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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佳人(上)  第12页    作者:雷恩那

  宫静川心想,也许全因她那双澄明的眼眸,看着他时是那样认真,有时太过深进,不经他允可就触及他藏于心底的事,她总是看着、听着、感受着,于是许多时候,他内心漫流的东西似能流向她,然后从她望着他时的五官神态中得到响应。所以此时此际,她在身边,离他这样近,一些话很自然便说出口。

  他抬起头,发现姑娘家的秀颜背着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着道:“珑玥的爹曾救过我双亲一命,对我宫家有大恩,后来两家的情谊渐深,当时方夫人传出喜讯,我娘便作主帮我认了这一门亲,说道,倘是个女孩儿,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来的宫家主母。”

  “……指腹为婚?”夏晓清呐呐言语。

  “是啊,指腹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踌躇一小会儿,到底抵拒不了他丢出的话题,夏晓清乖乖又缩下来,与他并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树瘤上。

  她沉静等着,宫静川又道——

  “方家后来出了意外,一把火几将家业烧尽,珑玥的爹娘双双葬生火窟,只余她这根独苗,我娘遂把当时年仅五岁的她带回‘松辽宫家’照顾。当时我娘身体尚好,爹尚未纳程姨娘进门,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里就我与二弟两个男孩,小珑玥一进宫家,着实受宠。”

  她轻“咦”一声。“宫爷还有一个弟弟?”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叫宫羽飞,仅小我两岁。虽然我与他是打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但无论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顿,微微笑,这回的笑轻透暖意。“他生得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笑起来有对深深酒涡,性情则爽朗豪气,很得人喜爱,当然也很得姑娘家喜爱……”

  听到后面一句,夏晓清不知怎地打了个寒颤,心拧着。

  她张唇,又抿住,气息略浓。

  身旁男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再次侧目瞧她,眼神竟带笑、带促狭,似等着她大胆提问,抑或替他说出心里欲说之话。

  她内心一叹,终问出——

  “众人皆喜爱宫二爷,那么,珑明姑娘也是喜爱他的吧?”

  宫静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树下闲聊,聊的还是自己以往那些难堪之事……只能说眼前这姑娘实在太“糟糕”,轻易能把人的底细给刨了。

  颔首,他淡淡将目光转正,笑笑道:“珑玥五岁起就在宫家生活,我那时年纪虽小,但早跟在爹身旁,边看边学生意上之事,无法常陪伴她,而羽飞恰好弥补那个缺憾……话说回来,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时时伴在她身边,她怕是会无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无趣的!

  怎可能无趣?

  每当他在身边,她总是……就会……然后……

  夏晓清惯然地绞握十指,那力道将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颗心,要说出什么失去分际的可笑话语。

  她费劲自制着,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侧脸,嗓声幽然。

  “倘是珑玥姑娘喜爱的是宫二爷,二爷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话,那她在北方带发清修,还一路来到南方庆阳,如今都决意削发为尼……二爷为何不来见她、劝她?为什么是你追到这儿来?”

  大掌下意识挲着左膝,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让她方寸再次缩紧。

  然后,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过世。”

  夏晓清双眸圆瞠,容色苍白,绞紧的十指分开了,一手微抖地虚悟颤唇。

  他的语调直平,仿佛淡到不掺进丝毫感情。“之前曾告诉过你,我爹因马车翻覆而坠崖身亡,当时,羽飞也在马车内,他与我爹同行。”

  她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他道:“羽飞死后,珑玥好长一阵子不笑不语,连泪也不懂得流了,后来……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迟疑之色刷过瞳底,瞬兴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话。“一次的机缘,珑玥与‘水月庵’的尼众有了往来之后不久便入庵中带发清修。这些年,我时不时会去看她,岂知某日去探,她竟已离开,询问庵中众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来,随着她的领修师父一访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错,都决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却扯出嘲弄,那样的表情是针对他自己——自觉自己尽了全力,仍然无力扭转局势;自觉该放开谁、成全谁,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远从北方追寻到此,就为寻一抹芳踪、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晓清只觉心痛。

  眼眶热到受不住,她用力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

  “那……那珑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带戒,主要是因宫二爷之死,真让她心如槁灰了,是吗?”所以任凭他费尽心思追到此地,与那姑娘谈过、劝过,也没能挽回姑娘心意,是这样吗?

  “珑玥之所以入拂门,不仅仅是因二弟之死……”宫静川往后靠着树干,徐长吐呐,日阳筛过叶缝投落在他脸上、身上,那光点在他肤上、肩上跳动,是明亮的,却又矛盾晦暗。他接续道:“她以为自己是颗祸星,命格奇诡,罪孽深重,注定终生孤寡。”

  “什、什么?”她再次怔然。

  宫静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视线,直直看着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带着浮出表面的苦涩,徐慢言语——

  “不能怪她这样胡思乱想,她五岁便失去双亲……”叹息。“方家那把吞噬家业与挚亲的大火,是她一个小小五岁的娃儿玩火玩出来的,她无法不那样想……然后是我娘病重,药石罔效,而后我爹与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责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会让身边的人纷纷遭难,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减消今生罪孽,为他人与自己积福积善,盼来生顺遂。”

  你也这样认为吗?

  夏晓清细细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认为方珑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诡异引起的吗?

  然后,是他舒放的眉、微蒙眬的眼,还有放弛的面部线条……他哼笑,满不在乎,只觉荒谬,那让她整颗心、整个神魂为之震荡。

  何须去问?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认同方珑玥的说法,真认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会千里迢迢从北方南下,追寻对方来此。

  他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为“松辽宫家”的主爷,肩上担负沉重之责,长子心态与大男人的思维驱使,只会让他想照顾好身边所有人吧?

  说到底,她是艳羡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争气、软骨头,但是啊但是,就是羡慕那些在他身边,受他源源不绝关爱的人儿。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润了润唇,道:“那……那宫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低声问。

  “珑玥姑娘执意入佛门,可能终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宫爷……该怎么办?”

  他们俩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怅惘,那样的颜色亦幽然若梦。

  他的眼则有火苗奇诡划过,如流星闪掠,快得教人无法捕捉。

  第十四章

  他定定望进她瞳里,或须臾、或许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论她身在何处,都会照看着她。”

  夏晓清亦定定望他,说不出的酸涩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饴。

  他所答的,与她所想的,全无二致。

  只是这突如算来的心酸心痛,如狂风大浪罩头打脸扑将过来,为他,为他心上那姑娘,亦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试着牵动唇角,试过几次才扬出浅淡弧度。

  她低幽喃语:“是……我知道的……合该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这一刻,宫静川紧盯她不放,那波涛汹涌般的晦暗被他极力掩下。

  她说她知道。

  他其实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么,也不太明白,那样的轻喃为何会让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让他想……想把更多底细曝露出来……

  方珑玥受剃度之礼的这一天,“静慈庵”的观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众,还有宫静川和夏晓清两位“红尘中人”前来观礼。

  整个过程简单且庄重。

  受度者诚心跪在佛祖前,双手合十,剃度者接过弟子备上的刀早——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

  第二刀,愿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青丝落地,削发为尼,换上僧服,从此便是佛门之人。

  宫静川沉默观完礼离开“静慈庵”时他神色平静。

  安丹原等在外头,见夏晓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门,不知为何,就觉还是别上前搅扰。

  再说了,今儿个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绪难测,究竟是阴、是晴实在不好说,既是如此,就让胆大的姑娘帮忙试水温啊!

  “爷、夏姑娘,您俩缓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会邢叔备船。”船不早就备在岸边?他胡乱丢出个理由,不仅自个儿先跑,还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后者天生远钝些,尚未想到拒绝,人已被拉着跑。

  这一条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们才同行过。

  夏晓清瞅了男人侧影一眼,今天的他显得十分静默。

  他说他是无趣之人,但光是这样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词,她的心已怦然蠢动……这三天,她脑海中不断回旋他所说的那些事,却也察觉到在那当中,有几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会原竟再与她倾谈,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晓清,你扪心自问,你想的只是与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吗?

  是吗?

  是吗?

  她举袖轻按衣内那方双心玉,心思左突右冲,面泛潮红。

  不……她要的,不仅止于当他的知已!

  她很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宫静川察觉到古怪,步伐一顿,侧颜看她。

  “怎么了?”男嗓有些暗哑,他方才似乎也陷进自己思绪中,此时虽召回心神,眉宇间犹留极薄的疏离气味。

  夏晓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轰得她两耳隆隆响。

  “你怎么了?”男人再问,转正身躯面对她。

  这条土道再走一会儿就到河岸,此时就她与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缘际会,机缘巧至,这样的片刻稍纵即逝,她想……想把握住,虽是不自晕力、不知羞耻、荒诞不经,她却不愿只去遐想……

  五根修长有力度的指在她迷蒙眼前轻挥。“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来了,却握住未放。

  宫静川心中一跳,看着那双扣住他麦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后抬眉再看那张明显被红潮淹没的秀容。

  他动也未动,由着她,却觉她手心异常温热。

  他暗暗呼吸吐呐,眉峰轻蹙,注视她的那双眼中带着不解。

  “宫爷,我……我想……”

  夏晓清咽咽口中津...液,踌躇着,接着……却胆气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间,她抛开烫手山芋般松开他的大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扣着他没放。

  “你想什么?”宫静川很快已沉稳下来。

  夏晓清盯着他的胸前一会儿,重整旗鼓,两手在身侧悄悄攥紧。

  这一次她未先开口,而是当着他的面,伸手在颈上内襦交领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条五色彩带。她轻手将线带拉出,连带也将系在底端的双心玉掏出来。

  要真遇上喜爱的人,就把双心玉分给那人吧……

  当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她双手上下压住圆形润玉,一旋,巧妙地将圆玉分成两个圆。

  她将未被五彩带系住的那片圆玉递给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颤。

  “这个……请宫爷收下,好吗?”

  宫静川接过那块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缓挲抚。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形状圆满,是绝品。但……“为何?”他问声略哑。

  夏晓清深吸一口气,双颊红得几欲滴血。

  “……宫爷,这块玉是我娘亲给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实有个名字,叫做‘双心玉’,两个圆玉能成一个,意喻‘双心相印’……娘说,要是遇上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给了对方,拿来当定情之物……”心跳飞疾,热血这向四肢百骸,而后再往脑顶窜腾,她全身发烫、热红……

  握成小拳头的手又一次紧握,她鼓足勇气抬起脸,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给你。”

  见他神色沉凝,她紧张地牵唇,忙道:“我只是想给你而已,宫爷不用做些什么,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实……我很……”

  —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因脑中毫无章法,她双眸湿润,静了会儿才又重拾话语。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那时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见,却由着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时,只觉舫舟主人孤僻无礼,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顿。“宫爷不是一开始我以为的那样,你待人……其实很好,你善待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亲,你很重情分,一旦谁与你牵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弃。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很喜欢……喜欢这样的你,所以这双心玉……请你、请你留着……”说这么多,激蹦乱跳的心终于渐稳,她润润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这次笑得虽腼腆,却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脸蛋红扑扑,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紧张地歙张,芳唇似不自觉轻启,鼻间吐呐的同时,小口亦随着换气……宫静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着圆玉,长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现在,能让他错愕到完全无法响应的事似乎从未有过,但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震得他脑中像被丢进一座大山,轰隆声响,灰飞土扬,而后只剩余音嗡嗡呜呜回荡啊回荡……

  “这是求亲吗?”

  仿佛过了许久,他听到自己这样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点陌生,心里不由得一惊,被震得全身发麻的五感终于慢慢泅回。

  夏晓清同样震了震,眸心湛湛。

  说实话,在递出一半的双心玉时,她完全没思及“求亲”二字。

  在方珑玥剃度之礼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专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划出严峻之色,在那当下,她其实很想去握他的手。

  赠他双心玉,并非求亲,而是单纯想让他知道,他追了这么远,谈了那样多,或者劝过、求过,那姑娘诚心向佛不能响应他的情,但……有人是喜爱他,很为他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间哑口无言。

  说是未想到求亲一事,但她明明很贪,一股脑儿跌进去,不知羞耻渴望着与他相近相亲,是这样的思量和冲动下,她才将定情玉佩相赠,不是吗?既然立意如此,此时又该如何辩解?“倘若是呢?宫爷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辈子的胆气全数用尽了,努力持平的声嗓仍掩不去细细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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