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秦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哭,死抓着大伯父的手,不让他去揍爸爸,小小声乞求:“拜托……不要骂把拔……”
他们问:“为什么?”
“骂了……他就不回来了。”
大人听了,差点当场泪崩。
才那么小的孩子,已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负累,不敢再造成父亲更多的麻烦,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也顾不得自己,只一心想着不要害爸爸被骂,不然她会被抛弃。
在其他领域,这个男人或许很成功,但是就一个杨幼秦父亲的身分而言,他是彻头彻尾的混账。
大家心疼幼秦,给她的包容与疼宠总是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再多,也弥补不了她幼年的创伤,她会觉得,那是同情与怜悯。
这孩子个性也倔强,老是装坚强,不想再被季燕或是谁用那种同情她的口气对她说话,之后无论再痛再受伤,都会扬着小脸笑着,告诉所有人她好得很,一点都不难过,说穿了,只是不想再扮演那个被抛弃的小可怜角色。
刚开始,她乖巧到不可思议,不敢吵、不敢闹,怕连大伯父都不要她。大家舍不得她这样,拼命地宠她、放任她,宁可她任性骄纵些,都不想看她这样小心翼翼。
后来她就真的变成大家希望的那个样子。并不是真的被宠坏,而是这孩子太敏感,懂得察言观色,大家要她活泼她就活泼、要她当个受宠的娇娇女,她就扮演那个样子,只不过是迎合大家所希望看到的,不让大家担心。
别看她骄傲自信的样子,那全是保护色,骨子里其实很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好,没有办法将她爱的人永远留在生命中。
余观止听完,沉默了良久。
“杨伯伯。”
“怎么?”
“谢谢你。还有——我不会再让幼秦受委屈,往后她的一切,都算我的。”
这是一个男人,最慎重、也最极致的承诺。
承揽这女人的所有,无论悲喜、无论好坏、一切的一切,全都无条件接纳。
杨显季笑了。“我拭目以待。”
挂上电话,他起身往房间走,看见女儿蹲坐在房门口,没敢走开一步。
幼秦真的没有白疼她,柚柚看起来那么担心,一直守在门外陪她。
“没事,把拔先进去看看。”他笑笑地摸摸女儿的头,拿出备用钥匙开门。
杨幼秦听见开门声,很快地拉上薄被掩过头顶,像只小虾米一样蜷卧在床的最边边。
他缓步上前,也不强迫她面对他,连人带被捞起,圈进怀里。
她身体僵直,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任何动作,她才放松下来,偎靠过去。
有很长的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等到她情绪稍稍平复,闷闷的开口:“就叫你不要去了,好丢脸……”
“哪里丢脸?”该丢脸的是那个男人吧?“你要不要先把被子拿下来?小心缺氧。”
看她没有太反抗,他伸手一点一点、慢慢拉开薄被,看见红通通的眼眶,还有鼻头。
“那种只会生、不会养,毫无责任感的王八蛋,也值得你哭?”
“……才、才不是……”一开口,眼泪又溢出眼眶。“爸爸他……不是……只是、只是没办法,他要到处跑,带着小孩不方便,他……有跟我道歉,我真的能理解他说……我要的他没有能力给,所以没办法……”
他听了更怒。“那只是不想负责的推托之词罢了,何必说得那么好听,没担当的混蛋!”
他们柚柚在家,他连去巷口买酱油都不放心,还到处跑不方便咧!这是哪门子的父亲!
“不是……”
“你干嘛一直维护他?”混蛋、混蛋、混蛋!他一辈子都不会改观。
“可是……”她低哝:“你也这样说过。”然后也离开她了。
“……”不小心婊到自己了吗?
“你……很好,不差劲……”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不够好,才会留不住。
他要是早知道这句话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口。
你要的我给不起,所以自己保重,我们掰掰不用联络——
原来自己也是在她心上狠狠划一刀的凶手之一。
他既心疼、又后悔,用力抱紧她。“谁说的?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差劲透了。对不起,请当我没说过,忘记它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低垂着头径自沉默。
“幼幼?”他搂着她,亲昵地轻轻摇晃。“哈啰,宝贝,说句话嘛,好歹让我知道你要不要原谅我。”
“我没有不原谅,只是……”她顿了顿,轻到不能再轻的嗓音,低低逸出:“我不知道我要的,你现在给不给得起了……我要的,其实没有很多……”可是为什么,总是让大家困扰,一脸为难地离开她?爸爸是,他也是。
余观止一阵鼻酸,努力逼回眸底的酸热,故作镇定地接口:“那你要什么?说来听听看。”
“我想要……生病的时候,有人会守在旁边关心我;难过的时候,有人会抱着我安慰、替我擦眼泪;我想要,有人把我放在心上,疼我、宝贝我;我想要……”
声音愈来愈轻,他倾耳细听,捕捉那低不可闻的音浪——
“我想要一个家。”
他眼泪来不及逼回,在她仰起头时滴落在她颊畔。
她不肯定地问:“这样,真的会太多吗?”
“不多。”也懒得奉行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则了,直接倾身贴上她的颊,偎在她耳际低喃。“幼幼,我们结婚吧!”
她一颤,想推开他,确认话中的真实性,可他不放,仍是牢牢圈抱住她,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些,我想我做得到。幼幼,我给你一个家。”
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她有任何反应,他轻声催促:“说好,或者点头。给我一个机会证明它,证明我们的幸福。”
“你——真的可以吗?”她其实很怕,哪天又会看到他那种无力的表情,跟她道歉,说他没有办法。
“可以。以前,我不晓得你要的只是这些,你用了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去索要,让我觉得力不从心。但是现在,我们都成长了,我相信我们可以用更正确且适当的方式表达需求,再陪我试一次,好不好?”
“……好。”就算是同情,就算今天让他看见她最狼狈的样子,她还是想要。
要这个男人、要他给的家、要他所说的,那个幸福。
一直,都只要他。
尾声
晚上,柚柚睡着后,杨幼秦进到书房来,将门确实掩妥了,端坐在沙发上,两手搁在膝头。
一副就是准备促膝长谈的样子。
余观止瞄了一眼,暂时停下正在赶的设计图,不意外听见她说:“可以待会儿再忙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讨论。”
他搁笔,笑笑地走来。“什么事?态度那么严肃。”
“刚刚——柚柚喊我妈妈。”
“喔?”他挑挑眉。“所以呢?”
她一脸凝肃。“我想跟你沟通这件事,希望你不要纠正她,让她喊。”
“你从哪里认为我会制止?”比起她的要求,他更好奇她为什么会认为他想纠正?她为柚柚做的,担上这一声“妈”也不为过。
“因为这不是事实。你知道、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柚柚难道会不知道吗?基于理性,我们会纠正,可是在孩子的心态里,她喊上这一声妈,是一种情感的认定,如果我们制止,等于无形中拒绝了她的感情。
我很高兴她认为我值得这声称呼,也会适时的告诉她,她有宜姮这个好母亲,但这不妨碍她喊我什么,尤其——接下来我们的孩子出生,不同的称呼,会让柚柚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变成奇怪的存在,我不希望这样。”
她连这么久远、这么细微的情绪问题都考虑到了?
余观止微笑道:“你真的是个好妈妈。”
“所以——你是同意了?”
“本来就没有反对啊。”他靠坐过去,一手揽上她的肩,一手轻抚她隆起的肚腹。
上个月照超音波,确定这一胎是男孩子,她已经跟他划分好权责归属了,肚子里这个归他,柚柚归她,他负责把儿子教育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则负责把柚柚教育成众家君子追求的窈窕淑女。
听起来很公平。
他后来留意到,女儿眼眉间的神韵愈来愈像她,尤其是昂起小下巴,那姿态清傲的神采,简直是杨幼秦的小女王翻版。女儿目前才上幼儿园大班,屁股后已经好多小男生追着跑,看得出来幼秦想教会她身为女性的傲然自信,同时也懂得体贴温存,何时该放软身段、展现女人的似水柔情。
“还有一件事——”她起了头,有些支吾。
“讲啊,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钱?”没结婚以前,她什么都不是,照顾柚柚他用金钱作为报酬也就算了,可现在婚也结了,柚柚甚至开口喊她妈妈,他还是持续地给,难道就因为柚柚不是由她肚皮里出来的,她就永远是外人?
余观止先是困惑地思索了一下,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你以为那是什么?”
“哼。”她别开头,不想答。
他既好气、又好笑,双手搁在她头颅两侧左右晃动。“那是家用啊,杨幼幼,你脑袋瓜转个弯好不好?怎么会这么老实!”
“啊?”她呆住,张大眼,憨憨地眨了眨。“所以不是、不是——”
“很早就不是了。”从还没结婚以前,他给多少,她就在柚柚身上花多少,他会看不出来,她不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有金钱交易的意味吗?
一开始只是想,不能占她便宜,到后来愈给愈多,一个小孩是能花多少?她开始连家里的日用品都着手采买,连账单都缴上手了,把家里打点得妥妥贴贴。
他只是觉得有趣,便没有说破。这女人太好算计,被拐来当女主人,任劳任怨操持家务还不知不觉。
“你、你干嘛不早讲!”害她花不完,很苦恼。
他闷笑。“身体早就不清不楚了,那些身外之物是需要算得多清楚?”她自己直线思考还怪他?
要是还当她是外人,不会跟她上床,任她进驻他与女儿的堡垒。
他确实曾经想过要放开,但是她自己回来了,就算他什么都不给,她还是想留在他身边、释出这么大的诚意,他若还裹足不前,胆怯地不敢去试,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她有那个决心,他也该有勇气,从那一刻起,他便决定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一天,靠近一点点,进度缓慢,尝试这条共行的路,双方步调是否能一致,像在玩踩地雷游戏一样,当踩完所有的格子之后,才发现——原来全是空包弹,根本不会引爆,也没所谓的地雷存在。
于是那一天,他开口请求她嫁给他。
“我以为——你没打算跟我结婚。”
原来这么早就当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吗?她还以为,是看见那天的事,觉得她很可怜,一时冲动,感情用事才会提出婚约。
“我有。只是原本想过一段时间再看看。那天你拿什么“你朋友”来试探我,我不也清清楚楚告诉你,我没有不想结婚,重要的是对象。你一直都是我唯一的结婚人选啊,不然怎么会连家里如何打点、女儿如何管教都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还表态得不够清楚吗?他根本连薪水都交给她管了。
“是说——老婆,赚钱很辛苦,你可以不要这么败家吗?要是花不完,建议你——藏个私房钱如何?”他还贴心地提供选项给她参考。天底下大概没有像他这么大方的老公了,直接批准老婆藏私房钱。
恍悟过后,她急急忙忙说:“要不然,我帮幼幼存个教育基金……”
“不用,这笔预算我已经扣下来了。我还是觉得藏私房钱比较——”
“你干嘛硬要逼我藏私房钱啦!”有人不爽了,啊就不想藏咩!
他们大概是天底下唯一一对因为老婆不藏私房钱而意见相左的夫妻了。
余观止愉悦地低笑,张手搂抱她。“幼幼,你好可爱——”
不解风情的女人,直觉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瞄。
他笑着扳回她的脸,凑上前啄了下。“说你啊,杨幼幼。”
“我哪知道……”她低哝。“你的肉麻情话通常都是在床上,那时说什么也不会觉得奇怪,但现在又不是……”
五岁的余柚柚比较适合被说可爱,三十岁的杨幼幼哪里可爱?不过她还是喜欢听他这样讲,感觉像是被他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娇宠着。
妈呀,怎么会有人可爱到这种地步。余观止有点不堪负荷,倾向前吻了吻。
“我爱你,老婆。不只是床上的肉麻话,也是我的真心话,从最初到现在,不曾改变过。”
“我知道啦!”她有些别扭地应声。
要不是感受到这一点,她何必留在他身边这么久?
也因为清楚这一点,任何事都还有努力的空间,她才会不甘心放弃,因为知道,她很难再找到另一个不管交往还是分手,始终爱着她的男人。
堂哥们说,不懂她看上余观止哪一点。
她后来想了又想,或许是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神,始终专注,打动了她,让她觉得,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或许可以一直、一直爱着她,不改变,也不会离开她。
后来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这个男人,在分手后的数年间,爱情始终不曾抹灭。
以前,她总是自我怀疑,没有自信能永远留住他,心被裹在小小的、黑夜般的茧蛹里。
于是,他们的爱情出现了时差,他在白天,她在黑夜。
不是不爱,只是时差。
以致,心理状态未臻成熟,无法同步。
数年后,破茧而出的心与他再度相遇,他们的爱情频率终于一致,而她相信,这一回他们可以牵手共行一辈子。
—全书完—
番外 名字这回事
感情再好的恋人,总会有吵架的时候,而“筹备婚事”就被投票公认是榜上有名的吵架时机点。
杨家大宅里,正在印证这个论点。
“我说不要!”
“可是我觉得——”
“我就是要这张。”杨家女王很执着。“这张拍得比较漂亮。”
“可是露很多……”准未婚夫一脸为难。漂亮是漂亮,但他无法接受老婆露出大片美肌供人观赏,性感又美艳,连胸前的沟都好明显,那是他的权利啊,而且这张婚纱照是要放在大门口。
“余古文,你不要逼我生气!”
然后某人脸色变了变,就让步了。“好啦,你说了算。”
这是什么情人密码?众人在一旁有看没有懂。
本来还期待准新郎如何捍卫娇妻美背,结果没两、三下就软下腰杆,直接对女王递降表投诚了。
啧,无趣。
然后一直到结婚宴客那天,杨家人终于知道那个鱼骨文、甲骨文什么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