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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蝴蝶之吻  第17页    作者:张小娴

  赤地动也不动,仿佛想把蓝月儿招进他的斗篷里。蓝月儿差一点就抓住赤地,赤地的斗篷却突然射出眩目银光,几乎把她吸进去,她挣扎,冷不提防赤地使出浑身气力朝她胸膛击出一掌。那一掌有如一片山河,蓝月儿飞堕数十米之外,口中吐出鲜血,染红了雪地。

  歌声夏然而止,蓝月儿脸朝下俯伏地上,再无声息。漫天的蓝蝴蝶鼓翅飞落,纷纷栖在她头上,颜色惨淡。地上枯叶翻飞,都沾了血。

  蝠儿从黑暗中冒出来,拍着凄凉的皮翼落下,在她耳边悲鸣,想唤醒她,却唤不醒。赤地肩上的绿色小鸟飞来,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尔后飞回主人肩头。

  赤地刚才那一掌已经耗尽精力,使得他疲乏至极。他以巫杖支撑身体,瞒珊地朝樱桃园的出口走去。小鸟在他耳边悲伤啼叫。

  “天一亮,她会化为湿雾消散。”

  赤地对肩上小鸟说,声音微弱,拖着疲跛的脚步走。

  突然之间,身后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瞬间转化为有如琴弦在音乐飞升中断裂的追魂曲。

  赤地猛然回首,发现尸体原先俯卧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一个人影从前方朝他飘来,头发披散,美丽惨白。

  蓝月儿没有死,相反,她变得暴烈,浑身散发骇人蓝光,蓝蝴蝶吓得在风中抖颤,蝠儿躲在枯树枝上,园里的樱桃树仿佛都在畏怖中挪移。

  “叔叔别走!”这四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宛如催命符。

  赤地不然站着,一阵死亡的恐惧自心底涌出,人在歌声中摇晃,想找个支撑点。

  这时,赤地肩上小鸟鼓翅跳跃,不停抖落身上的羽毛,无数绿色的飞羽瞬间编成一道围墙,想镇缚住蓝月儿,保护赤地。

  蓝月儿在半空中回转,依然唱着歌,朝那道高大坚固的羽毛围墙缓缓喷出红色烟雾,那烟雾有如藤蔓,伴随着歌声飞舞伸展,瞬间吞噬羽毛。羽毛灰飞烟灭,围墙倒下,小鸟从赤地肩头掉落,气息尽失。

  赤地朝蓝月儿伸出巫杖,但巫杖光线已然微弱。蓝月儿轻抚赤地眩花的双眼,赤地两眼之间一朵血花溅开,狂乱地跟跄数步,终于倒下。他紧闭双眼,急喘一口气,张开嘴唇呼吸,挣扎,再呼吸,直到无法再接续。他横躺在一棵樱桃树下,身上披满小鸟的羽毛,一张风霜老脸染满自己的鲜血,再无气息。

  蓝月儿从空中降落,跪在赤地身旁。

  “叔叔,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她哺哺说着,脸露悲伤。她杀了一个好人。

  尔后,她看到赤地身旁那只死鸟渐渐膨胀,肚子迸裂,怪异地伸出四条腿,最后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已经死了,躺在自己的鲜血里。

  蓝月儿恍然明白,她摸摸羊的肚子,哀凄的声音说:“原来是你。”

  她颓然站起来。天已将近破晓,她招来一阵狂风,挖松赤地和羊儿身下的雪与泥土,一人一羊连同那支紫杉拐杖缓缓往下掉,那儿成了他们的墓穴。

  蓝月儿唱着一首挽歌,风吹起泥土与枯叶,覆盖荒凉的墓穴,蓝蝴蝶在她头上飞绕,其中一只,斑斓的小翅拂过她脸庞,抹干上面的眼泪和血水。

  13

  蓝月儿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芳心桥上的房子。燕孤行依然沉睡,炉火仍旧温暖,饭桌上还放着他和赤地用过的两个酒杯,但一切已然不同。

  她在燕孤行身边落坐,感到双腿一直颤抖,身体虚弱,给赤地打伤的地方像火灼一样疼痛。燕孤行头埋臂弯里,仿佛给人下了一个安眠咒。她看着他低下头的颈背,闻到一阵舒坦香甜的气息。要是燕孤行知道她杀了老牧羊人,他还会原谅她吗?永远都不可能了。

  沉倦的泪水浮上眼睛,她嘴唇震颤,朝燕孤行的颈背缓缓吐一口气,将脸靠上去,抵住他的皮肤,聆听他深沉的呼吸,好像前世已经经历过这一刻。

  午夜的星子依然挂在晨曦的天空,心头的寒凉使她无法瞌上眼睛。她挨着他抽泣,泪水儒湿了他的颈背。原来,她吸的血一路滋养着身上那个邪恶的灵魂,她发怒的时候像一头野兽。她气自己的凶残。那只抚过赤地双眼的手,掌心里好像长出了一双半瞎的眼睛来,此刻正盯视着她。她不敢看,紧握着拳头发抖。

  她觉得彻骨的冷,心头的情焰宛若花儿在屋里飘飞,她伸出没有抚过赤地的那只手,接住一朵燃烧的情焰。那朵情焰浮在她掌心上,是玫瑰红色的,像一颗心倒转,她把它放在燕孤行头上,那是她的心。

  她为谁而活?

  为了把他留在身边,她双手染满了鲜血。她将背负一辈子的罪疚,永活于黑暗。她再也不能没有他。

  然而,老牧羊人说,吸血鬼不能和人在一起。这一次,她赢了,显然是惨胜。但是,下一次,必然会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要拆散她和燕孤行。

  她的脸缓缓离开他的颈背,带着颤抖的微笑凝视他。要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只有一个方法。她抚抚他的颈背,只要在上面划一道伤口,再在自己手心划一道伤口,将血滴到他的伤口里,那么,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她用指甲轻轻刮着他的颈背,那只手在他颈背上哆嗦,脸上掠过一阵悲伤。把燕孤行变成跟自己一样的吸血鬼,她凄然笑了,那就是永恒。

  她的指甲在他酣睡的颈背上刮着刮着,手抖得愈来愈厉害。

  “你会恨我吗”她带着凄凉的微笑问。

  他睡了,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她咬着唇啜泣。挂在屋梁上的蝠儿朝她哪瞅了一声,那声音无限悲凉,仿佛是在催促她下手。

  她流着眼泪和鼻水,哺哺在他耳边唱着那首歌: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才思……

  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蓝蝴蝶翩翩飞来,一双一对在她和燕孤行身边飞绕,一朵情焰悬在他们之间,远山的教堂传来了黎明的第一下钟声,白皑皑的雪从窗子涌进来,覆盖了她脚下的地板,在那儿开出了白色的花。

  “我们将一同跨越时间的浩海,永不分离”她对他说,带着幸福的眼泪。

  她震颤的手在他软软的颈背上轻轻刮了一下,血丝冒出来,她惊呼一声,猛地把那只手抽回来,从椅子上踉跄后退,一直退到炉火边。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怎可以那样自私,要他和她一同忍受永不超生的痛苦与长夜的煎熬?

  她流着泪,把双手放入炉中柴火,闻到的却是花儿的气息,双手丝毫无损。她想惩罚自己,方法却是多么愚蠢?她脸埋手里哭泣,浑身震颤。蓝蝴蝶飞走了,情焰熄灭,只留下一朵在她心中。

  燕孤行在饭桌上缓缓地醒转过来;拍了拍因趴着睡觉而觉得疲倦的颈背,看到地上雪花覆盖,外面下着大雪。

  “雪都飞进来了”他说,起身去关窗。

  她连忙用袖子抹走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来。燕孤行走到她身边,看到她肿胀的眼皮,忙问她。

  “你为什么哭”

  “我有点不舒服”她虚弱地笑笑。

  “你脸好苍白”他摸摸她的脸,那张脸很冷。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他关切地问。

  “现在好多了”她回答说。

  “你都不吃东西,身体怎会好”他带着怜惜的语气责备她。

  尔后,他发现老牧羊人不在屋里。

  “叔叔呢、”他问。

  “他走了”她就知道他会问。

  “什么时候走的、”他怔了怔。

  “今天大清早坐船走的”她转过身去,把一块木柴丢入炉火里,明知这一刻会降临,却依然心跳怦怦。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是叔叔说不要吵醒你,你睡得很熟”她回过头来对他说。

  “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他问。

  “他没说。”她心虚地回答。

  他脸露失望的神情,不明白老牧羊人为什么不肯留下来。

  “也许叔叔习惯了自由”她对他说,用谎言来掩饰自已的罪行。她多么恨她自己。

  “但他年纪这么大了,眼睛又不好”他担心,觉得自己没有好好报答老人。

  “叔叔要我跟你说,不用担心他。他不会问,有一只懂事的小鸟陪他”她干涩的嘴唇些微震颤,想到八只蹄子的羊和巫师一起躺在地里。

  燕孤行笑了,脸露人世的天真,说:“那只小鸟只会占卜。”

  “他永远不会了解那个黑暗的世界,他也不会向往”她心里想。

  他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以后要多吃点东西,知道吗”

  “我没有什么东西喜欢吃”她孩子气地说。

  “那么,你吃我吧”他笑着,把她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

  “你可以吃我的心,饮我的血”他开玩笑说。

  她眼里盈满泪水,说:“那会很痛。”

  “我不怕”他带着令人动心的微笑说。

  她伏在他胸膛上缀泣。

  “我不会饮你的血。”她对他说。

  他不会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盟誓。他们将不能一同跨越时间的浩海。宁愿失去,也不愿伤害爱人,暗夜的漫长孤独将有幸福的记忆相随。她心中的情焰烧得更旺,使得身体发烫。

  “你暖好多了”他怀抱着她,以为是自己的体温温暖了爱人。

  一朵朵深红色的情焰在他背后翻飞。他抱着她在覆雪的地板上盘旋起舞。

  远山的教堂敲响了黎明的第二下钟声,屋子里的一双恋人却以为爱情是天堂般的救赎。

  白色的雪融了,融成了早春的新绿。他们的舞一直跳下去,仿佛从远古跳到永远。夏天来的时候,山上的樱桃园结满累累的果实,颜色腥红如血,她是不敢吃的。

  14

  燕孤行和蓝月儿那场舞,一直跳到河堤上枫叶红遍的那天,缠绵的舞步在他们心中的天堂开出了灿烂的花朵,他们脚下的泥土却荒瘠了。一切都有两面: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世俗与幽冥。一旦失去了平衡,地狱也开出了血红的花,抵住天上的星辰。乐城变了,氤氲迷蒙的空气带着腐坏的气息。

  贝贝那本“酒后真言簿”记录的故事比以往更荒谬,人们不再认识自己,只能在荒凉的内心浇上遗忘的烈酒。

  一天夜里,但梦三对着芳心桥上那幢鹦鹉绿烟囱的红房子,用力弹奏七弦琴,一根弦线在音乐飞升的颠峰猝然断裂。

  就在琴弦断裂的那天,“吾爱歌军官”官邸里那群最会唱歌的鸟儿飞走了,再没有回来,遗忘了主人曾用珍珠和花蜜宠幸它们。

  枫叶街的妓院里,嫖客和妓女玩着吸血鬼的游戏:嫖客扮成吸血小丑,追逐着脱光衣服嬉笑尖叫的妓女。

  “天国近了!”老修士在教堂的圣坛上喊道。

  主街上一家酒铺为了宣传,举办一场“喝樱桃酒大赛”。这场比赛像热闹的嘉年华会,人们从四方八面来参加竞赛。参赛者颈上挂了个围涎,要以最短的时间喝掉面前三斤樱桃酒。妙妮、妙叶和船上的小鼓手成功进入决赛。

  “加油啊!”歌女、舞娘和乐师们在台下为他们喝彩。

  钟声一响,二十个参赛者举起酒桶拼命喝酒,鲜红如血的樱桃酒从他们嘴角不断流出来,把他们的牙齿和颈上的围涎都染成了红色。

  妙妮喝得太急,喝到一半,肚子鼓胀,倒在台上呻吟,他们连忙把她抬回天鹅船。

  “我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恨狮子广她握着妙叶的手,醉醺醺地说,以为自已会死。

  连续打嗝十七天之后,妙妮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直到很久之后,牙齿依然是红色的,好像喝过血。

  城里的女人都涌去葛奴奴的“红流苏”买毋忘我项圈,用来拴住她们的丈夫和情人,免得他们在嘉年华会上走失,或是悄悄跑到枫叶街去跟妓女玩吸血鬼游戏。葛奴奴卖出了许多项圈,红色面纱下带着诡异复杂的神情。

  “喝樱桃酒大赛”决赛的那天,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用毋忘我项圈把她唇红齿白的情人牵到枫林里。两个人相对挑逗一笑,猝然之间,两个肉体同时迸裂,两个黑影从里面爬出来,其中一个仍然戴着毋忘我项圈。原来他们是恶灵,扮成人的模样,但一点都不像活生生的人,好似蜡像。

  一阵怪风卷起,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一棵枫树的根节里挣扎出来。另一个黑影从枫叶之间蹦出来,另外几个黑影从地底缓缓钻出地面。这些聚集在枫林里的黑影,一时膨胀,一时缩小,一时像狼,一时像鸟,一时唱歌,一时跳舞,七嘴八舌地讨论樱桃园那场决战。

  “女王胜了!”戴着毋忘我项圈的恶灵说。

  “巫师将恶灵一分为二”狼形恶灵说,仍然带着怒气。

  “但是,女王杀死了巫师广一个像鸟的恶灵拍着翅膀说。

  “女王果然是神王的女儿”一个人形恶灵鼓掌说。

  “女王复兴了吸血鬼王朝!”  一个像马的恶灵用后脚跟站起,嘶喊着说。

  樱桃树下的尸骨在颤抖,枫林里的恶灵欢呼。歌厅每晚座无虚席,蓝月儿唱的是遗忘的歌,人们有太多事情想要遗忘。大妈妈赚进了数不完的钞票,带着光晕的眼睛却不快乐,仿佛也闻到了腐坏的气息。一个静静的夜晚,她穿着紫色薄纱裙子,离开舱房,来到甲板上,合上眼睛缓缓长吸一口气,翻身跳进河里,河水泛起圆形涟漪,一片皱褶,她潜到百米深的河床里游泳。她回转身子,带着微笑,在那儿唱着歌。猝然之间,她看到柳色青青的幽灵朝她游过来,仿佛是听到她的歌声。他穿着青色的衣裳,一张脸在水中有点朦胧。

  “莓莓。”他唤她,声音在河底回荡。

  “青青,我们又见面了”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长长的一串泡沫,眼睛周围闪着光亮。

  “岸上的气息让人很难受,不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在水里漂浮着,对他叹口气说,“要是很久以前,我会知道问题发生在哪里,可惜,我而今只是个人类”

  柳色青青深深地朝她看,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早已经知道?”她嘴里吐出些许泡沫。

  他朝她点头微笑。

  “我还以为能骗到你”她笑了。天地之间,柳色青青也许是认识她最深的人。

  “那叠遗稿……”他缓缓说o“哦,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明白要问你”她嘴里吐着泡沫说。

  “遗稿上有一个药方……”他嘴里吐着翻飞的泡沫说。

  “药方”她双手将飘起的头发往后拨,诧异地问他。

  “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个药方可以保护你”他嘴里吐出一串泡沫,悬浮在她面前。

  “在哪一页?”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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