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地,四周突窜出技干、藤蔓,自地面上不断向上攀升,那些花儿一株比一株高大,那些树木枝干粗实巨大,张舞着枝桠的姿态犹如巨兽,天地一瞬间便黯沉下来。
接着,眼前的花枝树木开始移动,这些不知哪来的花儿、大大小小的树木,皆如长了脚似的在他面前游移着,速度快得犹如幻术般,花妖、树妖、藤蔓……可是妖王?
原来她是走进了妖王的结界,才会身带妖气;也原来是妖王,才令他找不着邱国彰的么?妖界和阴界素无瓜葛,那么这妖王助邱国彰逃避阴间追捕的目的何在?钟靖思虑着下一步。
巫香兰从未见过这种画面,那令她想起电影台不知重播几百回的倩女幽魂,里头有个黑山老妖一出现时也是这样天昏地暗的,她仰着脸蛋,看着那些比她不知高出几倍的花枝树木。
那些枝桠藤蔓曲曲绕绕的,在她头上织出一面大网,罩住了底下的世界。她看不见天色;而从钟靖的角度看,邱国彰消失的那个地方全被眼前这些枝桠藤蔓掩住了。以为这样便能逃开么?
他袖底忽而垂落一物,他拿在手中,摊开外头的布巾,里头是个进士宫印,将官印抹了朱砂,只听得他道:“远开天眼,神光出游,四道弘开,天地我通。”
他足尖一点,踏着枝叶往前,握着官印的那掌极快地在那些花上、树上纷纷落下官印,只见那被落了官印的花朵枝桠迅速窜出白烟.如被火烤似的干萎,啪啪啪地一株株落在地面,接着消失不见。
天色恢复清明。
收下官印,他阔袖一扬。“罗伞一展恶鬼现。起!”黄罗伞在半空中飞旋,伞面下的金芒映出了那块空地上的矮房子……原来那里有屋子,邱国彰一直躲在那屋里么?是他大意,上回随着红纱灯过来时,就该让黄罗伞探一探的。
他迅速移动,眨眼间,身形已在邱家屋子上方。他手臂一抬,身后辟邪神剑出鞘,他握住剑柄,厉声道:“辟鬼千里,驱邪不祥。恶鬼,速速现形!”手势落下,银光伴随振鸣后,结界已破,邱家映入眼。
“邱国彰,这次看你往哪逃!”落下身子,钟靖在邱家门前站定。
“师父……”巫香兰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
“若再阻挠,莫怪我连同你一道收下。”他冷冷开口,并未看她。
她愣了下,突然有些感伤地开口:“好歹也喊你一声师父,你连我都舍得收下了,要你放过邱国彰是不可能的对不对?喔对,你不也说过你妻子是你亲手解决的吗?我怎么能奢望你念一点师徒情的……”
他眼眸一闪,只觉心尖似酸软,又似钝痛;他抿嘴,唇峰刻出凌厉。“你胆敢拦我,我先收下你。”话音方落,只见他长剑一举,就要划破那扇门,却突有一阵劲风袭来,伴随花香。
“啪”地一声,长剑被一把折扇拍歪,随即一道玄色身影落下。“钟将军,又见而了。”那人一身玄衣,披风亦是同色,他面貌妖冶阴柔,鹅蛋脸型,他长眸微挑地睨着钟靖,手中折扇摇啊摇的,姿态几分风流几分秀雅。
是妖王!巫香兰认出他是那夜将她“扔”给师父的那个花美男。
钟靖并不意外他的出现,淡声道:“酆烨,你管你的妖界,我缉我的恶鬼,你莫介入。”
“我莫介入?”酆烨眉一挑,把玩着手中折扇,扇子时张时合,发出声响,让人听了心浮,可他神色却像沉思,忽尔,“啪”一声,他合上折扇,举扇摩挲鼻梁后,才似笑非笑地问:“若我道,我早已介入其中,你该如何?”
钟靖蹙眉,问道:“你是何意思?”
他耸了下肩,目光竟有几分调皮,眼眸闪动间,见着了巫香兰,他眨眨眼,说:“小姑娘,又见面了。”
巫香兰看着他,不知这妖王是敌是友。说他是敌,偏偏是他帮着邱家,先前他也曾从恶鬼手中救回她,说他是友,看他和师父的对话又似有几分不对盘……
“啧,忘了我啦?”见她探究着他,他轻摇扇,轻声悲叹:“小姑娘啊,若不是我救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你倒是忘恩负义,啊?”
他说的是前世之事,她却以为是那夜她被恶鬼擒住之事。
巫香兰想着自己确实不曾向他道谢,想了几秒,双手抱拳作揖。“多谢壮士相救,小女子没齿难忘。”
酆烨一愣,朗笑出声。“我说你,你生前也是这祥说话吗?我若无记错,你生长的年代说话没这么咬文嚼字吧?”他突然上前一步,掌心贴上她脸颊,道:“既然你感念我救过你,那跟你打个商量可好?”
“什么商量?”
“那邱国彰我是不可能让谁动了他,但你家这位伏魔大爷似乎很固掷啊,跟头牛没两样。你瞧他那脸,一副没抓到邱国彰就不善罢甘休的模样,让我着实烦恼啊。”他一手抬起她下巴,一手用扇指着瞠目瞪过来的钟靖。“啧,你看你看,那样貌说有多丑就有多丑,我——”
“师父才不丑,他是最好看的男子!”巫香兰突然大喊出声。
“……好,不丑。”他瞄了眼那面色微有变化的钟靖,又说:“现在看来,他对邱国彰非要赶尽杀绝不可,我又不想和他动手,那可能会坏了阴间和妖界百年来的和平,我想了想,请你到我酆城来作客,让——”
一只艳红阔袖挥来,钟靖拍开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掌,身形一移,将她掩在自己身后。
“酆烨,别扯她进来。”欲拿她换邱国彰么?
“怎么,心疼啦?我不过是请她到我那里坐坐。”酆烨勾着嘴角说完,“唰”一声,摺扇打开,他前臂一挥,扇缘如刀,扫向钟靖。“就先陪你玩玩!”
钟靖面庞一偏,将身后女子一推,长剑立即挡向那步步进逼的折扇。“酆烨,为了邱国彰,你与阴间这般冲突,值得么?”
“怎么不值?你可知我为何助那邱国彰?”酆烨扇面一拍,挡了钟靖一剑。
扇尖又一点,他攻向钟靖。“我道阳世间人无情,见花美便攀折,却不懂怜惜,采了便扔弃,就好比世间那些忘了家中糟糠妻的无情男子。可邱国彰之母爱花惜花怜花,救了我不少徒子徒孙,你以为我该不该助那邱国彰?若你有女儿,就差一点时间便惨遭毒手,哪个人适时出现救了她,它日那人有难,你帮是不帮?”
“我只知晓阴间事不是你妖王该过问的。”他挥动长剑,擦出几声撞击与振鸣,他身形飘移,动作行云流水。
酆烨举扇挡住剑尖,哼道:“我呸!你以为我爱管?求我我还不屑!我道你们这些阴官矫情,弄了一堆什么律法,看似合理,却不念情。杀人有罪,但背后缘由你知晓了,却仍一意孤行,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那王晓清生前虐待婆婆、丈夫、儿子不知已多少年,好赌、不孝又不守妇道,被她所虐之人成日惶惶不安,她倒好,跟外头男人相好,吃喝用还是丈夫供给,死后胡乱告状,搞得邱国彰像是犯了天地不容的罪似的。她折磨他们多年,邱国彰杀她也用不上一盏茶时间,她死得倒干脆爽快,别人被折磨得水深火热,她怨别人对不起她,当她欺侮他们时,她又对得起谁了?他娘的一不高兴,还把邱国彰园里那些果树剪得光秃秃,那样子的变态,也只有休们这些矫情阴官还要护着她!”
一来一往间,当真斗了起来,双方皆无意真伤对方,却谁也不想先示弱,争的不过是一个理字和一个情字。
“即便如此,邱国彰也不该杀人。”一掌袭来,他单掌回击,两掌对拍,互抵力道将纠缠的两道身形分别朝各自身后拉了开。
一个回身,酆烨扇面“唰”一声打开,再次拍向钟靖。“你意思是邱国彰该等着被那疯婆子折磨至死吗?邱家人也要一辈子活在恐惧之下吗?”
对打了不知几招,彼此不相上下,钟靖明白再下去仍旧只是这样,难分胜负,亦是无解;而此刻,底下屋子外墙有什么穿透,他眯眸一看,竟是邱国彰——想逃?他随即明白了妖王是在缠他,他心一横,招式不再保守,手腕一转,剑尖划破扇面,臂一甩,那摺扇被打飞出去。
酆烨手腕被那长剑挥出的力道震痛,稍愣之间,钟靖身形已落,持着长剑大步穿门进入邱家。
第7章(2)
底下观看两人对招的巫香兰见钟靖进屋,自然是赶忙跟上,一入屋,就见邱国彰跪在邱奶奶身侧,似在交代什么,母子涕泪满面,一旁邱品晏亦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凝视眼前哀伤画面,钟靖波澜不兴,只冷肃道:“邱国彰,若不是妖王酆烨与巫香兰为你求情,我本该一刀散了你的魂。倘若他俩所言属实,你真遭王晓清背叛欺压,你随我前往城隍殿,让城隍老爷为你作主,还你个清白。”
“哈哈哈!清白?我还有什么清白?杀妻弃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畏罪自杀……新闻不就是这样说我的吗?那些记者知道个屁!他们亲身体验过我的生活吗?体验过我妈、我儿子的惶恐吗?就因为我杀了她,我成了阳间凶残杀手,我还是阴间鬼差头痛的恶鬼,原来这世间不管人、鬼、神,看的都是结果吗?”邱国彰站起身来,对着钟靖咆叫。
“杀人的一定有罪,被害的一定无辜?这是天理?你们以为杀一个人容易啊?要是那么容易,我会忍她这么多年?要是那么容易,我会紧张到自己骑车撞路树?什么畏罪自杀!怎么不说那女人死得好!还我什么清白?!死都死了还要什么清白?清白能干嘛?还我妈健康身体,还是还我土地、还我存款,让我妈我儿子以后的生活不必我担心?”他一步一步往钟靖走去,满脸湿泪,心酸委屈在这刻爆发。“你说啊!你说城隍能还我这些吗?要是能还,我就跟你走!”
钟靖无话,握着剑柄的手背筋脉爆凸。
邱国彰又笑了几声,又哭又笑,一身狼狈。“这世界真不公平,她逍遥自在,我作牛作马。那也就算了,她不懂感恩,还处处欺压,我难道就不能报复?”
“不公平的事不只你遇上,但若人人皆存报复心,天下必大乱。再有,报复真能令你解脱么?冤觅相报,她逃不了,你也没好过……”钟靖目光郁郁,望着不知名处。也曾有人如此执着报复,却换来什么?
“但至少她死了,我——”一道嗓音打断了他。
“钟靖,你今日休想将他带走。”低嗓伴随一道劲风逼近钟靖。
钟靖回身,就见酆烨抛出摺扇,扇缘如刀刃,破空直朝他来,他身形一侧,长剑一抵,那摺扇在眼前绕了圈,回到妖王手中。
“啪”一声,酆烨合上折扇,道:“我以为伏魔将军行事正义凛然,却没想到居然阴我,不过跟你玩个两招,你却给我来真的,适才那一剑我若不找你要回来,我这妖王面子往哪摆!”说话同时,已收下折扇,从腰间抽出长鞭。
手臂一甩,长鞭缠住那辟邪神剑,细细一瞧,那长鞭竟是藤蔓。钟靖松手,掌心随即自剑柄底下朝上一拍,长剑疾飞,剑刃擦断藤蔓。
见那两道身形又纠缠在一块,巫香兰推着邱国彰,小声地说:“你趁现在快走啊,我有空会来探望奶奶和品晏,你就别担心了,现在不走,等等就走不了。”
“爸爸,你快走快走。”即使知道自己摸到的只是空气,邱品晏双手仍朝他大腿用力推着。
“品晏,爸爸今天是走不了了。”邱国彰动也不动。
“怎么会?你趁现在快走,有妖王拦着,你逃得掉的。”巫香兰紧张地看了看那两道身影,又催着:“快点走啊!”
“今天逃了,说不定唧天又让他找到,我又得再逃吗?其实刚才在外面见到他,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我流连阳世不过是为了照顾我妈和品晏,不是为了一直逃。这么躲躲藏藏,我也躲得很累。我知道我不可能长留,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和他们还是要分开的,我只是在等待将他们生活安顿好;刚才你们进来之前,我也跟他们提过了。现在又有你,我放心多了。
虽然与你认识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帮助我们,我很感谢你,你这么好心,将来一定能修成仙,若我还能有来世的话,我定作牛作马报答你,就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来世,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去地府,所以……”咚咚咚,邱国彰突然双膝一跪,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邱、邱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巫香兰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惊谎不已。还有,他那句没打算去地府又是什么意思?
“巫小姐,我谢谢你,我们生前并不认识,甚至我还伤了你,但你大人大量不计较,我除了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回报你了。”
她讶望他。“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消极?”先前躲得那么彻底,现在却……
“不是消极,只是今天看你和妖王这样对我,我知道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因为你们一定会帮我照顾我妈和品晏。”说完,他面朝坐着轮椅上的邱老太太,两掌贴地,一样是咚咚咚三个响头。
“妈,该说的我刚才部说了,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品晏还需要您。我不孝,自己不能养大孩子,还要您带他。”想拥抱母亲,又怕身上阴气伤了她,只能将母亲苍老面容细细看了又看。
他泪流满面,两掌胡乱抹掉后,直起身子,对着儿子说:“品晏,以后要照顾阿嬷和听香兰姐姐的话,爸爸可能没办法再回来看你了,你要懂事,要坚强。”
“爸爸……”邱品晏抽抽咽咽的,两手乱挥,不过想抱一下父亲却又只是空气。“怎么我都抱不到你……爸爸……你、你留下来啊……”
“品晏,爸爸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你是男孩子,要勇敢。”邱国彰伤楚地看着儿子,又说:“你跪下。”
邱品晏愣住,眼泪还挂着。
“给我磕头。”
不明所以的邱品晏仍呆立着,一旁巫香兰明白他意思,促着孩子:“快给你爸爸磕头……”话音起,才发觉自己哽着嗓,她咳出那口哽在喉间的酸楚,接着说:“你是他儿子,他就要走了,快给、给他……磕头……”
邱品晏似乎明白了是何意思,咚地一声,膝盖落地。“爸爸……呜……爸爸……我、我会乖……”他呜呜呜哭着,额头咚咚敲着地板。
邱国彰眼角含泪,却是微微笑开,一种当真放下的姿态,可那模样反倒让巫香兰见了头皮发麻,感觉甚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