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代没志诈什么赌?若不是阿元仔当年无情无义,把人利用完了就踢一边,我们大华会那么生气?”
“那是大华跟阿元仔两人之间的事,跟我又没关系,伯母把罪算在我头上,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
“大华那么肖年就这样走了,对我就公平?对我媳妇我查某孙就公平?”黄玉桂显得激动,王友兰靠近轻拍她背,劝道:“妈,你别激动,我来跟他说。”
“阿人走就走了,现在跟我讲公平有什么意思?”张金山亦是不耐烦。“我也感觉很委屈,他们两人的恩怨牵拖我干什么?”
“那你讲,你的人为什么可以抓到开枪嫌犯?事情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面对这可能牵涉丈夫枪杀案的男人,王友兰从方才至这刻,都未给过好脸色。
“我故意安排?”张金山一脸见鬼的表情,“嫂子,先不说我已经收脚洗手,我没事去整一个保镳干什么?”
“那不然主使者是谁?”
张金山以为这对婆媳应该清楚整个事件的进度发展,这会才发现或许沈观并未让她的亲人了解太多。他吁口气,如实说出他方才在警局听见的那些,不管是来自沈观或是开枪嫌犯供称的讯息。
听了经过,婆媳俩介意的却非张金山手下为什么会恰好抓到开枪嫌疑犯,而是幕后主使者的邹宜平。
“你说宜平?你青菜讲讲。”黄玉桂不愿相信,那女生嘴甜又热情,哪里像是整个案子的主谋?
王友兰的态度也明显。“她跟我们阿观是好朋友,也无冤无仇,人又乖巧,没事对付阿观做什么?你不要随便找个人替你背黑锅。”
张金山耐着性子开口:“嫂子,不是以前混过就是一辈子的坏人,也不是乖巧就一定是好人,你都这年纪了还不了解?那两个开枪的人亲口跟警方说的,说是邹宜平的命令。你女儿听到时并不意外,因为她早就怀疑邹宜平,只是没有直接证据。她跟你们一样,不理解邹宜平干嘛针对她。我跟你讲,我也很意外听到这个名字。”顿了下,又开口:“我相信你也知道阿元仔有老婆,但她老婆生不出来的事你不知道吧?因为阿元仔他妈想抱孙,阿元仔后来跟一个酒店上班的小姐搭上,他包养那个小姐,就是人家讲的情妇啦。那小姐姓邹,叫邹家宣,后来帮阿元仔生了个女儿,叫邹宜平。”
婆媳俩有数秒钟的时间反应不过来。王友兰先回神,问:“你怎么知道他情妇的事?”
“嫂子你也帮帮忙,我以前跟阿元仔跟那么多年,他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就算真是邹宜平,她对付我们沈观做什么?”王友兰神色难看。“是她爸杀了我们阿观的爸爸,她凭哪点针对沈观?”
黄玉桂脸色很沉,接话说:“如果邹宜平真的是郑智元的女儿,她针对阿观做那些事,一定是因为她把她爸被判刑枪决的罪怪在我们头上;父债子偿,所以她找上阿观。”
张金山同意她想法。“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我也是这么想。”
“想不到那个女生看起来乖乖的,人又好,结果心机这么沉……”王友兰想起什么,说:“阿观会认识她,搞不好是她的设计。”先成为你的朋友,了解你作息时间与弱点,再利用机会打击你。
“那她把她做的事赖给你做什么?”黄玉桂浑浊的眼扫向张金山。
他一凛,耸肩道:“这我怎么知道?但猜也猜得到,一定也是不想承担刑责才把事情推我头上,让我去担罪。”
黄玉桂冷嗤一声:“你若没做什么亏心事,人家会把事推到你头上?”
张金山不讲话了。他这辈子确实做过不少亏心事,说过不少难听话。
从在警局听见邹宜平这名字开始,他便心里有数。当年郑智元离开不久,邹家宣带着才六岁的邹宜平来找他,说跟了郑智元多年,郑家却迟不让她进门,也不认孩子;说她从跟着郑智元后就辞去酒店工作,生活中任何开销皆由郑智元提供,他这一走,孩子的教育费和生活开销便无着落,望他帮忙在郑老太太和郑智元元配面前说几句好话。
郑智元死前为了赌场被诈赌一事怪罪他,他心里一肚子火,哪可能帮他的孩子和情妇,就算要帮,也是帮与他交情不错的元配争取郑的遗产不被邹家宣刮分走。
邹家宣翻脸骂他“人走茶凉”、“自私现实”,他不甘示弱反击,要她滚回去做鸡,躺着赚就能养活孩子,还笑她能打出前立委郑智元情妇名号来多拉客人。自那次后,他再无那对母女的消息。
人生活到这阶段,谁没做过几件错事失过几次言?他年轻时不学好,吃喝嫖赌没哪样不行,纵使这几年已收敛不少,手上只有两家仍在经营的酒店外,多数时候做的是跟庙宇相关的工作,他时常叮嘱底下那批小弟少惹事,把酒店管理好,出阵头时别变成流血冲突,就这样就好。但他人眼里,他们这种人就是不学无术、行为偏差、助长社会歪风的边缘族群,似乎永远都和好人沾不上边。
反正那些亏心事做也做过了、不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后悔于事无补,难道还能重来一回?
邹宜平若是因为当年他未曾伸出援手一事而将他与沈观视为仇人,他也只能认了,谁让他年轻时那么匪类。
“他醒了吗?”沈观在门开时,轻声问。“刚醒。”
颜杰看上去也是刚醒模样,一头乱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沈观身后跟着池平君,颜杰目光落在她身后,她察觉了,便道:“他是你哥哥的同事,现在接下你哥哥的工作。”
颜杰点头,退一步让两人进病房。
凌晨过来时,他犹在沉睡,她没能与他说上话,只看见他虚弱的睡颜。这刻人已清醒,床头被摇高,采半坐卧姿,受伤的那腿被垫高。他神情平静,静深的目光看着她。
两人注视许久,颜隽先开口:“沈小姐。”他音色有些沙哑。
她快步走近,俯视他,留意到他的唇瓣略干,她拉了椅子坐下,见一旁柜上有水杯与棉签,直接取了就沾水去湿润他的唇。“伤口疼吗?”
他淡淡笑一下。“还好。”看着她低垂的眼睫,他问:“你没事吧?”
“子弹都打在你身上了,我能有什么事。”她语气略重,是一种懊悔与对他的亏欠。
他听出她声音里的隐忍,道:“沈小姐,不要觉得抱歉。”
“怎么可能不对你抱歉?如果不是我说要在那里买晚餐,你——”她抬眼看他,才发觉自己的视线浮了水光,她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颜杰和池平君听见她的哽咽声,彼此对视一眼。颜杰先开口:“沈小姐,我哥他真没事,你看他现在不是清醒了。”
她知道自己失态,放下水杯与棉签,起身绕进洗手间。
第9章(2)
“怎样,应该还好吧?”池平君凌晨进来过一次,那时颜隽刚从开刀房被送进来,人还未清醒,未能对上话。
颜隽点头。“还行。”
池平君笑。“也真有你的。老板说他开业以来,你不是第一个在保护雇主中出事的,但你是第一个中枪,还一中就两枪。”
颜隽也笑。他听说过那件事;一年暑假,一个国外艺人团体来台,粉丝推挤中抓伤了那位前辈的脸和手臂。
“不过你真是命大。”池平君又说:“可以去买张大乐透碰碰运气啊。”颜隽淡声说:“确实命大,我一度以为大概就这样走了。”
“开什么玩笑,哪有坏人逍遥法外,好人先离开的事。”池平君不以为然。“有没有抓到那两个开枪的人?”
“抓到了。”
“那主嫌呢?”他情绪略有波动,带动身体,伤口一扯动,痛感让他蹙眉。
“你不要这么激动。”颜杰按了按欲抬起身的兄长。“对啊,你要问什么,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伤口未痊愈,小心一点。”池平君轻轻搭上他的肩。
“我哥一睁眼就问那个沈小姐有没有受伤、人在哪里,也不想想自己身上中两枪,才是令人担心的那一个。”颜杰忍不住抱怨。
“雇主的性命本来就比我们重要。”池平君淡声解释,心里也有模糊念头——方才见沈小姐对颜隽的关切,似乎有那么点不同于雇佣关系。
颜隽抬眼看池平君。“主嫌是不是邹宜平?”
“这我不清楚。”他昨夜刚睡下,接到老板电话便赶着与老板会合,与他一同来到医院;车上他听老板简单提起雇主背景,之后到医院认识沈家两位太太与他的雇主。对于案情,他知道得不多。
“是她。昨晚做笔录时,那两个对你开枪的人已经供出邹宜平。”沈观从洗手间踏出,简单清洗过的面容还有水珠,但已看不见方才堆在眼角的水气。“警方会约谈调查。”
颜隽看着朝他走来的她。“如果是这样,在她尚未被警方逮捕前,沈小姐出入一定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她淡点下颚。
短暂沉默后,他问:“你这么早过来,用过早餐了?”
“我有买,她在车上吃了。”答话的是池平君。“你让她一个人待在车上?”
“当然。跟我下车是相当不安全的。”
颜隽点头。“虽然把她留车上也不能保证没问题,但至少还可以掩护她。”
“现在就盼警方那边快抓到人。”池平君看看表,侧首问雇主:“沈小姐,时间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出发了?”
沈观早上有一场学生成绩检讨会议,故无法在病房久留,她看了眼时间,说:“颜先生,我晚点下课再过来看你。”
“不必了。”他淡声回应。
她微诧,圆睁了眼。
她误会了。他遂解释:“你现在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医院是公共场所,进出的人多又复杂,我怕你出事。”
她抿唇,不讲话。
“沈小姐,颜隽说得有理。”池平君提醒。
“是啊沈小姐。我哥没什么事,医生都说他命大了;就算有事,你不是医生,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待在家里还比较安全。这样我哥不用担心你,我哥同事也可避免我哥的事在他身上重演。”颜杰直言,却是相当实在。
沈观也不愿再连累池平君,同意不过来医院。她将颜隽的手轻轻握在手里,道:“颜先生,请好好养伤。”
“我会的。”他淡点下颚。“请沈小姐无论在哪都要留意周遭情况,有问题马上告知我同事。”
“我知道。”
“他身手不错,反应也快,有他保护你,你不需太担心。”
“我相信。”
他看了她数秒,又掀唇:“要是有学生问起我怎么不出现了,就说我去别的学校见习了。”
她微微笑着。“好。”
池平君没见过颜隽这模样,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其实不用这样十八相送,我不过代个班,颜隽伤好后,如果那时颜小姐还需要保镳,他还是会回来工作岗位的。”
沈观两颊发热,松开手中的粗砺大掌。“那么……我先去学校了。请颜先生保重。”
他目光深深,开口时音色沉哑:“你也是。”
池平君很少抱怨雇主,或者该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无法苛求所有人的言行与待人处世态度都符合自己的期待;所以要嘛包容,要嘛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但他现在很想抱怨老板派了这个任务给他,更想抱怨颜隽太不小心,害得他必须接下这个工作——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在用餐后来看一场由电锯、凿子、手术刀等主角演出的东切西凿南锯北割之人脑解剖?
电锯滋滋磨过头骨,空气间飘着骨屑和锯子磨过骨头的气味,再混有福尔马林呛鼻的味道,阵阵寒意从他脚底沿着脊椎钻人大脑,冷意令他后脑胀痛。
他距她的雇主五步远,刻意不去看面前那一球球被学生托着取出的大脑;可不多时,听见她的雇主讲解指导如何取出眼球的声音时又忍不住好奇偏眼偷偷张望……他胃部一阵翻涌,喉头冒上酸意,闭眼做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压下那恶心感——原来人的眼睛真的就像一颗玻璃弹珠,轻易就能捏在指间转动。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见餐桌上有鱼,奶奶总是挖出鱼眼放入他碗里,慈爱地告诉他:“吃眼睛补眼睛,多吃鱼眼睛,就不会近视啦!”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人眼与他吞下肚的鱼眼并未有太大的差别。胃一抽,他再难抑制喉头酸液,转身一推门就离去。呕了几声,他在厕所将胃里食物吐个精光。
再回解剖实验室,他只能立在门边,背对着他的雇主与雇主的学生,盯着表面默数下课时间。他好奇颜隽这数个月究竟如何度过,是每陪着雇主进一次解剖实验室就吐一回,还是尽忠职守,眼睁睁目睹一幕幕骨肉分割、器官摘除画面?
“池先生,你怎么在这守门,该不是害怕吧?”下课了,学生正要离开,觑见那面着门板的结实背影,忍不住调侃。
“你这样不行喔,既然是来见习,就要看我们怎么做啊。”
“池先生,之前有个也是来见习的颜先生很认真看我们上课哩。”
池平君知道自己身分特殊,在学校若直言他是来保护沈观,必引来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他同意沈观以他来见习的身分介绍他。这刻听闻这些小朋友的揶揄,他回首,正了正神色,问:“你们第一次上课就能马上进人状况,完全不需要适应也不会有特别反应?”
几名学生被问住,傻笑以对,数秒过后,有人道:“也对啦,我们第一次进来这里,吐的吐、流眼泪的流眼泪、头晕的头晕、手脚发软的发软……什么状况都有。你这样算是很不错啦!”
池平君耸肩,一副“你看,我其实比你们坚强”的姿态。
学生们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他的雇主,她就站在洗手台前,脱去手套,仔细地清洗双手。
他这位雇主并不热情,甚至有些寡淡,倒是很好相处,人是冷静不多话,但话题对了也是侃侃而谈。她套上白色实验衣,站上讲台和解剖台,白长袍勾勒的不是她苗条清秀的模样,而是严谨专业。他不知道这样一个清瘦的女生,哪来的力量与胆识敢对人体下刀动锯。
“颜先生,等一下那堂课要到——”洗过手,沈观抽纸擦拭,一抬首觑见门前那衬衣与西裤笔挺的身影,有数秒怔愣。
“沈小姐,我是池平君。”他带着了然的眼色看她。真的有问题啊,他还没见过颜隽对哪个已结束任务的雇主如此关心,也清楚他的雇主大人这刻神思不属为的是哪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