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看大夫。”眼见妇人怀里孩儿呼吸有些急促,她立刻伸手朝孩儿的面颊和额际探了探。“嗯,还好烧得不高,兴许只是太过虚弱才会昏睡,不过为求慎重,还是早些让大夫看看吧。”
妇人直到此刻才真正回神,只见她紧紧抓住封曳秀的衣袖,急促地问:“姑娘说的是真的?我的孩子真能……真能看大夫吗?”
“当然。”封曳秀完全任由妇人抓着。
“那我孩子有救了?”妇人瞪大眼,激动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自眼角哗啦哗啦地落下。
“绝对有救。”她还是笑,柔徐的声嗓里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来吧,孩子要紧,还请夫人先跟我来。”她徐缓转身,微笑领着妇人朝大街走去。
三人送佛送到西,亦步亦趋地也跟在后头,打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围观路人们看得感动,纷纷侧身让路,谁晓得始终被人忽视的钱老板,却恼羞成怒地冲了过来,拿着扫帚硬是挡住去路。
“不许走,封曳秀,你今日要是不把那锭元宝的来源说清楚,我就不许你离开。”
“钱老板,事有轻重缓急,这紧要关头,还是请你先让路吧。”她轻声细语的要求,修养极好。
“我偏不让,凭你区区一个画师,哪有本事藏着那么一大笔钱……对了!这阵子我店铺里老有银两失窃,该不会……该不会就是你干的好事吧?”钱老板眼神不怀好意,随口栽了个罪名给她。
眼见局势骤变,现场再次哗然声四起,更多路人围了过来。
妇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抱着孩子躲到封曳秀身后。
“这混帐,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老虎不发威,他还真当我们是病猫!”眼看钱老板三番两次找封曳秀麻烦,三人气得火冒三丈,连忙挽起袖子就往前冲,不料却被封曳秀拉住。
艳阳下,就见她笑脸依旧,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皮笑肉不笑,那笑意未达的眼底,竟清晰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钱老板吞了吞唾液,不禁后退了几步。
“你,你那是什么眼神?”娘的,他竟然会怕一个老姑娘?
封曳秀仍是不理他,只是低头寻思片刻,接着转身朝三人交代。
“你们三人带夫人去找大夫,顺道买药材,我随后就到。”
“封大姊,这……你一人行吧?”三人很是担心。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曾不行过吗?”她自信微笑。
“是没有。”三人一致摇头,明白她聪明绝顶,凡事总能化险为夷,这就是为何他们年纪明明较大,却得尊称她一声封大姊的原因。
“那不就得了?”她双手负后,低声朝妇人说了几句,直到妇人肯抱着孩子跟着三人离去,她才转过身,双手负后,徐徐朝钱老板走去。“钱老板,你说我偷了你的银两?”她似笑非笑问。
“没错!”眼见她总算肯正眼瞧自己,钱老板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一定就是你偷的!”
“你可有凭据?”
“哼!就凭你常来我店里、就凭你品性不佳、就凭我觉得你有问题!”钱老板说得理直气壮。
“凭我品性不佳啊……”她轻哼一声。“钱老板,你这分明是过河拆桥!想当初我可是挣扎了好久才肯昧着良心帮你做那见不得光的浑事,没想到你竟然……唉,既然你如此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什么见不得光的浑事?”钱老板一头雾水。“咱们谈的可是那宝银元,你少顾左右而言他。”
“我就跟你谈那银元宝啊。”察觉到人群中多了张熟悉面孔,她唇角一勾,故意朝那人走去几步。“没错,我承认那锭银元宝确实是我从你那儿拿来的。”
没料到她会突然改口,钱老板不禁一愣,连围观路人也瞪大眼。
“你承认了?!你、你你你你真的承认了?”钱老板大喜过望,快步逼近她面前。“好啊,我店里的银两果然就是你偷的,我这就去报官报官──”
“得了,我是承认从你那儿拿来,可没说是用偷的,何况那锭银元宝分明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她轻声断话。
“我交给你的?我哪有!”钱老板瞪眼反驳。
“哪儿没有?你和那送酒的罗寡妇暗通款曲个把月,老担心会被老板娘发现,所以托我买栋小房方便你们私会,那锭银元宝就是你给我的酬庸,可我万万没想到事情才刚办妥,你就过河拆桥,反诬赖我窃银。”
“什么?!”钱老板又是重重一愣。
“好啊!你这杀千刀的,果然真的背着我干坏事,我早怀疑你和那死寡妇有问题,没想到你连房子都替她买了!”人群里忽然爆出一记嘶吼,就见一名壮硕的中年妇人自封曳秀身后的人群里冲了出来,抡起手中的钱袋就朝钱老板身上打。
“老、老婆?!”没料到出门收帐的妻子也在人群里,老板吓得脸色发白、抱头就闪。“冤枉啊,我和罗寡妇是清白的,一、一切都是她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钱老板体恤罗寡妇一人生活辛苦,时常拿银两给她呢。”封曳秀替自己澄清。
“什么?!”恐怖的狮吼声登时响彻云霄。“我就奇怪咱们客栈里怎么老是少银两,原来是被你拿去养女人了!你这个该死的混帐,看我打死你!”
“别打了!别打了!老婆大人请饶命,我没有拿银两,那些银两分明是那封曳秀偷的。”钱老板狼狈地到处抱头鼠窜。
“你还狡赖!”老板娘追了上去。
“对了,那栋小房可是花了钱老板整整三百二十二两,老板娘你回头可要好好盘算家中钱财,看看有没有短缺啊!”趁着老板娘打到身前时,封曳秀好心地提醒着她。
只是瞎一间瞬,恐怖的嘶吼声和凄凉的哀号声相继响起,就见两夫妻一路打到客栈门口,恐怕暂时没空理她。
“我真的没有买小房!”钱老板哀号道。
“还说没有?人家连价码都说出口了!”老板娘嘶吼骂道。
“那都是她在胡说八道,我们家哪来三百二十二两,我只不过拿了几两银子给花香。”钱老板忍无可忍地低吼。
“拿几两银子给花香?!”老板娘几乎将一口牙给咬碎。“你这该死的王八蛋可终于承认了,还说你和那死寡妇是清白的?!你对不起我就算了,还敢花老娘的钱,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砰地一声,她怒不可遏地将人踹到了墙脚。
眼看整桩事演变至最后,竟是如此的高潮迭起、峰回路转,围观民众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直想拍手叫好,身为始作俑者的封曳秀,却是一脸淡然,只想到医馆探视母子两人的状况。
趁着人群移动,她迅速转身,去忽然对上一双灼亮异常的黑眸。
记忆中,那双黑眸总是清冷无波,如今那里头却多了把火,燃烧出灼人的温度与光芒,心弦一震,她迅速将目光拉长,就见阎律伫立在前方茶楼楼阁上,意味深长地与她对望。
接着他扬起嘴角,露出微笑,整个人瞬间风华毕现、春色大发,如妖似魅的迷人风情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
她双眼瞪大,心跳窜飞,原来温凉的脸皮就像是被野火灼烧过似的,瞬间浮现瑰丽的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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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画师。”
阎律自茶楼大门外笔直地走向她,她抚着尚有些灼热的脸颊,考虑了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大人?真是巧遇啊!”她拱手作揖,佯装意外,仿佛两人适才压根儿没打过照面,她更没见识到他那祸国殃民的妖孽微笑。
“刚刚的事,我全都瞧见了。”可惜,他并不打算让她称心如意。
“大人说的是……”她继续装胡涂。
“你实在不该如此胡闹。”他面无表情地训道,恢复平时不茍言笑的模样。
“我胡闹?”她眨眨眼,差点装不下去。敢情他是眼瞎还是故意玩她,从头到尾都是那钱老板在横行霸道,他却说她胡闹?
“得饶人处且饶人,兴许钱老板有不对之处,你又何必见缝插针,让他颜面尽失?”他指名道姓,让她想装也装不下去。
“原来如此,大人真是……心胸宽大、爱民如子啊,草民佩服佩服,可惜草民句句属实,只能怪那钱老板自作孽吧。”
“买小房不是。”他纠正。
她暗自深呼吸。
“大人英明,果然什么事都骗不过您,没错,买小房一事确实是草民编派出来的,回头草民一定向老板娘解释,绝对让两夫妻之间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是是是,既然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那先将头低下准没错。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对了,草民忽然想起还有急事要办,那就──”
“下回别再喝酒,女子公然喝酒总是惹人非议。”他又道,似乎在她身上嗅到酒味。
她再次深呼吸。“大人说的是,草民一定铭记在心,草民真有急事……”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适才我见你毫不避讳和男子交头接耳,实在不好。”仿佛没发现她的焦急,他竟连她和男人靠在一块儿也有话说。
她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仿佛看见上任风史重返人世,板着一张脸,喋喋不休向她叨念女子该有的品性道得……啧!其实他根本就很记恨吧?记恨她故意散播他有意娶妻的谣言,在外头招摇撞骗,所以决定乘机对她谆谆教诲?
由于自认理亏,她始终微笑以对。
只是没想到他却对她的穿着举止也有意见,说着说着,竟连“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都搬了出来,她不只眼角抽动,连脸皮也逐渐失去控制。
她才刚受气,现下还得听他训诫,她招谁惹谁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这门功夫她自认修练得还算不错,可他毕竟不是她亲爹,更不是她夫君,管她管到这般地步,简直就是吃饱撑着!
她只是个画师,只是个春史,专门负责画像探门路。窥春写春史,但绝对不负责委屈自己──
“啊……我的头好晕哪!”抚着额际,她忽然往后踉跄了一步,理所当然截断他滔滔不绝的叨念。
黑眸闪过一抹笑意,他眼捷手快扶住她的臂膀,藉此稳住她的身体,彼此却还是有段距离。
“画师不舒服?”他问。
“唔,草民兴许是……”话还没说完,她便敏锐自他身上嗅到一缕淡香,即使那香气淡薄得几乎消失,她却还是辨认出那是青楼惯用的催情香粉,微微一愣,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画师?”
她眨眨眼,连忙站直身子。“……草民兴许是中暑了,请容草民先行告退,回家歇息。”
“既然如此,我送你一程吧。”他淡淡道。
“送我什么?”
见她错愕瞪大眼,他嘴角似要上扬,却又敛下,接着他作了个手势,一旁待命的轿夫们立即扛着凉轿走来,恭敬掀开轿帘。
第4章(2)
轿内空间大,铺设舒适,就算坐上三人也绝对绰绰有余,可惜封曳秀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甚至差点目露凶光。
这大街上人多嘴杂,如今她要真坐上这顶轿子,不出两个时辰,整条大街上的行人都会晓得此事,接着必有流言蜚语传出。
这男人明知那些千金小姐们个个对他迷恋得紧,只消得到他一点关爱,就足以让她惹上麻烦,他却故意公然对她示好……娘的,他分明是想来个釜底抽薪,斩断她所有财路!
他到底有没有必要记恨到这般地步啊?
“画师请。”他客气等她先上。
她挤出微笑,坚持屹立不摇。
“大人好意草民心领,草民毕竟身分卑微,不敢以下犯上,那个……草民还是进茶楼歇息一会儿,待身子好些,再自行回去。”她就是坚持不上轿,他也奈何不了她,哈哈!
他挑起眉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好一会儿。
“所谓好心有好报,画师乐于助人,我自然也是凭着一片好心,不过画师若是有所顾忌,那就不勉强了。”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能不勉强是最好!
她微笑福身,懒得跟他啰唆太多,脚下一转,便自行朝茶楼走去,而他也不阻止,就看着她装模作样地抚着额侧,缓步绕过自己。
“封曳秀,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两人交会的瞬间,他忽然出口赞赏,语气蕴满浓浓笑意与欣赏,她脚步略停,以为自己听错,不禁回头看他,却见他唇角微勾,风华再现。
刹那铺天盖地的春美色无预警再次袭来,天地仿佛又要旋转,──
她脸色大变,立即将头转回,忍下拔腿就奔的冲动,佯装没事继续前进。
非常虚弱地慢慢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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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甫过,花街一片繁华,街上人来人往,青楼姑娘倚楼卖笑,路边小贩招呼生意,谈笑说话声此起彼落,谁也没注意到自个儿的头顶上方,有抹黑影正无声无息地在绵延屋脊上一路掠驰,最后随着某个人影的出现,迅速潜入花月阁的一座小苑里。
蒙面黑衣人听声辨位,在长廊尽头出现人影之前,瞬间跃上树头,隐住自身气息,静静等待。
“黑大爷,难得这次您停留得久,该不是在谈什么大买卖吧?”
长廊上,花月阁的嬷嬷领着一名男子,快步走进小苑。
迥异于大街上的热闹喧嚣,这典雅小苑自成一方天地,静谧而安详,还有悠扬琴声自中央小房传出。
“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买主有些刁滑,得费些心。”男子头戴黑纱帽,让人瞧不清面貌,嗓音低沈无特色,腔调也听不出是哪儿人,看来是有意隐藏身分。
“啊,那可真是令人头疼啊,既然如此,待会儿我就不让人进这小苑,今晚您就让月牙抚琴唱些小曲,好好休息吧。”
“就这么办。”
话才说完,房内琴音也跟着停歇,接着一名美艳女子匆匆推开房门,盈盈朝男子福身。嬷嬷没有入房,只站在门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替两人关上房门,照着原路迅速离开。
盘腿坐在粗壮的大树上,黑衣人──也就是封曳秀静静凝视这一切,粉润嘴角愈勾愈弯,差点就想仰天大笑。
即使表面光风霁月、铁面无私,可男人终究还是男人,这回还不是来到了这京城第一大青楼──花月阁了!
待会儿她一定要好好睁大双眼,拉长耳朵,好好欣赏百姓眼中高风亮节的阎大人,究竟是如何的威武勇猛、骁勇善战,回头再往春史上,替他添上几笔。
只是话说回来,这阎律未免也太会隐忍,自他不再让人暗中观察她之后,她已不知暗中跟踪他几回,只是几次跟踪,他若不是入宫面上,就是推鞫狱讼、知公廨杂事,整日忙于公务,压根儿毫无乐趣可言,再加上他武功高强,不易亲近,因此跟了几次,她便选择明哲保身,不再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