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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不敢  第8页    作者:橙诺

  唉,当真是有理说不清。这种又无奈又好笑,又心疼又甜蜜的心绪,实在很像她面对李玄玉时一般……

  “小少爷,没人欺负我。”绽梅握紧了掌中小手,摇首缓道。

  “好,那就好,那你好好在这儿安心让李大人照料,我回去啦!”毕竟是孩子,毫无心眼,闻言立马放心的杜虎开开心心与绽梅告别。

  第6章(1)

  绽梅才目送着杜虎背影离去不多久,李玄玉便又穿着官服,端着一碗汤药走进她房里。

  绽梅心口一跳,随即涌上心头的除了不安忐忑之外竟是无奈。

  那日,她彻底失态,狠狠地在李玄玉怀中痛哭过一场,之后虽曾烦恼该如何面对李玄玉,然,李玄玉没说没问,就好似她从来没对他提起过什么一般。

  她感激他的体贴,却也对他的体贴无所适从。

  她受伤不便,李大人请了个仆婢茹儿来为她张罗吃食,伺候她洗沐换药便算了,他甚至还每天穿着官服,下了公堂之后亲自来喂她喝药,无论她怎么说,李玄玉却都比她更坚持。

  唉……连日来皆是如此,绽梅真想把眸子合上,索性当作看不见,偏生李大人已经瞧见她醒了,而且,与那些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儿女心思相较起来,她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得问李玄玉,容不得她装睡。

  “李大人……”绽梅呐呐开口。

  “有什么事待喝完药再说。”李玄玉打断她,将手中碗缘凑近她口。

  “李大人,绽梅自个儿来。”绽梅伸手欲将汤碗接过来,李玄玉却是不让。

  李玄玉横了她一眼,真的是很不书生、很不斯文、很不李大人的那种,仿佛还在恼她上回昏迷,怎么都不肯喝药之事。

  想起上回喝药之事,绽梅既赧又叹,最后只得乖乖张嘴,启唇啜饮那碗苦得不行的药汁。

  她自个儿兴许没发现,但她耳朵红了,病中犹艳的两腮浮现丽色,人依个清淡风雅,圆润的眼儿却不敢扬睫瞧李玄玉,颇有女儿娇态。

  李玄玉在她榻旁坐下,眸光恋恋地瞅着她,他坚持要亲自喂她汤药,自是因为他极其喜爱她瞧她这模样。

  他的目光在她瘀肿渐退的面庞来回游移,瞧她红艳粉嫩的唇,瞧她颊畔青丝,想他曾吻过那两片唇瓣,曾搂过她娇软馨香的身子,曾拭干她大哭不止的泪……

  李玄玉直勾勾地盯着她,虽是一言未发,那如泓眸光却烘得绽梅周身发烫,似乎就连他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细微的呼息,都能令她浑身颤栗,四肢发软。

  他们之间看来没什么不同,又好似全都不相同了。

  “李大人,多谢你——”绽梅一句话还没说完,李玄玉便拿起一旁的帕子拭净她嘴角,他指尖若有似无滑过她秀颊,令绽梅浑身陡地一震,急忙敛眸垂首,缓定心神。

  李玄玉起身,走到角落脸盆架旁,将帕子放入水中打湿,绞了绞,一面动作一面问道:“好了,你想同我说什么?”

  他的平滑声嗓太过温柔醇厚,照料她的举措太过细腻温存,近来总令绽梅水眸生雾。

  “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岁岁……”

  是梦?抑或是他真的曾在她榻旁许诺?别想了,不是说好不想的吗?绽梅制止自个儿再如此胡思乱想下去。

  “李大人,广顺行……周大爷他……衙内一切安好吗?”绽梅起了个头,却不知该如何下去才好,她是担忧李大人,然广顺行之事乃县衙公务,她如此提问,似乎又嫌过太过僭越?

  李玄玉闻言回首,对她勾唇一笑,那笑容看来既安心又无奈。

  “绽梅,我知你想问什么,想问便问,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忧心我得罪广顺行与唐安,惹祸上身是不?”李玄玉将帕子洗净放好,信步走至她身旁来。

  “是,李大人。”绽梅仰首望他,认得老实。从前姑爷是什么脾性,她或许因相处不深不甚明白,但服侍了多年的唐家老爷与唐家小姐是何等心高气傲,她比谁都清楚。

  “唉,你当真是精神好了许多,脑子一好使了,便净是忧虑别人之事。”李玄玉叹了一声,望着她的眸光既宠且溺,仿佛拿她很头疼似的。

  绽梅凝望他,唇瓣甫掀,才又想开口,李玄玉便再度打断她。

  “绽梅,我不但知晓你要问什么,还知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广顺行与唐家皆是财大势大,极难得罪,对不?除此以外,你心里还觉得,你是不祥之人,只要与你有关系,想要挺身护你之人,便要遭难,对不?你心里对你母亲、对孙管事与杜大娘、小虎子皆怀愧疚,现下又十分忧虑我要因杜家香粉铺一案遭你牵连,是不?”

  每句皆中,就连那些埋藏极深的内疚心思皆是一字不差,绽梅垂眸低首,双手绞紧了覆着半身的被子,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李玄玉握住她微颤柔荑,轻声道:“傻姑娘,你究竟还要多傻?我想护你,却不净是为了护你。广顺行一家,案上迭案,如今送状纸的店铺共有十余家,已不只是单单一家杜家香粉铺之事,若不是此案越来越复杂,也不至于到今日尚未判下。”

  十余家店铺?如此严重?绽梅扬眸望着李玄玉,眸心越见忧虑。

  她忘了将自个儿的手自李玄玉掌心中抽开,而李玄玉握着她的五指一收,握得更紧,她纤弱的掌被李玄玉包覆缠裹得如此自然。

  “绽梅,广顺行换了周万里主事之后,不仅从前与周老太爷开疆辟土的老伙计们皆被换下,且周万里的作风强势蛮横,时常扣货抬价,已惹得那些与之合作的店铺颇有怨言,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更胆大包天地擅闯民宅、欺凌强夺,已经令霁阳许多商家们忍无可忍……绽梅,孙管事离开广顺行,杜家香粉铺遭劫,这些祸事不是因你而起,你明白吗?”

  “但,唐家老爷极为疼爱小姐,绝不会放着这事儿不管……”唐家老爷怎可能任由女婿被关在县衙牢房里?

  “他或许不能不管,但我也不能置那些递状纸的百姓不顾。绽梅,你明白为何我提了周万里之后,那些控诉广顺行的状纸才纷沓而来吗?”

  绽梅摇首。

  “他们原本并不想报官。”见绽梅似没听懂,李玄玉又说得更明白。

  “那些被欺压的店家,他们有口难言,既忌惮广顺行财大势大,也忌惮广顺行攀上太后远亲那门亲事,唯恐报了官,官府会吃案,或是反被乱扣个诬告罪名,所以才一直隐匿不讲。”

  “既是如此,现下又为什么……”

  “是啊,绽梅,为什么?”李玄玉似笑非笑地反问她。

  “是因为……大人提了周大爷,又带了我与杜大娘、小少爷回来?”绽梅不甚确定地问。

  “是,他们见我有心想办,才开始全然信任我。”李玄玉顿了一顿,捉着她的手又握得更紧,重重强调。“绽梅,百姓信任我。”

  明知前头险路,他却无法辜负如此心意。

  绽梅与李玄玉视线相凝,明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什么也说不出口。

  恶人未必命短,好人未必善终,她明白,但……

  “李大人,小少爷方才对我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绽梅希望,大人为所当为的同时,也能善待自己。”绽梅沉默良久,最后只剩这句心思重重的提点。

  李玄玉扬唇一笑。

  “看来香粉铺此次遭劫也不全然是坏处,小虎子近来极为认真,真所谓是不经一事,不长一知。”跟着杜大娘忙进忙出,努力向学,不再时常抱怨,人也更体贴有责任感了。

  “李大人……”他这时候将话题移转至杜虎身上,是为了令她放心吗?

  绽梅望着李玄玉,澄澈水润的眸心中有太多对他的不舍担忧,与万般复杂的心绪。

  她眸含水光,秀质楚楚,愁态万端的模样瞧得李玄玉一阵心疼,一时情难自已,便伸臂将她拥入怀里。

  “绽梅,此事该如何行止,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别担心我,只管好好养伤便是,待得这一切事情告个段落,届时,我、我……我想听你唤我一声玄玉。”

  从她头顶传来的声音沙哑朦胧,多情得令人不敢抬眸相对,绽梅在他怀中闭眸摇首,却没能鼓起勇气退离他怀抱。

  她既喜爱他,又担心他;既仰慕他,又不敢拖累他;她不舍放开他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回握;明知大人对她有情,也不知该拿什么回应?

  大人是官,她是婢;他随和性情讨喜得有如春暖花开,而她却孤寂凄凉得有如霜风残月……比?怎么比?他是天上星辰,她是地底烂泥。

  在李玄玉面前,她明明自惭形秽,然情苗却悄然生根,难以拔除,却又无法任由发长。

  不知该如何回话,怀抱里徒留一声惆怅叹息。

  第6章(2)

  “胡闹!你当真是胡闹!”

  今日,霁阳县衙内用来议事的大厅里,清楚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喝。

  身子逐渐转好,已可下床随意走动的绽梅,正取了布料与针线想为李玄玉缝制钱袋,才穿过廊道,便听得议事厅内传来这声暴吼。

  她欲回暂居院落的脚步一顿,本想匆匆退离,李玄玉由厅中传出的声音却又诱她停下脚步。

  “恩师,学生并未胡闹,学生不得不这么做。”李玄玉出声回应,口吻坚决却听来甚是疲惫。

  广顺行一案牵连甚广,他明白,只是,他并没想到会发展至如此地步。

  自他提了周万里回县衙之后,送状告官的百姓不少,送礼关说的豪绅权贵却是更多。

  霁阳县衙的门坎几被踩平,有人急着要他办案,有人急着要他别办,七嘴八舌,无非是希望他这样又那样,而他只是一介小小地方官,上有三公九卿等数不清的京官朝官,随便一个说句话便能压死他,现在竟然连身为堂堂御史大夫的恩师都来插手?李玄玉真是疲惫至极,又是不敢置信。

  恩师?议事厅外的绽梅微微心惊,莫怪她总感这道声音耳熟,想必厅内的是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御史大人吧?

  御史大人来访,想必有何要事,而御史大人的语气听来又如此气恼,令她好生担忧。

  绽梅心中虽觉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厅门旁,藏身至廊术后头,竖耳静听。

  “什么叫做你不得不这么做?为师的又不是要你立马放人,只是要你从轻量刑,变个法儿,尽量让自己谁都别得罪,这也不成吗?玄玉,为师的已经老了,眼看着已没几年官好做,你现下闹腾出这么大件事来,是存心不让我好过吗?”

  “恩师,学生并没这么想。”

  “没这么想?我瞧你就是这么想!”尹尚善怒喝了一声,又重重拍案道:“此案虽不须上请,但姑且不论广顺行那条与太后说远不远的姻亲关系,当初与我同朝为官的周家旧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势微妙,皇上接连拔除几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后勃然大怒,两人表象和气,私下却早已势同水火,你现在办广顺行这桩案,正巧蹚入这浑水,玄玉,你听为师的劝,在事情闹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罢。”

  “恩师,学生虽对朝中情势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处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会想秉公办案!”尹尚善越听越怒。“满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门生,连日来向我说情者众多,为师的已经不知还能保你到什么时候,你竟还如此顽固不通!你难道从没想过,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届时举家皆受你牵连?”

  “玄玉孑然一身,并无如此顾忌。”李玄玉回得强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恶人伏法,不要为祸地方乡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见了父母,也能问心无愧。

  “好!好你个孑然一身,莫怪我数度想为你择门亲事,皆被你委婉推辞,你便是想凭一身蛮劲横冲直闯,好证明自个儿有多么光明磊落,有多么清高不群吗?”

  “恩师……”李玄玉重重叹了口气,对于他将恩师惹得如此恼怒心怀歉疚,却又不愿低头妥协,只得沉稳坚定道:“不论广顺行之事最后如何发展,学生行事但求一个心安理得。”

  “好一个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与你恩断义绝,咱俩以后相见视同陌路,省得我为你仕途日夜担忧,还碍了你一身傲骨,净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气极怒极,转身便拂袖而去。

  “恩师——”李玄玉举步追出去,却有一只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惊愕回首,便对上绽梅温柔眸光,绽梅对他缓缓摇首。

  “李大人,别去了,御史大人现下正在气头上,谈不出好结果的。”绽梅握着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动了动,像在安抚他似地,不想他此时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发恼怒,也更添他的挫败。她瞧得出来,李玄玉已经好累好累了……

  “缓一缓,择个日子,再亲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访,好不?”

  李玄玉望着她,视线从她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缓缓游移至她盈满关怀与担忧的面庞。

  恩师担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担心他,他明白,但他怎么能不忧心霁阳县内的百姓?

  广顺行一案若是轻判,此例一开,歪风一长,日后不知还有多少个杜家香粉铺要遭抢?不知还有多少孤儿寡母要遭害?他还能怎么办?他怎么不办?

  李玄玉仰天长叹了口气,伸手拧揉紧蹙的眉心。

  学而优则仕,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与目标,但如今,他却是如此厌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绽梅,你回房吧,外头天冷,大夫说你身子尚未好透,虽可走动,但仍旧吹不得风,你别担心我,我无事。”

  李玄玉向绽梅牵唇微笑,却不知他的笑容,此际在绽梅眼中,却比不笑还更为愁苦。

  情波荡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担忧?

  赶在上级衙门介入之前,霁阳县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挤着一堆看热闹的百姓。

  数位告状者指证历历,就连几位周万里的亲信侍卫们也因周万里平日的苛待吐实认罪。

  历经一番巨细靡遗的审讯,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惊堂木,重重一拍——

  “周万里,你如今罪证确凿,还不快快俯首认罪?”

  “呸!老子认个屁罪!”周万里神色嚣张地喝道:“李玄玉,凭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认罪还早得很,你趁现在尽管神气,再嚣张也没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绝不会放过你的!”

  此言一出,围观群众们义愤填膺,咒骂声不绝于耳,群起喧哗,大有想冲进公堂里教训恶人的态势,得要差微们手执水火棍阻挡。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惊堂木,望着周万里的眸有厉色,又出声告诫围观百姓。“安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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