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忆真?”黎诗雨诧异了一会,但比她更快回复平静,“你在这里工作呀?”
“是的,我待在这好一段时间了。”她说:“生活,总是要过下去。”
“的确。”黎诗雨在她面前的绒布座椅坐下,“你最近还好吗?”
“不错。”她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黎诗雨,“你想拍照的话,为什么不去PR?你不是很喜欢阿风的作品吗?”
“嘿,萧忆真,你在工作,称赞其它公司的摄影师,似乎不太好喔。”黎诗雨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不过,真要我回答的话,就只是想试看看不同的风格罢了,没有人希望只拥有一个摄影师的作品。”
“阿风对你我来说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深吸了一口气后,萧忆真拿出一本资料册,摊在黎诗雨面前,“你是顾客,对你说明商品是我的责任。我们公司的价位比PR便宜、划算许多,一共分成四个套组。A套组共两个造型,可选十五张相片人本,相簿大小是六乘八,满版不做美编,一共七千元;B套组共三个造型,可挑二十张相片入本,相簿大小一样是六乘八,满版不做美编,一共八千五,如果你需要美编的话……”
萧忆真仔细介绍完摄影方案后,也针对黎诗雨的需求与预算给予适合的意见,两人不再讨论任何私事,而黎诗雨也很快做了决定。
黎诗雨从皮夹里取出现金,“这是五千元的订金,尾款就依照预约单上写的,到摄影当日再付清。”
“好的,这是你的预约单和订金收据。”
“谢谢。”黎诗雨起身,“那我先离开了。”
“黎诗雨……”
“还有事吗?”
“你……待会有行程吗?”
黎诗雨对她露出笑容,“怎么,想约我?”
“发生这么多事,都还没和你谈过。”萧忆真提出邀请:“如果方便的话,待会我就下班了,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我不觉得有谈的必要,毕竟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偶然间在岔路相逢罢了。但是,总有一天会擦身而过,现在多停留一会也是无所谓的。她笑着接受了,“不过,我是真的有点饿了。”
一个小时后,她们在捷运中山站附近选了一间安静的意大利餐馆。
点餐完毕没多久,萧忆真的手机响起,她接起电话,“喂,杜维伦,有什么事吗?”
“我刚下班,你差不多也离开公司了吧,一起吃晚饭如何?”
“我……约了朋友,今天不方便。”
“不会是阿风吧,他今天很早下班。”
“不是。”听到林靖风的名字,萧忆真稍显不自在,“我说了不会打扰他。”
“我开玩笑的,Takeiteasy,OK?”杜维伦笑着说,“机会很多,我不怕约不到你,先这样喽。”
“再说吧。”萧忆真放下电话。
“杜维伦?”黎诗雨有些诧异,“不是f“那个践践的柜台客服人员吗?好像对你有意思?”
“吃顿饭就有意思的话,那么我们两个算什么?”萧忆真调侃着,“况且,在错的时间,不会遇见对的人。”
“嗯,反正这不是你约我的主因。”黎诗雨开门见山地问了:“说吧,想问什么?”
“你很爱阿风……”
“爱,但是,我没有打算和你争。”黎诗雨细致的面部表情并无一丝波动,“要是你有把握能和他再续前缘,那是你的故事。”
“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他。”
“你不想失去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萧忆真皱起眉,“我听不懂。”
“我和他在一起后,分手是必然的结局之一。”黎诗雨看着她,分不清她眼里的自己到底是胆怯还是超然。
“为什么?”
“我太善变而他太脆弱。”
“所以,为了可能发生的后果,你就都不要了?”萧忆真苦笑,觉得荒谬得不得了,“黎诗雨,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和阿风会走到这样,有一部分原因是你?他把我推出他的心,是因为里面已经有了你。”
“不是每一对相爱的人都适合在一起。”
“你真的很自私。”
“已经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说过我了,我的确自私。”黎诗雨轻哼一声,“但爱情,也是自私的啊。”
“这句话由你来说,很没说服力。”
“不,由我来说,才有说服力。”她说,“感情这种事,不只没有必要追究对错,变心什么的,也都是人之常情,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但是,说有多爱对方,多半还是为了自己吧?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原因只是不想孤独的过下去;分开后的牵牵扯扯,又有多少情绪是来自不甘心?”
她们沉默了好一会,直到餐点送到。
黎诗雨拿起刀叉,切开意大利面旁的牛肉。肉块的剖面,是五分熟的粉红色。她说:“我比你们都敢面对这一点,我虽自私,但很实际。”
“既然怎么样都是自私的,你何必管适不适合,至少能拥有他啊。”
“我的感情观和你不一样吧。”黎诗雨的吃相并不矜持,看样子是真饿了,爽外地咬下一大块牛肉,但仍不失她与生俱来的优雅,“我太善变,不懂控制自己的心,与其让消沉的原因迫使我和阿风分开,不如就把他留在心里,他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阿风也同意?”
“无论他同不同意,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方式。”
萧忆真的语气急促许多:“为了阿风,我尊严都赔尽了,而那个夺走一切的女孩,竟然告诉我,她不需要我永远得不到的感情。”
“你要是这样想的话,就会一直活在我的阴影里。”黎诗雨略带无奈,“你的人生是你的,主角不该是我,也不该是阿风。”
萧忆真转动叉子,细长的面体在盘中如漩涡转动,“这些日子不是没有男人对我有兴趣,杜维伦是其中一个,公司里也有其它的。但是,和这些男人聊天,对我来说都只是失去后无聊的时间打发。”
“感情的存在不只是你想的那种方式,你和阿风拥有过的并不会消失。”
萧忆真不禁失笑。
也难怪林靖风会被黎诗雨吸引。她像永远捉不住的流云,纯真的眼里藏着费解的谜,并不是不需要爱情,却也不是个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的女孩。她留情却不守情,爱人却不求人爱。
但越是难以捉摸的女人,就越容易惹来关切,就像当年的自己。
“如果你还能笑,就表示问题没那么严重。”黎诗雨以笑回应,“从来都没有过不去的事情,只有过不去的心情。”
“所以,你都过去了?”萧忆真看着她,“你不难过?”
“太熟悉彼此而分离的结局,才更让人难过。”
话说出口,黎诗雨无瑕的笑颜背后蒙上一层萧忆真未察觉的、如雾般的质疑。难道她真的不因为萧忆真的存在而波动吗?她可以闪避萧忆真的质疑,却躲不了自我的质疑。而她再清楚不过,当这个问题涌现时,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打自招。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那句才说过的话来自我搪塞:没有事情是过不去的。况且,爱情的无常会把人逼到什么地步,眼前的女人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证?
该说老天故意开了他们一个天大的玩笑吗?萧忆真也只能苦笑了。“算了,很多事都无法尽如人意。你说得对,感情的存在不只有一种方式。我已经算幸运了,做不成他的情人,至少还能成为一辈子的家人。”
“家人?”黎诗雨皱起眉,“他承诺你的?”
“大学时他就说过,不管怎样,我都还有他这个朋友,现在他提升了承诺的时限。家人,是一辈子都切不断的关系,我们还是可以互相关心。”
黎诗雨低下头,无声切着盘上剩余的牛肉。
家人?
这个字眼,对她来说,一直没有太大的正面意义,甚至,当萧忆真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她仿佛清晰感受到,母亲那双细瘦得过分且布满褶痕的手,狠狠掐向她颈项;同时也证明萧忆真的话:家人,是永远都逃不掉的存在。
“萧忆真,你挺聪明的。”她抬起头,直直望进萧忆真的眼眸,“你用这个方法,让阿风直接承认你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
“但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
“最重要的往往最容易变成不重要的。”黎诗雨将肉和着面,同时放入口中,咀嚼吞咽后,才开口:“人是会变的,最先被拿来开刀的,总是那些留下深痕的。淡淡的、看似可有可无的存在,却可以意外的活得很久,甚至最久。你知道吗?你并没有失去,你用一段爱情换来了不变的感情。”
“不变?”萧忆真垂下眼睫。
“你一开始问我的问题,你也想看看吧!你还爱阿风吗?你真的爱他,还是只是习惯自己应该是陪在他身边的人?有没有可能,你也是不甘心有人取代了你曾经有过的位置?”
“我才不是不甘心,我是真的——”话才说一半,萧忆真随即陷入沉默。
是吗?
是爱?还是习惯?
可是,她曾经是最懂林靖风的人啊,而且是林靖风拍摄的风景里唯一的人物,尽管如今风景依旧,影中人已替换。
回国后经历的一切,她早已明白,过往种种,在林靖风心中仅只是一张发黄的相片,曾经惊心动魄,却只能永远存在于记忆深处。现在,林靖风所见的任何风景,都只会有黎诗雨的身影。
她之所以不顾一切,甚至以性命试图挽回林靖风,是否不是为了爱,而只是她不愿正视的嫉妒和不适应?
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和孟沧沧纠扯分离后,还是一无所有;不甘心曾经深爱的人,选了另外一个女孩,而自己轻易被取代了;她不甘心,她在感情里是最惨烈的失败者……
然而,她和林靖风……
“过去了。”倏地,一滴泪落在旋转的面中,她吸了吸鼻子,以缓慢的节奏吐出一句。
然后,她放下刀叉,将双手交错在发线中,无声地啜泣。
这些年来她一直不快乐,因为她追求的是虚幻的过去,如光影一般,曾经存在过,却什么也握不住。追求注定追求不到的连结,怎么可能快乐?
泪水持续滑落,是对自己的惋惜,她受了太多不必要的苦,连带也折磨着林靖风。
她应该放手了,让林靖风去追求他想追求的。缘分若是继续,也应如他们所达成的共识,是一段转变后的重新开始,而不是过去的未完待续。
“过去了。”她抬起头,再说了一次。
“过去已经过去,但也因为过去,抽离了爱情,你们的关系才有此后的和谐。”黎诗雨解释,“这就是我所谓的不变。”
“但我很羡慕你,可以在毫无顾虑的情况下遇上阿风,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放他走。”
看着萧忆真,黎诗雨心中多了一份莫名的相惜。她所做的和萧忆真其实无异,同样都是为了爱,用能力所及的方式让自己好过一些,或许,萧忆真所背负的,还比她更多一些。
“我和他的关系也会用另一种方式转换。”黎诗雨递上一张面纸,“但我真的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为你自己,也为了阿风。如果你的生命有更好的开始,我想他也会很高兴的。”
萧忆真接过她递上的善意,“黎诗雨,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我看过你的粉丝页,咏如也跟我说了很多,我们都知道你的感情经验很丰富,你也说,你不缺少男人。这一回你和阿风相爱,你却选择不要他,你曾经这么做过吗,对其他男人?”
“没有。”黎诗雨坦承,“我没有放过任何我喜欢他而他也需要我的男人。”
“所以,阿风在你的心里,和那些男人是不一样的?”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可以肯定没人比他特别。”
“为什么?你到底爱他什么?”
“萧忆真,我想这件事,我们是有默契的。”黎诗雨眨眨眼,以轻松的口气回答:“我们爱上的,是同一个男人,不是吗?”
14、爱,一念之间。
电影开镜那天,黎诗雨参加了开镜仪式,直到傍晚才离开片场。一进入计程车,天空突然被一声雷撕开,降下了狂飙的雨水。
真是,大量的、毫不容情的、义无反顾的,就像爱情似的,让人措手不及。
道路上的人全慌了手脚,四处奔窜。原本就繁忙的忠孝东路顿时瘫痪,将她困在不见尽头的车阵之中。
她挂上耳机,听了好几首歌后,车子也才向前了一点点。早知道就坐捷运了,否则以这种车速,听完两张专辑大概都回不了淡水吧?
她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望向一旁的小巷,左手下意识摸索外套口袋,却找不到一颗水蓝的薄荷糖。小小失落感涌生,同时伴随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司机先生,不好意思,我在这里下车吧。”
“下雨呢,小姐,你有带伞吗?”
“衣服湿了没关系,反正会干。”
冒着雨,她下了车,奔人知名百货旁的巷弄中,找到熟悉的甜点店。
“黎小姐,”见到熟客,女店员立刻亲切响应,并递上一张纸巾。“你忘记带伞了?擦擦头发吧,小心感冒。”
“谢谢。”她笑,接过纸巾,抹去发上的水珠,“外头塞车,我暂时回不了淡水,就过来坐坐。”
“薄荷蛋糕和焦糖红茶?”女店员领她人坐,并依她的习惯询问。
“是的。”
“好的,请稍等一下喔。”年轻女店员亲切地回应,“很久没有看见你了。”
“哈哈。”她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去了东京一阵子。”
“真的?你的新书是在那里写的?”
“对啊,换个环境,也换个想法。”
“东京是什么样的城市?”
“永远不怕吃不到甜点的城市。”黎诗雨始终是年轻女孩,对于甜点,没有一点抵抗力,“不过,我还是喜欢这里的薄荷蛋糕。”
“谢谢!”女店员以笑回应。
店内铃声同时响起,男人推开门扉,笔直地走向橱窗。
“还有薄荷蛋糕吗?”
“阿风!”黎诗雨看着男人,发出一声惊呼。
“阿黎!”林靖风张大了眼,望着眼前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不知所措,依旧在每一次的重遇中上演。但如今,却有另一种异于惊喜的感受,让他全身上下都失去力气,仿若窗外狂暴的雨水在他鼻腔里肆虐,溺水缺氧般痛苦。
“我怎么会在这里?”黎诗雨顿了顿,而后笑着,“有太多理由,不如就简化成没有理由吧。”
她还是那么自由,而他依然无所适从。
“你们认识?”女店员欠身向林靖风致歉:“林先生,很抱歉,最后一块薄荷蛋糕已经给黎小姐了,您要不要试试其它甜点呢?薄荷巧克力是刚上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