蔚。”
贵蔚弯着眼,呵呵笑,娇羞的笑,更惹得人想去怜爱。贵媛安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早茶,然后盯着贵蔚变得开朗的小脸,他说:“蔚蔚,我问你。”
“嗯。”贵蔚笑着应声。
“难道,你都不会奢想一下,有一天,你是可以和哥哥独守这个家的?”他幽幽地说:“在这个家,就我跟你,我们拥有一切,不用顾忌任何人。你想过吗?”
贵蔚没了笑,脸色有些僵。
“哥哥想让你知道。”这反应也没逃过贵媛安的眼。他要说得更直白。“哥哥每天都在想。而且很努力的,让这一天实现。”
“大哥,我……”
“你期待吗?蔚蔚。”贵媛安打断她。“你准备好要迎接了吗?嗯?”
贵蔚觉得这话很诡异。她摇头,站起身,想过去和贵媛安说清楚。
“蔚蔚,早食要吃完,这样才有元气。”可贵媛安伸手,把她压回座位。“你一边吃,一边听哥哥说。”
贵蔚抿着嘴听。
“如果,蔚蔚真的入朝做事,哥哥希望每天下朝后,可以和你一起回这个家,一起吃晚餐,一起秉烛,谈论我们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然后,也要一起睡觉。当然……”贵媛安轻捏了一下贵蔚的小手,眼神迷蒙地看她,声音放得好柔。“如果你想要哥哥的身体,哥哥也可以给你,你可以大胆地要,不要顾忌。”
贵蔚倒抽一口气,余光看向四周,婢女们各个低着头脸,不敢看他们。
这么羞人的话,的确动听,但她不希望在这里说尽。
“大哥,好了。”贵蔚想抽开手,算是阻止。
可他紧抓她的手,不放,表情很认真。“还有,之后我不会再让你用这种胆怯的眼神,问哥哥为何没有陪着你入睡。蔚蔚,你要理直气壮的,向我索求陪伴。”
贵蔚低头不语。
“蔚蔚。”贵媛安灼热的视线仍不放过她。
贵蔚抽了口气,颤声说:“好……好。”
餐室现在还有旁人在,贵蔚不想激得贵媛安说得更露骨,因此答得敷衍。她想,到了槐县,她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为自己的自由争取一些什么。
可这声答应,却让贵媛安笑得开心。“好蔚蔚。”
贵蔚看着她大哥的表情,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外头,他是人人畏惧的大宰相,精明冷静,好像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谁也逃不了他的算计。可是,一旦面对这段他用真心付出的感情,他却可以天真单纯得像个孩子一样,说着那些连她自己都觉得太浪漫、太不可思议的话语。
她喜欢听,谁不喜欢听爱人说情话呢?可是她怕,因为今天说情话的人,是一个有力量,可以让一切想望都成真的人。
她真的想离开这个家。不让这些想望再变得奢侈,甚至是违背了正道。
第6章(1)
槐县有一座历史最久远、专供奉驳神的古庙。传说祂身如白马,黑尾独角,矫健善胞,并且奉献自身乳汁,喂养当时饥饿的百姓,甚至甘愿用鲜血,让无辜死去的人们得以重生。因此在禁国,祂是人民最倚靠的信仰,更将供奉驳神的古庙视为圣地,因此无不极力地去维护它的纯朴与宁静。
这样一个地方,的确是适合温书的处所,让人专心。
这三个月里,贵蔚便照着贵媛安的安排,住在古庙大殿后进,隐密于竹林中的藏经阁小室。贵媛安每隔三天,便会探望她一回,而汝音则是遇上假期,就会上这里走一遭,并为她指点入流举考试的窍门。毕竟入流举不容易,需读的经典很多,对贵蔚来说,都是艰涩的。要不是有贵媛安与汝音的帮助,她熬不过这等吃力。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珍惜,并且享受着,这难得自在的三个月。而且也总是幻想着,把这些书册都读完了,她就一定能考上这入流举,入朝做官,成为贵媛安最得力的助手,不但倾听他的困难,甚至能出主意……
这三个月,或许是她这近二十载的人生中,最有做自己感觉的日子。
可是,三个月,终究有过完的一天。她还是要回到那个死气沉沉、会逼使她生出许多阴郁念头的家。剩下最后半个旬月,贵蔚变得郁闷不安。书便也读得不好。
好多天,她没看进任何句子,只是不断地想着,如何织造一个理由,让她说服贵媛安,不要将她带回那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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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来到霜降,山林的夜晚冻得人不敢外出。隐身于竹林中的藏经阁,有一小格的暖黄镶在小窗上,让这阴冷的四周,多了些安稳的人气。亥时,贵蔚仍在温书。才从穣原赶过来的贵媛安,一身朝服都没换下,就这么坐在书案对面陪着她。
天冷,他差人备了几个炭盆进屋,但再摸过贵蔚的小手,仍是冰凉凉的,因此也就一直握着她的左手,替她暖着。而贵蔚的右手则持着朱笔,勤快地在书册上圈点着,没半刻歇下。
其实,他希望贵蔚去睡,不想她累着。但见她这么努力专心,他不要扰了她。而且,三天没见她,是多久的煎熬,他还想多把握点时间,多看看她,多碰触她。替她暖手,或许只是个借口,他只是希望可以一直牵着她的手,永远不放开罢了。
朱笔没了水,贵蔚又让笔在小瓷罐里蘸饱,再圈点数页,才阖上那本书册。
她想抽开手,将那书册收拾好,再拿另一本书册出来。
“蔚蔚。”可贵媛安不愿放开她。他说:“你要什么,哥哥帮你拿。”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晚多短暂,他不想浪费任何可以握着她小手的时间。
贵蔚为她大哥像孩子般的占有心性,感到温暖。她笑了笑。“我现在要温《山水经》第八卷,大哥。”
贵媛安替她拿来她要书册,摆好在她面前。贵蔚下意识抽手,想翻开书页。
贵媛安还是强势地拉住她。“蔚蔚要翻到哪里?哥哥帮你翻。”
“大哥。”贵蔚笑说:“你让我自己来吧!你累了,要不要先睡?”
“不。”贵媛安柔柔地笑着。“哥哥是蔚蔚的另一只手,怎能睡着呢?”
贵媛安替贵蔚翻书,又问:“近日读得如何?”
“刚刚我把《官经》最后一卷温完了。”贵蔚说:“我现在很清楚,大宰相的权力有多么、多么的大了。”
贵媛安也呵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之前,也请磬子姐为我温了《山水经》,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广。”贵蔚翻著书页,边说:“像牡园,国土这么阔,磬子姐说,它有十个禁国这么大,我完全无法想象。可是,大哥竟然有勇气,和这么大的国家打交道。”
贵媛安没回话,仍是笑望着她,用宁静的倾听鼓励她多说话。
“不过,我和磬子姐都觉得,牡国是个可怕的国家。”贵蔚说:“远古的帝江开天辟地,创了八国,可现在哪有八国呢?单单牡国,就先后吞了四个国家,简单得好像孩子在玩游戏似的。大哥难道不觉得,有这样的邻国,让人很有压力吗?”
贵媛安头一偏,问:“这也是磬子姐说的吗?”他发现贵蔚现在的话语,竟有十句不离那句“磬子姐说”。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可他不会让贵蔚发现这怪异。所以贵蔚不疑有他,很直白地回答:“是啊。磬子姐和她的丈夫一直很担心,禁国也会步上那些小国的后尘。因为听说地方上有许多贪官污吏,都将禁国的土地卖给牡国来的商人。”
贵媛安的笑有些僵。他很想知道,这个汝音平时都在给贵蔚说些什么样的事。
他想问,但贵蔚先打了岔,把才才的话说完整。
“可是,我告诉磬子姐,要她放心。”贵蔚回握她大哥的手,说得很坚定:“我们不会被并吞,不会被出卖,因为我们有大哥这个大宰相挡着呢!大哥绝对会把那些不法官吏给揪出来!”
贵媛安一怔,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贵蔚,好久好久。其实,他是在隐忍着内心里强大的挣扎力量,以及让他难得感到羞愧的心虚。他不能让贵蔚看出他的不对劲,却摆不出任何表情,更笑不出来,最后只能这样怔愣地望着她。
他想到,前些天,他还与牡国的特使签订了一份秘密协议,准许牡国生产的廉价药烟进入禁园。如此,他便得以换取他在朝中对抗士侯派的援助——尤其最近,他甚至大胆地连根拔除,三司使过去在朝中的势力,这份牡国援助,的确为他支撑起强悍的枝干……如果不这么做,失败的人就会是他。
但是,此刻看着贵蔚信任他的表情与笑容,他心慌了。她以为的正义,将他压得好沉。他只能不断说服自己,他这么做是对的,他这么做是为了他与贵蔚的未来,他在为他俩的幸福与长久铺路,即使贵蔚得知真相,也会谅解他的……
“蔚蔚。”贵援安再说话时,声音变哑了。“我们睡了,好吗?”这话题,他不想继续了。
“大哥,你快去睡吧!”贵蔚面露担心。“你真的累了。”
“不。”贵媛安望着她,有些哀求。“哥哥要和你一起睡,才睡得着。”
贵蔚面有难色。“可是,我还要温《山水经》。《政经》第九卷也……”
贵媛安叹了声气,压下不安,勉强地笑说:“没关系,蔚蔚,不要在意,哥哥陪你,你慢慢读。”
“嗯,你……”贵蔚有些为难。她低头,佯装专心地温书。不过她心里想的,却都是怎么借着这时机,向贵媛安开口。
现在是好机会,她想,大哥也一定觉得她这堆书是读不完的,所以不勉强她,只是温温地顺着她,做自己想好的事。或许,他会答应……
贵蔚深呼吸,怯怯地抬头,轻唤了一声。“大哥。”
贵媛安认真地盯着她,听她说话。
“你看……”贵蔚的眼瞥向案旁成堆的书盒,说:“我还有那么多书,都没温完……我很担心,离开这里后,我会分心,念得草率,这样,考不上入流举。”
贵媛安没回话,但脸色开始变硬。即使如此,贵蔚还是想试试看。
“我可以……”她小心地问:“再待两个月吗?”
贵媛安的眼神不再像望着她,而是用瞪的。
贵蔚赶紧改口。“不,一个月?一个月行吗?大哥。”
“蔚蔚。”贵媛安唤她一声,声音依然柔顺,可他的表情却变得更冷冽。“你是不是……”贵媛安说这话时,觉得心在抽痛。“想逃离哥哥?”
贵蔚发现他误会了,忙着解释。“不是的,大哥,你怎会这样想呢?”她想说实话,可是吞吞吐吐的。“我只是不想,回那个家……”
“那个家很安全!”贵媛安急着说。
“我不想让大哥感到为难。”贵蔚说:“还有主母和大嫂……”
听到她这么说,贵媛安差点冲口而出——那些毒蝎、毒蛇,疯了,死了,全不在了!但他忍下这冲动,只是一再的安抚与保证。“蔚蔚,听哥哥的话,那个家已经清静了,就我和你,你也能读好书的。再过几天,就和哥哥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只剩我和哥哥?”贵蔚觉得不对劲。“主母和大嫂呢?”
原来,他们两个只不过是一直在原地打转。贵媛安根本不想再为了那窝蛇蝎,这样委屈耐着性子。见贵蔚还想追间,他打断她。“三次了,蔚蔚。”因为难过,他的声音变得更低哑。“你这样伤我,已经三次了。”
伤?这字眼让贵蔚愣住。
“我会骗你吗?那个家,真的很安全了。可是……”他慢缓缓地说,但字字顿重。“你还是执意离开,不依你,你就追问。我无法不想,你是不是想逃离我?”
她觉得贵媛安的想法偏了,而且太极端了,可是口拙的她,又不知从何矫正。
她不是想逃离贵媛安,她怎会想逃离他呢?她好喜欢他的陪伴,但这不等于她喜欢待在那个家。为何大哥要将这两码子事画在一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