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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上·定情篇)  第12页    作者:楼雨晴

  “……”他在说什么?!

  严知恩扶他起身,端着粥稍稍吹凉,轻声哄道:“吃点好不好?”

  他怀疑自己的梦或许真的还没醒,否则为何严知恩说的话、还有如今的景况会如此难以理解?

  他呆呆看着对方唇角那抹温柔笑意,仿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遗憾、绝然断义的伤人言词都不曾存在过,用着他所熟悉的亲昵,语调柔软地拿他当孩童哄,他一时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几口粥。

  直到他闭上嘴,不再张口,严知恩也不勉强,自个儿将剩余的百合莲子粥解决掉,再端来汤药继续努力。

  忙完后,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额际,确认热度有退了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你——”严君离困惑不解,目光完全无法自他身上移开。

  那——不是梦,一直都是他,寸步不离地在身边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说,他还审了一夜的帐,此时看来,眼下确实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没睡?”

  严知恩笑了笑,确定他神智果然还没清醒,否则早将他轰出去了,哪会关心他是否一晚没睡。

  “那哥应该不介意借个位吧?”也不等主人应声,便自动自发往床榻里窝,占去外侧些许空间,侧着身面向他,将头靠往他肩畔。

  严君离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开,便听他低低开了口,带些孩子似的软弱与无助——

  “哥,我好累……”

  严君离顿了顿,终是无言,原是抵在肩侧的手没能狠心推开,反任他倚靠而来,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双方都没再开口、也无任何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

  “哥?”他试探地,低唤一声,没得到响应,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许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严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这进退无据的窘境。

  抬眼确认了下,又安心将额心抵靠回对方肩头,放胆开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吗?”

  顿了顿,似是觉得这行径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道:“我四书都抄过好几轮了,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你说要原谅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祸,仗着你不会真与我计较,便恃无忌惮……那年,送完老爷最后一程当晚,你在严家祠堂里跪了一夜,无声痛哭,向老爷告罪,我才知道自己伤你有多重,我不敢进去,也没脸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泪流到无泪……”

  “老爷的事,是我的错;青岚的事,也是我该担的罪,日后到了黄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会与他们算清楚,该偿的部分我会偿,那些都与你无关,你不要内疚,不要替我扛……放过你自己好不好?别再被他们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进尺地将臂膀圈上严君离腰身,枕上肩窝处,近乎贪恋地感受这久违的亲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愿,离你远远的,就算要等上一辈子才能等到你释怀,我也愿意。你知道……我只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别人来取代这个位置,我试过别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没有办法让这颗心起一丝波澜,于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试试男人吧……但是那一切,只更让我觉得空虚,不是你,无论男女都没有用……我甚至想,或许再荒唐一些,你忍无可忍,就会生气地把我揪回来训一顿,好好管管我脱序的行为……”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吧?你现在哪还管我死活……可是不这么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梦而已,我只能作作梦……哥,你还要气多久?我怕——再下去换我要撑不住了……”

  嗓音逐渐轻弱,终至无声。

  那忧伤绝望的音律,丝丝缕缕飘进严君离心房,一瞬间,狠狠揪沉了呼吸。

  四之二、情生意动难自持

  也许是药力发挥效用,严君离最后仍是陷入短暂的睡眠,这一回,完全无梦,安稳入眠。

  再次醒来,约莫是正午时分,算算最多应是不到两个时辰,身畔已不见那与他同眠之人。

  躺了数日,感觉精神了些,遂起身离开床榻稍作洗漱,打点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后一件外衫时,端着午膳及汤药进房。

  四目相视,对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没违背约定,是意同来找我,说你病了,我、我这就走,你别动气……”

  严君离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那人已搁下托盘,快速往门外退。

  想到什么,又回眸道:“我调了几个利落的人手进观竹院来——你别急着否决,意同还小,若是有个什么状况,总得有人打点杂事,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七岁的孩童能应付得来吧?我挑的都是信得过的,他们很机灵,不会乱嚼舌根,平日没事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打扰你的宁静,至少这件事,你听我的,可以吗?”

  “……”话全让人给说尽了,他还能说什么?

  话一说完,严知恩没敢再多作停留,近乎仓促地离了观竹院。

  过后数日,再没踏进一步。

  日子,又回到最初的两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现在会往听松院跑,严知恩偶尔处理生意上的事,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学习,慢慢接触一些商务上的事情。

  这事意同问过他的意见,是他亲口允的。

  每日傍晚回来,意同都会向他报告今天又学会了什么。

  一个月后的傍晚,意同回来时,抱了本蓝皮本子,他约略翻了一下,惊见那是布庄的账本,而意同则是苦着脸告诉他:“爹要我看着办。”

  他简直快被吓死了。

  虽说有心要让孩子走商途,可这会不会太激进了?意同才七岁,就要他管一家店铺子?!还是严家最赚钱的铺子之一,严知恩疯了吗?

  “爹说,家里已经有一个烧钱的,再多一个败家的,也没什么差别了。”

  “……”

  他几度冲动地想去听松院问问对方究竟在想什么,临出房门,又止了步。

  严知恩会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带意同,就不会儿戏胡闹,把孩子交给亲爹,能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

  叹上一口气,对自己承认——他只是在找借口,能让自己合理化去见严知恩的冲动罢了。

  那一夜,他在窗边不自觉呆坐了大半夜,后半夜躺上床榻,辗转反侧,本以为会是个难眠的夜,半梦半醒间,却见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严世涛。

  “爹!”他惊坐而起。

  父亲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来探视时惯坐的那个位置,那温和眉目、慈爱笑容依旧,从来都只有他,才能得到父亲这样的神情。

  他眼眶一热,没想到至今,父亲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儿,你快乐吗?”爹开了口,问的竟是这么一句。

  看似简单,却教他无从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个过往之人,却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于是他沉默了。

  严世涛一阵叹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过得简单些,你却是过不了这一关……罢了,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选了这条路,我还能说什么呢?”

  “爹?”他不懂。

  “君儿,你记不记得,那年我欲对严知恩下手,你说了什么?”

  他记得。也知道,是因为这样爹才收手,怕他真与严知恩同生共死。

  “君儿,你知道你那时的神情吗?义无反顾,生死相随……我还能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吗?”

  愈是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最是真诚无欺,君儿对那个臭小鬼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应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儿自己发现了没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连同儿子也一道毁了。

  “后来,你让他走了,我本想,这样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无法自拔。谁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赖你,不肯走。你难道不奇怪,我与他势同水火,为什么又会万般信任,什么都交给他吗?”

  “……他对您说了什么?”

  “他一开始就说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爱你,他想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至少,我们之间还有个共同点——无论如何绝不能伤害到你。

  “爹后来想了又想,这偌大家业,我是无法带进棺材里,又不能守护你一辈子,那么,与其想方设法地替你延那几年命,倒不如找一个至死都不会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这一切,如我还在时那般,保你一生安稳。”

  “所以……爹其实并不恨他。”严君离不蠢,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哪还能不懂父亲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时日无多,有人接下这担子替你做牛做马,我还乐得清闲,真以为我恋权吗?”要恋权也得有命有体力才行。

  “那小子性格别扭,一口气出不来,我就配合配合呗,也难为他都快憋出伤来,又不敢真正对我下手,怕你不能谅解,只好呕呕我,我能不成全他吗?”在险恶官场打滚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谋深算,会轻易教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给坑了?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爹不该连我也骗。”那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恼恨模样,演来逼真传神、丝丝入扣,连他都被瞒过了。

  “怎么?你这是在怪为父?”

  “孩儿不敢。”只是想起严知恩百口莫辩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给冤惨了。

  “那死小子,当着我的面撂话,说他永远都不会放弃,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当着他的面说要染指他儿子,当严家是没人了吗?简直目中无人,嚣张至极。

  “……”严君离实在很难控制不脸红。这家伙都跟爹说了些什么浑话?

  爹也一样!拐人为他出生入死,却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报酬,做白工操劳得半死还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这么坑人的吧?

  “瞧你这神情……怕是也很乐意被他拐。”严世涛又想叹气了。城府再深,也算计不了儿子的心该往哪儿去。

  “爹——不允吗?”他知道这事惊世骇俗,常人难以理解,他不是没有试图回避过,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动,难以自持。

  严世涛见他为难自苦,只得认了,坦言道:“这么多年来,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几年就够了,其余的,哪还能再贪求更多。拦着你们,不是因为他是男是女,而是这条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条跌跌撞撞、无人认同的感情路。”

  “……”这种心情,他也有过。

  当初避着,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适合的选择,走一条更平稳的路,过着符合世间所赋予价值观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乐,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没能让你对他淡情。”用了这么强烈的手段拦阻,只是更教儿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与严知恩的这场赌局,是我输了。你的命是偷来的,人生苦短,总要让你真正快活一回,热烈燃尽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吗?君儿。”

  由睡梦中醒来,严君离怔怔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房。

  颊容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略凉指掌滑过的触觉,带着谅解与支持……

  这些年来,他从未梦过爹,或许是内心有愧,自觉无颜见爹,也或许是——爹也在等这场赌局的结果。

  这是六年来头一回,他梦见爹,梦中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得仿佛真实在眼前发生过。

  爹还跟他说了好多关于严知恩的事,像是他离开那三年,是被爹遣去严家分布在各地的产业磨练学习,而且还故意将所有最吃力不讨好的事都丢给他。

  那段时间他吃了很多苦,却傲气地咬紧牙关不吭一气。

  有一年农灾,稻米收成欠佳,佃农又要应付税收、又要缴田租,简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过不下去,哪能不暴动?

  他被遣去处理收租一事,佃农们气不打一处来,自是全冲着他去了。

  那段时间,身上时时带伤,又要伤透脑筋,苦思能给父亲这头合理交代、也能让佃农们接受的方案,在收租与平民怨之间取得平衡。

  后来,他不但没收租,还反倒借出一大笔钱,让有需要的佃农来与他洽谈,重新签借据、打合同拟定还款条件。

  管事们全当他疯了,将此事回报给爹,爹只说由他去。既然说了交由他处理,便是全然授权,办不到他自会来领罚。

  然后来年,佃农们有了钱买秧苗,收成后依约将积欠的佃租如期摊还,加收了一成,还每个人都缴得眉开眼笑,满怀感恩。

  他还知道,自严知恩掌权后,每年的开仓赈粮究竟是为了什么,难怪会说他不好养,得有烧钱的决心……

  那么多、那么多他从不知晓的内幕,还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望望窗外天色,曙色半明,可他已等不及天光大亮,下了榻便往听松院去。

  这个时候,小恩应是还在睡梦当中吧?

  他本想,去了便静待一旁,好好看看他、等着他醒来就好,谁知上了立松阁,里头的烛火是一夜未熄。

  这真的不是好习惯。他喃喃咕哝,想着以后可得好生纠正过来才行——

  伫立窗边静观了好一阵子,直到对方察觉异样,不经意地侧首一瞥,便定住目光,再无法动弹。

  好半晌,他确定再不出声,对方也会跟他耗到地老天荒,这才叹口气,轻道:“不欢迎吗?还是你忙,我晚些再过来。”

  “没、没有,不是!”严知恩这才如梦初醒,惊跳起来,也不知在慌什么,手忙脚乱地上前打开房门。“我以为——是我眼花了。”

  幻觉可不会存在这么久。

  严君离但笑不语,任人直勾勾盯着看,确认真实性。

  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他这才结结巴巴道:“你、怎么、怎么——”

  不是说,永不出观竹院吗?这是六年以来,严君离头一回主动来见他,那是不是表示、表示……

  会吗?他可以这样妄想吗?哥有一点点……原谅他了,是不是?

  他不敢问、甚至不敢出声,怕好不容易盼来的这一刻,又被他一个不慎给破坏殆尽。

  严君离径自进屋,探头约略瞧了下,发现让他方才专注埋首案桌前的,竟不是账本。

  “你在抄写经书?”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虔诚的信徒,很难想象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在佛前发了愿,每年得抄百本经书。”

  “什么愿?”

  他又闭嘴不语了。

  其实不必明说严君离也知道,八成还是为了他吧。

  他轻轻叹息,这人的执着劲儿,要想不认败都不行了。

  “我来,是有几件事想跟你确认。”

  “什么?”

  “十年前,我要你走,离爹远远的,你却反而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帮他做事,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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