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云抬起眸子。“他亲口承诺,愿意入赘?”
“当然!为父必定要听他亲口承诺。”
“他是武将,岂会答应?”
“这是何道理?武将为何不能答应入赘?”慕义不以为然。
织云不再多说话。
“你对爹所择之人,不满意?”慕义问她。
她摇头,眸子很淡。“婚姻之事,但凭爹爹做主。”声调很轻。
“那好,亲事已定,即便有悔,也容不得咱们反复了。”慕义笑道。
织云抬眸凝望父亲。“娘嫁与爹爹之前,曾经与爹爹见过面吗?”
“怎么?你想与斩离见面?”慕义问。
“不,”她低声说:“女儿只是、只是忽然想起此事,才会这么问爹爹。”
慕义笑答:“我与你娘,婚前从来未曾见过面。”
“原来如此。”她别开眸子,轻喟。
“安心吧!斩离我已代你见过,他相貌堂堂、高大英伟,且应对进退得体,是个好男儿!”
织云没应声。
“听见了吗,云儿?爹与你说的话?”慕义问。
她水润的眼睫轻颤了下。“是,女儿听见了。”柔声回答。
“好,”慕义点头。“此事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来年春月,咱们织云城就该准备嫁娶了!这可是件大事,届时你就会见识到,城中将有多热闹。”慕义笑道。
织云不再作声。
慕义以为她害羞,便不再说婚事,持须笑问:“你穿上大氅,预备出门?”
织云回过神。“不,”定了定神,她轻声答:“女儿只是想在宫城内散心。”
“嗯。”慕义抚须道:“为父话已说完,你可以至屋外,好好散散心了。”
她眸子又垂下。“不,女儿不出去,要回房了。”
慕义挑眉,只点点头,也未多想。
织云慢慢站起来,对父亲屈膝行礼,然后才回身走出大堂,边走边解开颈子上的结带……
氅袍滑下,落在她纤细的臂上。
她的心也落下,黯然退回胸口的心房……
她已不能再记挂着,今日与男人的约定。
用过晚膳,织云即嘱咐小雀回房。
但是,她并没有上床歇息。她坐在床前,手里绣着一块红缎,绣面上是一朵白色锦缨。这块红缎是要拿来做香囊的,等到屋里的锦缨花开始谢了,就要晒干进香包里做成香囊。更深,缎面早已绣成。
织云静静坐在床沿,凝望墙边那扇半敞的窗。
窗外没有人影。
她就这样执着地凝望着那扇窗,经过一个多时辰,仍不愿意放弃。
她的心缩得很紧,明明知道不该再期待,却又害怕他不来……
而他,终究没有来。
终于,她自床沿站起来,走到窗前,睁大眸子朝外凝望。
板黑的天幕,教人看不见三尺之外的景象。
再过不久,就要鸡啼,窗外,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闻。
窗前未传来一缕花香。
今夜他没有来。
他不会来了。
然后放伸出纤白素手,她慢慢地、慢慢地将窗阖上……也关上自己的心房。然后,她返身走回床前,铺床、整被、抚枕,磨蹭了许久。一刻钟后,她终于上床。淡淡月色,自窗外映入床前。
回身面向床壁,她蜷在床角,低敛的眸子并没有真正阖上,她的心凝在昨日他说要教她骑马那刻,还有他凝视她、为她系妥氅衣的结带时,那温柔的眼神……
拥紧身上的被子,她的心忍不住地酸楚,怔仲的眸子浸了淡淡的湿意……
鸡啼了,一夜过去了,她酸涩的眼仍然没有困倦……
直至天明。
白天,小雀见午膳桌上织云的碗筷没动,她问厨房里的大娘:“织云姐早膳用晚了吗?”
“没有,一大早早膳已传进小姐房内,可却原封不动退回了。”
“怎么会呢?”小雀疑惑!
她来到织云的房间,见人站在窗边,窗台前用手绢绑着一朵初谢的锦缨。
“织云姐?您在做什么呢?”小雀上前,好奇地问。
“这朵锦缨开始凋零了,我要风干它。”织云回答。
“做成香包吗?”
织云轻轻点头。
“织云姐,您为何不用午膳?”
“我没胃口。”
“怎么会呢?您早膳也没用。”
“小雀,快来闻闻看,原来锦缨花谢时香味更浓郁,很适合做成香袋。”
“织云姐,”小雀不关心锦缨花。“您病了吗?身子不舒服吗?”她只关心小姐的身体。
织云摇头。“我很好。”她回身对小雀微笑。
“那您为何不吃饭呢?您不吃饭,等会儿您该怎么吃药呢?”
她笑容淡了些,凝神思索半晌。“小雀,我今日不吃药。”
“那怎么成?”小雀吓到。“您怎么能不吃药呢?”
“我想过了,”织云走到桌边坐下,斟了一杯茶,慢慢浅啜。“我太依赖锦缨果磨成的药粉,这不是好事。”
小雀犹豫片刻。“可您不吃药,要是哮喘病犯了,那怎么得了?”
“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她对小雀说:“暂时,我不想吃药,过一阵子再说。”
“可是,织云姐,您这么做实在太招险了。”
她笑了笑。
小雀见织云没有回答,她继续说:“您还是吃药吧!或者可以将药量酌减,这样好吗?”
织云摇摇头。“我心意已定。”她回首凝望窗外。“锦缨果有剧毒,虽然以冰玉调和能够减其毒性,可若持续服药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知道。”
小雀屏着气,不说话了。
她知道,小姐说得也没错。
“反正,屋里有药,我又不出城,一旦病发再服药即可,实在不必每天服用。”织云说。
“可您一旦发病,那是活受罪。”小雀幽幽道。
从前她见过好几回小姐发病的模样,每回都将她吓得魂不附体,因为这病一旦发作,皆十分紧急,不消片刻就能夺命。
“不要紧,那么多次都能挨过来了,不会有事。”她安慰小雀。
“可织云姐,您还是得吃饭才成。”小雀忧虑地说:“您不吃饭又不服药,小雀要如何向城主交代呢?”
“好,我听你的话,准时用晚膳,好吗?”
小雀这才笑了。“您现在能先吃点东西吗?小雀叫大娘热点饭菜,送进来给您可好?”
织云迟疑片刻。“好。”她点头。
“那么小雀现在就去吩咐。”小雀立即转身出去。
织云收起笑容。
她的眸光移到矮柜子上方,那只玉瓶里插着两朵锦缨花。
她从未将枯萎的锦缨花做成香袋,但这一回,她想将凋零的花朵保留下来。
明日,瓶子里又会少一朵锦缨花,到了后天玉瓶就要收起来,再没有人,会在夜半给她送来新鲜的锦缨花了。
趁小雀回来之前,她在玉瓶内又添了一些清水。
凝望两朵娇绽的锦缨花,她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伤怀……
如果锦缨花能够永远不凋零,那该有多好?可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下午的饭菜她吃了,晚膳她也用了,可都吃得不多。一连三日,她吃得少,而且没有服药,让小雀很担心。这日晚间,酉时她即吩咐小雀回房。
“织云姐,您早早便叫我回房,可您会早睡吗?这两日,我夜半起来,见您屋里的烛火都还亮着。”
“今夜待你一回房,我就要睡了,你别担心。”她说。
“真的吗?”小雀不放心。
她点头。“真的。”
“那我一走出您房间,您就将烛火吹熄,立即上床好吗?”
她凝望小雀片刻。“好。”然后轻声允诺。
小雀这才走出去。
小雀刚刚将门阖上,织云果然很快地将烛火吹熄了。小雀守在屋外,见小姐屋里的火灭了,这才安心回房。织云走到床前。连续三夜,她几乎没有阖眼,今晚,她是真的累了。三朵锦缨花,都用手绢晾在窗台边,今夜她将窗门掩实,那日,她没有如期赴约,所以他再也不送锦缨花到她窗前,是这样吗?
她想了三夜。
一定是这样。
可她不能去见他,也不能告诉他为什么……
既然如此,又何必期待窗前的锦缨花?
他不明白。
而她又不能对他说清楚,让他明白。
织云忽然觉得胸口闷疼得很难受。
这与她病发时的难受不同,是一种酸楚的难过。
夜已浓,她躺在床上,仍然无法成眠。
很快的,夜又深了。
不再有所期待了。
到底要再过几夜,她才能像以往那样,找回她的安眠?织云不清楚。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睡不好,为什么会心绪不宁?她的心跳得很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快……今夜,一直到倦极沉睡过去,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织云姐?织云姐?”小雀进房来唤她的时候,织云还睡得很沉。
“小雀?”她睁开眸子,阳光已斜进窗台。
“近午时了,您睡好沉。”小雀说。
织云从床上坐起。
她怔在床边。
“怎么了?”小雀问。
织云回首,凝望窗台。
窗门还关着,窗台上三朵半风干的锦缨花,还安静地躺在原处。
“现在,什么时辰了?”
织云匆匆站起来,奔到窗前,推开窗门——
“天呀!”小雀惊呼。窗外,冬日的泥地上,整整齐齐地植了两排、整整十二株锦缨,鲜花绿叶,在冬日薄阳下,娇绽着惊世绝尘的美。织云傻住了。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小雀惊呼不已,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惊讶得简直合不拢嘴。“难怪刚才我进屋时,会闻到这么浓郁的花香味!”
怔怔地凝住那十二株锦缨,织云的心擂鸣起来……
“是谁?这到底是谁做的?”小雀张着嘴,不可思议地问。
“小雀,给我取大氅来。”织云喃喃说。
“织云姐,您要出门吗?”小雀愣住。
“给我取大氅来。”她没答,只是吩咐。
“是。”小雀走回柜子前,取出大氅,嘴里还在喃喃叨念着“不可能”三个字。
织云披上大氅,已朝门外走。
“织云姐,您上哪儿去?”小雀愣住,怔怔看着织云奔出房门。“织云姐?织云姐?”织云没回答小雀的问话。跨出房门后,她很快绕过回廊,消失在小雀眼前。
第4章(1)
她在马场上没有找到他。他说过,他在马房,随时进去,就能找到他,于是她越过马场,来到马房前,慢慢推开沉重的两扇木门。
门内,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走进马房,听见铁耙子叉着干草的声音,她朝那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马房尽头,她看见他打着赤膊,赤裸上身弯着腰在叉草,将一捆又一捆的干草,从山堆似的墙边甩到远处的马圈内。她没有唤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看他铲草。冬日里,她披了大氅尚且冻着,他却打着赤膊还流了一身的汗……见到他手臂与背上贲起的肌肉,织云垂下眸子,有些羞涩。虽然在为他换伤药时,她已经见过他的身体很多回,可当时他身上有伤,是病人,现在跟那时的情况不一样。
“你来了?”他已经发现她。
织云点头,小脸娇红,眸子闪烁,有些不敢直视他。
“何时来的?为何不出声叫我?”他问,放下铁耙。
“你正在工作,我怕打扰你。”她轻声说。
他笑了笑,朝她走过去。
她很快地垂下眸子。
“喜欢吗?”
“什么?”她眨眼,不解地抬眸。
他伟岸的体魄就矗立在眼前,她的小脸更羞红了。
“喜欢我为你种的锦缨花吗?”他的话长了一点。
她羞涩地点头,悄悄移开眸子,轻声说:“喜欢。”
“花朵容易凋谢,直接种在土里,就算谢了还有新的花苞,你可以每天欣赏。”盯视她娇红的小脸,他抿起嘴。
“你……怎么能找到那么多株锦缨?”她鼓起勇气,抬起眸子直视他的眼睛。“一定费了你很大的力气,是吗?”
“花了我三天的时间,”他沉声说:“在距离宫城外五十里路的山崖上,才找到一整片锦缨花,我把所有的花株全带回来,也只有十二株。”
原来如此,所以他三夜未至她窗前,是在为她找花?
她的眸子有些湿润。“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不再送花给你,是吗?”他低笑。
她水润的眸子凝住他,没有答话。
“跟我来。”他握住她的小手。
织云跟随他的步伐,走到一处马圈边,圈内是那天她在马房内抚摸的那只红色小牝马。
小牝马一见到织云,立即将头靠过去,像久未见面的老友一般,亲热地摩掌她的手臂。
小牝马的毛搔得她手心好痒,织云笑了。她伸手抱着马儿,温柔地抚摸小牝马棕红色的毛发,对小马儿轻声呢喃:“好乖……”
“它已经等你很多天。”他走到她面前,伸手解她颈子上氅衣的系带。
她安静地站着,如那日一样。
他凝着她的小脸,粗砺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柔腻的颈边摩掌,慢慢地解开她的系带,织云垂下眼,害羞地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抿嘴笑。
过半晌才将织云的氅衣解下,放在一旁干净的草堆上,然后走回去,打开马圈的栅门。
“来。”反身握住她的手,他把她拉进这处圈着小红马的窄栏内。
织云有些紧张,直到他拉起她的手对她说:“从这里开始,温柔地抚摸它,感觉它。”他让织云靠在他胸前,握着她的手,从小牝马的脖子开始,到额头、脸颊、鼻子以及嘴巴。
他的手劲很轻,织云在他的掌握下,手上几乎没有施力,完全是他的力气在带领她抚摩马儿,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强壮的手指运劲的力道,一丝悸颤悄悄掠过她的心口。小牝马忽然轻声喷气,似乎十分喜欢织云的触模,当她摸到马儿的嘴巴时,小牝马还轻舔她。
“好痒。”她轻笑,回眸凝望身后的他。
他咧嘴,握着她的手,从马儿的嘴慢慢抚到马儿的下颔,然后是颈子、马胸、马背,一直到后方。小牝马不但乖乖地接受她抚摸,还十分享受,一对小耳朵还不时左右转动,似乎在倾听女主人的动向。
“它是你的了。”他终于宣布,并且放开织云的手。
那一刻,她的心震了一下。
“我的?”她喃喃问。
“抚摩马儿是第一步,一旦马儿接受,你就可以跨上马背,将这匹马当作是你的坐骑。”他跟她解释。
“可是,”织云凝望着小牝马,有丝犹豫。“可是,我从来没骑过马,不知道该怎么上马。”小牝马虽然很乖巧听话,可身量也不小,足足到胸口的高度,她根本不可能跨上马背。
他将小牝马套上鞍具,之后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转过来面对他。
俯视她水润的眸。她不说话,紧张将白嫩的小脸,慢慢烫红。
“相信我吗?”他问,声调很沉,凝视她的眸很深。
她咬住唇,屏息,轻轻点头。
“过来。”他朝她伸手,眸色很沉定。织云上前一步。
他握住她的腰,沉声对她说:“双手按在我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