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远比她居住的南院华丽。楚若水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无谓的比较,但若是这些比较是建筑在一个男子的宠溺之上,她倒希望天平可以稍稍往自己这一边倾斜半分……
如今看来,呵,只是奢望。薛瑜对长平公主的感情,明显远在自己之上。
手里端着一碗热汤,楚若水缓步走向西厢。这些端茶送水的杂务,本不该由她操持,但她却摒退了奴婢,硬要亲自前往。
因为她想见对方,想见传说中美丽无比的九公主,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薛瑜如此着迷于她。
“是谁在外边?”
薛瑜肯定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然而她却踯躅门外,迟迟不敢进去,遂引起他的警觉,出声询问。
“是我。”楚若水终于推门而入,脸上保持盈盈笑意,“这是厨房特意为公主殿下炖的滋补清汤。”
“怎么你亲自端来了?”薛瑜不由得感到意外,“这些粗重活儿,该叫下人来办才是。”
“公子你忘了,我现在是管事。”楚若水提醒。
她一直叫他薛大哥,此刻换了称呼,倒让他有些不适。
“把东西搁在桌上吧,你早点休息。”避开她的目光,他佯作镇定地道。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里有些闷,似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鼻息,令他喘不过气来。
奇怪,为何会这样?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是谁?”朱媺娖自帘后的内室问道。
“下人送鸡汤来了。”他顺口答道。
下人?楚若水对于他这个脱口而出的称谓,颇为心酸。而且他似乎在掩饰什么,仿佛怕她与长平公主见面似的。
难道,是害怕她尴尬吗?
来不及多想,就在这一刻,帘子掀起,她见到了传说中那位绝代佳人。
她的呼吸有片刻停顿,对方的确如她想像的一般,甚至比梦幻更为美丽,恍如仙子落入尘世,让人见之手足无措。
曾经,她希望长平公主的美丽不过只是传说而已,虽然她知道,无论美丑也动摇不了对方在薛瑜心中的地位,但至少能安慰她一些。
今日一见,才知自己根本没有一丝胜算。
假如这世间还有令她嫉妒的女子,那么就在眼前。
“瑜,这是你府中的管事吗?”朱媺娖朝着楚若水的方向淡淡扫视一眼,尊卑立见高下。
呵,纵使她有静天公主的封号,在真正的公主面前,依旧如雀见凰。瞧长平公主那身的贵气,是自幼养尊处优培育而成的,绝不是她一年半载可以仿效的。
“这是……若水。”薛瑜只得介绍。
他实不愿意出现这样的场面,让两个女子相视而立,在他心中,她们都是时势逼迫的可怜人,不该如此剑拔弩张地相对。
奇怪,他本该站在媺娖这一边,但此时此刻,为若水着想的意念却比较多。至少媺娖还有他,可若水在这府中,可谓孤立无援。
“你下去休息吧。”他仍是那句话,希望这可怜的女子能快快离开,避免尴尬的局面。
“你就是楚若水?”朱媺娖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仇人之女,满脸奚落的神情,“你家公子跟我提过,说你是这府中的管事。”
“给公主请安。”楚若水略微施礼。
“楚姑娘是哪里人士?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朱媺娖依旧盯着她。
“我本是扬州人。”她只得回答。
“哦,扬州。”朱媺娖讽笑,“听说扬州多‘瘦马’,是吗?”
瘦马,专指替富商教调的小妾,类似妓女的辱人称呼。此刻,传入楚若水耳中,如针孔一般难受。
“奴婢自幼便离开了故乡,不太知晓。”她抿了下唇,低声答道。
“吓我一跳,看你如此年轻美貌,不像是管事,还以为是你们家公子买来的瘦马呢。”说罢,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
“公主在开玩笑吧?”薛瑜再也忍不住,睨了朱媺娖一眼。
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不悦的神情看她,朱媺娖当下一怔,不再言语,像怕他真的生气似的。
“奴婢告退了。”受辱的楚若水垂头道。
宛如逃难似的,她飞快地离开西厢,直奔常立的花荫底下,喘息良久。
能怪谁呢?谁让她送上门去,自取其辱。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初次见面,长平公主居然会如此嘲讽自己,仿佛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难道,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不,按理说,薛大哥应该不会出卖自己,或者……是长平公主断臂之后,脾气变得古怪,待人一向如此?
“若水——”正在沉思之中,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薛大哥?她愕然回眸,难以置信他会舍下长平公主前来寻她。
“你没事吧?”薛瑜急步上前,“长平公主说的只是玩笑话,不必介怀。”
奇怪了,既然只是玩笑,他为何如此着急?从未见过他如此仓皇,居然抛下最最关切的人,眼巴巴地跟着她跑到这儿来。
“薛大哥,瞧你说的,我岂是小气之人?”她微微一笑,面对他如此关切,什么夙怨她都可以抛下。
“我知道,委屈你了……”薛瑜凝视着她的脸庞,微微叹息,“今天本是你的生日。”
他记得?
楚若水难以置信,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他竟然记得她的生日
“哎呀,又长了一岁,”她掩饰悸动,“不要提醒我才好。”
“我早备了礼物,打算晚膳时给你的,这一忙,倒忘了。”薛瑜莞尔,“还好,子时未过。”
能看到他如此笑容,就算什么礼物也没有,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甘愿。
“不想知道是什么吗?”见她怔怔发呆,他笑着询问。
“薛……薛大哥,害你破费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好尽说客气话。
“其实,我分文未花。”薛瑜却道,“这礼物,本是你父皇留下的。”
“什么”楚若水愕然。
“随我来。”他招招手,引着她往库房走去。
推开重门,卸下沉锁,她在布满灰尘的匣盒之中,终于看到她的礼物。
那是一件华丽的宫装,通身绣满红凰,像彤日一般耀目,轻轻展开,满室立刻生辉。
“这是公主的礼服,”薛瑜道,“闯王当年命我找人缝制的,只等你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做为礼物。他说,明朝有长平公主,大顺则有静天公主。长平公主在天坛举行成人之礼,咱们的静天公主也不能输人。他知道,你喜欢美人蕉,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礼服上绣制红凰,像美人蕉的颜色——”
不只颜色,就连那凤凰的姿态,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风姿绰绰,展翼而飞。
这瞬间,楚若水感动得眼泪滴滴而落,仿佛夜雨打在屋檐上。
十六岁的生日,因为战乱,她错过了,盛大的成人之礼没能举行。如今十七岁的第一个夜晚,她终于品尝到什么叫喜极而泣。
她感谢送她礼物的父皇,更感谢保存这份礼物的人。父皇身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吧?
“来,快试试。”
薛瑜亲手为她披上华服,丝绸虽凉,她却感到如熨过般温暖。
她垂眸,半晌不语。
“不喜欢吗?”薛瑜关切地问,“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不。她摇头,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
这一刻,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无论长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无论心里再吃醋、再嫉妒、再失落、再难过……她都不在乎了。
为了这件衣服,她可以原谅一切,只求能永远待在薛瑜身边。
因为这天地间若说还有一丝温暖,便是他给予的,哪怕与他一同身在地狱,她亦甘愿。
第2章(1)
若水大概不知道,那件华服只是他讨好她的伎俩而已。
为的是套取她手中的藏宝图。
忆起那夜她感激的泪水,那泪水盈盈的笑容,他心中没有阴谋得逞的喜悦,反而感到五味繁杂。
每日回到府中,都可以看到她站在绿意融融之中,养花弄草,人与景交织成一幅画,比任何名家的画作都要空灵优美。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驻足停留,观赏片刻。
她若发现了他,会回以微笑。若没察觉,他也不打扰,只是默默地站一会儿,便走开了去。
每日如此,仿佛形成了一种习惯,若是没有看到这幕情景,反倒觉得不安。
不知为何,看到她在花荫下的身影,会让他心底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刹那忘了尘世间的纷扰,只是单纯的欣赏一幅画。
但今天,路过她所在之处,他却没有停留,因为一桩极为烦心之事,让他无暇停留。
薛瑜迳直来到西厢,掀帘入内室,却半晌无语。
朱媺娖正对镜子梳妆,见他立在门槛处怔怔出神,不由得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他沉默半晌才道:“我刚刚打多尔衮那儿回来。”
“话别说半截,急死人了。”她回眸,“我知道你打多尔衮那儿回来,然后呢?”
“他果然早知你在我这儿。”
“我就说吧,”她颇为得意,“叫你先下手为强,否则被那些小人占了先机,多尔衮定会怀疑你的忠诚。”
薛瑜眉间深锁,抿唇不语。
“怎么,多尔衮该不会下令要杀我吧?”她泰然自若的笑问。
薛瑜轻轻摇头,一副欲言又止,“……他说,要恢复长平公主的封号,以前朝皇室之礼待你……”
“那不是很好吗?果然如我所料。”朱媺娖得意颔首。“瑜,为何你却如此不快?”
“因为多尔衮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
“希望我能表达对大清的忠诚。”他的语调益发低沉。
“要怎样表达?”朱媺娖一挑眉问。
“剃发。”薛瑜终于吐露困扰他的事。
“剃……”她骤然领悟,“是要你像满人一样,剃发结辫?”
“没错。”他不禁涩笑。
朱媺娖垂眉,思忖一阵,“那就剃吧!”
“什么”薛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反正满人早已下令,凡中原人士,留发不留头。之前出于拢络的目的,才允许你暂时着汉服,梳汉髻。既然现在要你改,那就改吧。”
薛瑜霎时全身僵住了,耳际嗡嗡作响。
他本以为,至少她会为自己愤然感慨,给自己一点安慰,结果什么也没有……她那平淡的语气,似乎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似乎他做的所有牺牲都是应该的。
发髻,对一个男子而言,假如光只是纯粹的外表,倒也不算什么,但在这改朝换代的时刻,却意味着尊严。
他抛下所有的自尊,背负汉奸骂名,却只换来她如此平静的反应——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胸中塞满了失落感。
“瑜,你怎么了?”他心中的万千翻涌,朱媺娖似乎浑然不觉,只催促道:“明儿个找个剃头师傅来,把这事办了吧。”
薛瑜忽然笑了。
原来,人在万般难过之时,不会流泪,却会这样奇怪的笑。
“知道,我会找人办的,你不必操心。”话落,他转身退出她的房间,没有像往常一般眷恋地逗留,不舍离去。
“替我把帘子放好。”她在身后叮嘱。
本以为她会出声唤住他,追问为何他这般反常,至少感受到他赌气的疏离举止,但她却只说了这样一句——替我把帘子放好。
难道,在她眼中他真是无足轻重之人?宛如奴仆一般?
薛瑜踱至院中,嗅闻日暮中花草的气息,却半分也纾解不了他郁闷的心情。
双脚不自觉地往美人蕉的方向步去,当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发觉,心头忽然没那么烦乱。
为何会如此?因为花美?还是栽花的人?
“薛大哥?”楚若水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下浇花动作,莞尔道:“才从宫里回来吗?”
他点头,神情疲惫。也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方才的一番对话,让他感到无力。
“薛大哥有心事吧?”见他沉默不语,楚若水关心的问。
她本不想说这些,深知他的喜怒哀乐向来与她无关,也不是她可以劝慰得了的,但见他脸色苍白,她实在忍不住,才脱口而出。
今天的他有些异样,从他回府的那一刻,她已敏锐察觉。
若非遇上忧心之事,他断不会路过这花荫下,却没看她一眼——呵,她知道,从前他总会稍作停留。
不过她向来佯装不知,因为是他,让她不敢有丝毫举动,至多假装无意间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为什么他总会停留?因为花美?还是……
她不敢期待真是心中的答案。假如他只是因为花美,她亦满足了。
“多尔衮要我剃发。”他没有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只突兀的抛出一句。
仅仅这样一句,楚若水已懂得。
仿佛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毋需道明,只要给一点点提示,她便能心领神会。
惟有太在乎且深爱一个人,才能如此。
她迈开步伐,站到一树枝桠旁,忽然停留脚步,指着 紫嫣红道:“薛大哥,你觉得这丛花儿美吗?”
“很漂亮。”薛瑜不解其意,微怔之后,点头回答。
楚若水不语,忽然张开花剪,哢的一下,将那整簇枝桠全数裁去。
新鲜娇艳的花落入泥中,仿佛夭折的红颜,令人触目惊心。
“你……”薛瑜不由得大惊,“这是干什么”
“薛大哥觉得可惜吗?”她微笑反问。
“好端端的,为何剪去?”他俯身拾起那丛嫣色,拂去上边的泥土,不禁感慨。
“因为我希望这树花儿能长得更好,”楚若水轻道,“今日虽忍痛割舍其中一丛,却是为了日后能得到更加的繁茂,薛大哥,你明白吗?”
霎时,薛瑜回过神来。
原来,她是在拐着弯儿安慰他,知晓他此刻内心的煎熬,用一种婉委的方式让他舒怀。
眉间轻展,绽露一抹莞尔。
“你说得对,”他低声回答,“花枝裁去,会再长出来,头发剃掉,有朝一日也能留回来。万物不必在乎表象,只要能不忘记根本。”
她颔首,与他对视,如溪澈笑。
她喜欢这样的对话,不必说得透彻,心有灵犀,一点即通,仿佛他们之间有天生的默契,是世上惟一的知音。
不奢求他能像深爱长平公主那般爱自己,只需寥寥数语,她亦满足。
“不过这花儿开得正艳,剪去怪可惜的,不如留下一点做纪念。”出乎意料地,薛瑜顺手摘取落花中的一朵,递到她面前,“来,我替你戴上。”
“我”楚若水吃惊,不知所措。
“这花儿配你,肯定十分漂亮。”他说着,将花梗插入她的发髻,斜在鬓边,增添几分妩媚。
楚若水垂下头去,双颊不由得绯红,呼吸在不经意中变得急促起来。
这一幕,是她梦中都未曾出现的,能与他遥遥相对,她已觉得幸福,从不敢奢求他有如此举动,这简直让她受宠若惊。
“薛大哥……多谢。”憋了半晌气息,她才道出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