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元符皇后如此阴险,那元佑皇后也太可怜了。”
赵御爱双眉微蹙,脸上露出怜悯之色。
“不过元佑如今还在‘瑶华宫’里好好地活着,元符皇后倒先死了。”如香耸肩笑道。
“如香,这就是你说的飞出皇宫?”赵御爱无奈地瞅她一眼。“她是皇后被废,我是帝姬,身分根本不一样。除非嫁人我才能出宫,若想要变成庶人,除非改朝换代了。”
“这话不能乱说呀!”如香嘘她一声,吓得脸都白了。
赵御爱悠悠叹息一声。金兵都快打到开封府了,谁能知道他们这些皇子女的命运会如何呢?
“夜深了,睡吧,和帝姬年纪相仿未出嫁的还有七、八个帝姬呢,皇上初登基,也许过些时日会给帝姬寻一个好姻缘。”
如香替她换上月白蝶纹的寝衣,服侍她上床,替她盖好锦被。
赵御爱忽然刹那失神,恍惚中又看见那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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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她看见他与一个中年男子对坐饮酒,旁边一盏灯火鬼画符好映着他的脸。
多数时候他都散着发,今日他却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露出肤色黝黑却极其俊秀的脸孔。
她心跳加快,双颊微微泛红。
忽然,她看见一个模样娇俏的姑娘在他身边坐下来,满脸羞怯地替他斟酒布菜。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边看见女子,每回看见他总是浓眉深锁,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但这回他看着那姑娘淡淡地笑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万分不快。
从第一次看见他开始,她就一直很想知道他是谁。
虽然第一次看见他时,他的模样肮脏得很,如香说他是个乞丐,但是几个月后再看见他时就不一样了,他把自己整理得很干净,看上去是个很漂亮的少年。
接下来,见到他的次数愈来愈多,愈来愈频繁,她渐渐长大,变成少女,他也在渐渐长大,从少年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有次看见他在街上走着,有时候看见他在睡觉,有时候看见他在与人喝酒吃饭,有一回甚至还看见他在沐浴,羞得她脸红心跳。
然而最多时候都是他在做一些她无法弄明白的事情,那就是,他为何总是在触摸一些死去的人体或骸骨?
当她第一次看见他在检查一根根的人骨时,简直吓得魂飞魄散,接着,各种死状的尸体伴随着他而陆续出现,好几次也是把她吓得脸色发白。
奇怪的是,虽然看到这些恐怖的死尸,却也没有让她对他心生起厌恶感,反而还让她对他的好奇愈来愈多,多到快要满溢出来。
他到底是谁?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直看见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
这当中肯定有原因,只是有谁能来告诉她?
景象很快消失了,呆呆地躺了很久很久。他对那个姑娘淡淡的一笑让她无法释怀,一夜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在意。
她很渴望知道他是谁,可是,她在宫里,他在民间,这辈子要如何才能有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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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赵御爱照例去向生母乔贵妃请安,乔贵妃却不在宫里,去了韦贤妃的寝宫‘龙德宫’,她旋即转左往“龙德宫”去。
乔贵妃与韦贤妃是结拜姊妹,两人情谊深厚,不过韦贤妃并不如乔贵妃受宠,宫里总是冷冷清清,所以乔贵妃时常到“龙德宫”陪伴韦贤妃,而赵御爱也总是跟着母亲去,因此很得韦贤妃的疼爱。
走进“龙德宫”,赵御爱就看见韦贤妃举着袖子拭泪,生母乔贵妃坐在她身边,抚肩安慰着。
赵御爱知道韦贤妃因何事伤心。
几日以前,韦贤妃还只是婉容而已,因为金人要求宋室皇子当人质,九哥赵构自告奋勇前去,所以父皇就封了九哥的生母韦婉容为“龙德宫”贤妃,然而韦贤妃并不想要这样的尊荣,她只想要她的儿子平安。
“韦母妃,九哥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赵御爱见她悲伤难过,也觉得很心酸。
“天要降下横祸,谁也躲不了,昨日也才又听说‘瑶华宫’被 人一把火烧了。”乔贵妃不由得唏嘘。
“‘瑶华宫’被烧了?!”赵御爱惊诧不已。
“听说烧成了灰烬,已经将元佑皇后安置到‘延宁宫’了,朝廷也派了人去查,这样莫名的大火听了总是叫人心惊胆颤。”乔贵妃慨叹一声。
“元佑皇后也是可怜人。”韦贤妃哽咽道。
赵御爱心口拂过一丝伤感,没想到元佑皇后的命运如此坎坷。
韦贤妃握住乔贵妃低声向她说道:“妹妹,皇上避难去了,我儿又被金人留作人质,如今元佑皇后候选的‘瑶华宫’遭大火焚毁,这是不祥的预兆啊!”
“大宋的气数难道……”乔贵妃打了个寒颤。
韦贤妃转头看着赵御爱,神色凄楚。“妹妹,我不受宠,只生构儿一个儿子,而你极受宠爱,竟也只生了御爱这个女儿,我保不住我的儿子,你可要好好地保住你女儿呀!”
“万一金兵打进开封府,咱们能逃到哪儿去?”
乔贵妃心情沉重,望着赵御爱的眼神难掩哀戚。
“母妃,天命难违,要是金兵真的打进来了,那也是我们命中注定,不管怎么样,咱们都要祸福与共。”赵御爱笑得淡然而伤感。
乔贵妃低低叹息一声,将赵御爱搂进怀里。
“母妃只后悔没有早些求你父皇为你寻个好驸马。”
“孩儿还小,不急呢。”
她不敢对母亲说,其实在她的心里,早已默默关心一个男人好多年了。
韦贤妃静静地看着她们母女,半晌,温言说道:“好妹妹,我个想法,你且听一听。”
乔贵妃点头。“姊姊请说。”
“‘瑶华宫’付之一炬,皇上正欲派人给元佑皇后送些钱粮,你去请求皇上让御爱代表皇室送过去。”韦贤妃缓缓说道。
乔贵妃怔了怔,心头雪亮。
“我明白姊姊的意思。”她颔首,凄然一笑。
赵御爱不了解她们的用意,也不明白笑容为何如此苦涩,只是单纯地笑说:“好呀,孩儿愿意给元佑皇后送钱粮去。”
乔贵妃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带着哽咽的鼻音,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儿,你见了元佑皇后,能留几日就留几日,不必急着回宫来,要是金兵真的打来了,你更不要回宫来,千万记住。”
赵御爱点点头,此刻的她只是很高兴可以有机会离开皇宫,并不知道这是母亲为救她一命所作的安排。
第四章 故人(1)
班灵坐在酒楼街边的阁子里吃饭喝酒,酒楼下是汴河,汴河上的漕运工人搬进由其他州运抵的货物,粗声呼喝着。
河岸旁,有人在大叔下搭了棚子,卖些吃食,不远处的虹桥两旁摊商林立,人潮熙来攘往,酒楼下的转角处有个说书人,说书人的声音大到连坐在酒楼上的班灵都听得见。
他一边听说书人说三国,一边喝着酒。
说书人说的是关云长一世英名如何被小人暗算、含冤而死的故事,听书的人听到精彩处纷纷热闹叫好。
班灵望着眼前太平的景象出神,谁能知道此时的北方正充满着杀气呢?
“班灵,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快点吃一吃,吃完得赶快走了!”
杨九玄直奔进来,随手拿起桌上的羊肉塞进嘴里,一面呼喝着。
“急什么?”班灵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朝廷下的令,你说急不急?你还喝,快点!”
杨九玄动手拉他,顺便帮他把酒壶里的残酒喝光。
“朝廷下令?”
这倒新奇了,他在开封府跟着杨九玄当了九年仵作,这还是第一次接到朝廷下令的案子。
“‘瑶华宫’大火烧死了几个道姑,朝廷已经下令彻查了,府尹叫咱们两个先去验验尸,看看有没有异状。”杨九玄把酒保叫来算账。
班灵付了酒菜钱,和杨九玄下了酒楼,往‘瑶华宫’走去。
“‘瑶华宫’大火为什么会引起朝廷的注意?”班灵奇怪地问。
两人侧身闪过前方迎来的一辆牛车,杨九玄才说道:“听说‘瑶华宫’的玉清妙静仙师是被废的元佑皇后,虽然被废了,不过朝廷还是很重视,所以特别下令彻查。”
“元佑皇后竟然会在‘瑶华宫’那种地方?”班灵感到不可思议。
‘瑶华宫’听起来像是个颇有规模的道观,但事实上只是街坊内几间破屋子而已。
“她虽是先帝的皇后,被废掉了以后身份等同庶民,当然不可能还有锦衣玉食了。”杨九玄转向班灵,有意无意地问:“那日带给你看的姑娘你喜不喜欢?”
班灵想了想。“九叔说的是酒楼卖唱的李翠兰?”
“叫李翠娘!”杨九玄白了他一眼。“怎么连人家姑娘的名字也记不住。”
班灵笑而不语。
“人家姑娘长得挺标致,虽然在酒楼卖唱,但颇为洁身自爱,我瞧她挺好的,你有意还是无意也得吭一声呀!”
杨九玄皱起眉,歪了身子看他。
班灵那日在酒楼见过李翠娘之后,对她并没有动心也没有好气,只隔几日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没有钱娶妻。”班灵找了个理由搪塞。
“人家姑娘对聘礼没要求,知道你是仵作也不介意。仵作没有姑娘要嫁,但你长得好就吃香了,人家姑娘就看上你这身好皮囊。你看王文亮,都三十好几了还娶不到好媳妇儿,不像人家姑娘急着要嫁你,你还在挑三拣四的。”
班灵淡淡“喔”了一声,道:“那就把李翠娘说媒给王五哥好了,反正我是不急着娶妻。”
“你都二十五了还不着急娶妻?你是正常的男人吗?”杨九玄皱了皱眉,然后叹一口气。“有姑娘想嫁你那就赶紧娶了吧,免得以后想娶都娶不到,除非你心里还有别人?”
班灵没有接话。每一回只要提到娶妻的话题,他就会想起十岁那年在‘妙莲庵’里的老尼对他所说的话。
“在我圆寂之后,我将投生在皇宫里,成为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等你长大以后,要记得去皇宫寻她,并娶她为妻,这是你从前对我的承诺,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忘记了。”
时间过了十五年,他依然把老尼说的话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记得再清楚也没有用,仵作是被视为贱民的工作,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他永远不可能有机会踏进皇宫一步,娶帝姬为妻对他来说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梦。
“李翠娘的事你再好好考虑吧,人家还等着你开口呢,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杨九玄再次提醒。
“好,我会考虑。”
班灵实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拒绝,只好先暂时敷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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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两条街,他们来到被火焚尽的‘瑶华宫’,门前已守着几名捕快。
捕快见杨九玄和班灵来了,便说道:“里头烧死了三个道姑,都放在院子里,有一个老道姑和一个小道姑没事,两个人现在正在灰里头翻找东西。”
杨九玄和班灵走了进去,班灵见‘瑶华宫’烧得几乎成灰烬,院子里摆放着几具被火烧死的焦尸,共有三具,身上都盖着白绢布,在半间没烧毁的屋子里有一个老道姑弯着腰用木棒翻着灰烬,在她身旁跟着一个小道姑。
杨九玄弯着腰走过去,态度恭谨地对着老道姑行礼。
“草民开封府仵作杨九玄,见过皇后娘娘。”
老道姑缓缓直起身子,转过头看了杨九玄一眼,淡淡地说:“贫道法名冲真,早已不是皇后娘娘了。”
“是,冲真师父。”杨九玄连忙改口。“小人奉命检查尸者,为免惊吓师父,可否请师父暂且回避?”
冲真看了看杨九玄,又看了看班灵,语气平淡地说道:“死去的都是道姑,让两个男人来验尸不太好吧?”
“师父有所不知,这案子是朝廷下令调查的,需得开封府亲自查验盖印然后回禀皇上,因此不好从外头另外找稳婆来帮忙。”杨九玄恭敬地解释着。
冲真微微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你们就验吧。”
语毕,冲真转过身去继续用木棒拨着灰烬。
班灵注意到冲真身旁的小道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小道姑看起来年约十六、七岁,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明明长了一张可爱讨喜的脸蛋,但是她的眼神却让他感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寒意。
忽然,小道姑冲着他甜甜一笑,让人如沐春风,方才那股令他不舒服的寒意又消失了。
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不以为意,转身走到院中的三具死尸前,蹲下来轻轻掀起盖在第一具女尸身上的白绢布。
“还好,烧得不算太厉害。”
杨九玄搬来一张逃过火劫的小几,拿出纸笔砚墨,放在小几上,磨好墨等着记录。
班灵点点头,开始将尸身从头到脚一一检视。
跟着杨九玄的头几年,他只是见习仵作,慢慢地从杨九玄的经验传授里学到了很多验尸技巧和死因鉴别的知识。
他不像一般的仵作,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来干这行,虽然也是为了生存,但他更关心死者的死因,加上他聪明、心细、推断能力极强,很快地就跃升为杨九玄的得力助手。
杨九玄年纪大了,等着退休,于是这两年几乎把主要的验尸工作都交给他去做。
这是,冲真走了过来,站在尸身前默默地凝视着。
“冲真师父,小人得写下记录,不知这位道姑的年岁?法号是?”杨九玄轻声地问道。
“她叫清玉,今年三十五岁了,贫道还未到‘瑶华宫’以前,清玉就已经在这里了,她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冲真低低叹息。
杨九玄慢慢地写下来。
班灵取出两支竹签分别缠了棉花,一支伸入死尸的鼻孔里轻轻旋转,慢慢抽出,然后再拿另一支扳开死尸的嘴伸进喉咙里,旋转了一下再取出来看,两支棉签上都有烟灰。
“头发半侧焦黄,两手脚皆蜷缩,口鼻内皆有烟灰,确是生前被火烧死。”班灵抬起头望向冲真,问道:“尸身是在何处发现?”
“她们都是在大殿里被发现的。”冲真指向身后一处烧得最彻底的地方。“当时我在房里打坐,清心人在厨房,大约亥时左右,我们两人同时听见大殿传来惨叫声,冲过去一看,才发现大殿已经被大火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