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傅从不授课,只是讲故事而已。”元清诧异地看着她,“你该不会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吧?”
“对啊……讲故事……”安夏不由支支吾吾,“不知今天会讲什么样的故事……”
“杜少傅博古通今,史记杂谈、乡野奇记、神仙鬼怪,无所不知。”元清道:“我记得你以前说少傅中学究太多,授课大多枯燥无味,唯有杜少傅能寓教于乐,所以他在诸多少傅之中尤其可贵。”
哦,这么听来,这位杜少傅确实有些本事,而从前的夏和公主也并非无知女流,还颇有自己的见地。
当当当——
说话间,殿外的钟敲了三下,御学堂里马上安静下来,贵女们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元清不再说什么,对安夏递了一个眼色,也回到案边坐稳。
安夏心中没来由地忽然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这是她要上的第一堂课,她生怕哪里会露出破绽,也不知御学堂到底是如何授课的,会不会随时点名让她起来回答问题?
“公主——”一旁的小茹从书箱中取出一本书,递到案前。
安夏低头一看,那封面上写着《通乐》,想必是今日要教授的课程。
“杜少傅一般不会照本宣科,”小茹低声提醒,“公主,这本书随便翻翻就好了。”
对了,方才元清说杜少傅喜欢讲故事。
安夏稍微松了口气,顺手打开书,然而在这一瞬间,她不由愕然,只见书的扉页中夹着一张小签,薄如蝉翼,上面画着一个男子的肖像。
她愣怔了好片刻,虽然那画工不太写实,但隐约可见这男子相貌清俊,眉目间似有些熟悉之感……
恍惚间,一阵轻风穿堂而过,她手一松,那小签迎风而起,像长了翅膀一般,朝殿门外飞去。
她呆住了,不知是该去捉住那小签还是任它飞走,毕竟满室安静,她不宜有什么引人瞩目的举动,但这张小签若流传出去,影响实在不太好……
她就这般僵着身子看那小签如柳絮般在殿门处飘浮盘旋着,终于轻轻落了地——竟是落在一只靴上。
她的目光顺着那靴渐渐抬起,看到了靴子的主人,这刹那就像两个时空交汇,天幕星辰碰撞一般,砰的一下,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是他?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在这里遇见他……
是梦吗?这些日子她实在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他轻轻捡起那张小签,就像正在采撷一朵墙角的小小野花,而后不动声色的将那张小签纳入袖中。
他的眉宇浸润在大殿外照进来的阳光下,五官柔和却清晰,如同她每天思念的模样。
安夏?你的名字叫安夏?
她记得第一次相识时,他这样笑着问她。
那个时候她并非夏和公主,而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女生,名字叫安夏。
她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到一间经纪公司当艺人的助理。其实小助理就跟佣人差不多,她负责的艺人是时下最当红的男明星杜澈,主演过高收视率的偶像剧还有高票房的电影。
父母说她该找个更好的工作,但她喜欢当每天累得要死的小助理,因为她其实是杜澈的粉丝,从大一开始就喜欢他了,常常参加各种粉丝见面会,然而在熙攘的人群中,他不可能看到她,更不可能记得她,因此当时能天天待在他的身边,她觉得无比幸福满足。
那一天,他第一次见到她,叫着她的名字,令她紧张得连手里的包包都拿不稳,哗啦一下,包包里的东西全掉了出来,吓得她连忙蹲下身子去收拾东西,满脸狼狈。
他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从那一地的杂乱中捡起了一张照片。
那是他的照片。
她抬头,紧张地僵住身子,狼狈中增添了难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咦,这张照片我自己都没见过,你从哪里弄来的?”他笑了,声音清亮而温暖,无形地化解了她的尴尬。
安夏咬了咬唇方道:“我……从网路上。”
“不错啊,很尽职的助理,随时想着给我的粉丝发签名照。”杜澈笑着,“来,我先签个名。”
或许他是真的会错意,但这样的说法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也或许他其实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好心地给她找了个台阶下。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不枉自己崇拜他这么多年。
此时此刻就像当日重现,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与杜澈长着张相同的脸,他拾起小签的姿势与杜澈捡起那张照片时一模一样,然而他却穿着儒服,肃穆典雅,站在这座古代的大殿里。
这一刻安夏有些恍惚,眼前的影像重叠后又分开,她的灵魂也像被割成了两截。
她到底是谁?是杜澈的小助理安夏,还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夏和公主?
她分不清了……
第二章 相似之人触心弦(1)
“公主,杜少傅来了,奴婢该告退了。”一旁的小茹研好墨后,低声提醒说着。
杜少傅?眼前这儒雅的男子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杜少傅?熙淳和从前的夏和爱慕的人?
安夏怔了怔,半天没有回神。
杜少傅和杜澈居然如此相似,呵,这一刻她才发现他们连姓氏都相同。
她记得这位少傅的名字叫做杜阡陌吧?他满腹经纶,看上去仿佛胸有丘壑,沉稳大气。
学堂里一片寂静,贵女们都正襟危坐地凝视着杜阡陌,满脸仰慕之情,看来这杜阡陌还真是大众情人。
杜阡陌站到讲席前,朗声道:“今天我们来学习《通乐》里的〈泽歌〉一章。”
方才那张飘落在他靴上的小签,也不知他看仔细了没有,那上面画的分明是他的容颜,想必是从前的夏和在上课时偷偷画的吧,之后夹在课本里。
他念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咦,这听上去好像是《诗经》中的一首,为何却说是《通乐》?哦,对了,这里是萧国,在历史上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许是另一个时空,所以这里的一切与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仿佛一样,又仿佛不太一样。
“昨日已请各位回去背诵此篇,”杜阡陌询问,“请问有谁已经背熟?”
四下鸦雀无声,很显然,这些好逸恶劳的贵女们都偷了懒。
安夏忍不住回答,“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蕑。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她记得,这首诗应该是这样的,上大学的时候,她念的是中文系,很喜欢《诗经》。假如这真的与《诗经》相同,那她这样接就不会有错。
杜阡陌侧目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点头道:“夏和公主背诵得不错,”又道:“公主这些日子一直在病中,今日才刚复学,没想到竟如此用功。”
“少傅过奖,只是正巧从前读过,便记下了。”她细声回应。
他接着问:“那么公主可否解释一下这首诗的意思?”
“说的……是爱恋中的思念之情。”她也不知这样形容是否妥当,毕竟这里是古代,保守得很,将爱恋挂在嘴边,或许不太好。
四下贵女们果然窃窃私语起来,看来她这样直白的解释,让她们吃了一惊。
“思念之情只是其一,”杜阡陌倒是正色道:“诗的意义若如此清浅,也不值得读了。”
“那么少傅觉得应该如何解释?”安夏道:“难道是说后妃之德?”她记得书上提过,从前的老学究们谈到《诗经》,总是喜欢扯这些政治之类有的没有的。
杜阡陌道:“或许应该是表述后妃对帝王的思念之情。”
“哦?”安夏微笑,“杜少傅是如此认为的?”
“后宫嫔妃三千,能面圣者寥寥可数,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杜阡陌讲述着,“有美一人,伤如之何,表述了后妃思念君王的心情。”
安夏不语,本想反驳他一二,但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在座的各位见惯了后宫之事,”杜阡陌温声道:“他日出阁,与夫君、妾室之间相处,想必会有类似的苦楚。希望各位好好读一读这首诗,体会其中韵味,他日若独得夫君宠爱,要忆及他人之伤;若不得夫君独宠,也要心下释然。”
一众少女皆恍然大悟,不由发出细碎的唏嘘声,纷纷对杜阡陌投以青睐的目光。
安夏的心里忽然明了了。
怪不得人人都喜欢杜阡陌呢,一首小诗便可看出他不是刻板的老学究,没有强制教育,反而是温和劝慰人心,虽然听上去是要教授妇德,但重在“释然”二字,要教大家在体谅他人的同时,也要想得开,如此倒是有了一番境界。
她莞尔,仔细听他授课。杜阡陌讲了几个关于后妃的小故事,比如吕后把戚夫人砍去手脚做成人彘,比如梅妃失去唐玄宗的宠爱后做了《楼东赋》,都是安夏从前听过的故事,不过是朝代与人名不同而已。
贵女们听得很入迷,瞪大眼睛,随着故事而情绪起伏,可见这些小故事很吸引人,杜阡陌的讲述更吸引人。
一个时辰过去,仿佛只过了几分钟,听到窗外钟磬之声,安夏才察觉已经到了下课的时间。
贵女们对杜阡陌依依不舍,围着讲席叽叽喳喳地问了好些看似与学业有关的问题,这才纷纷散去。
趁着杜阡陌收拾书卷的空档,安夏屏息片刻,这才鼓起勇气步上前去。她低声道:“杜少傅。”
“公主。”杜阡陌抬眸看到她,眼中闪现了一丝奇怪的神色,但很快隐去,施礼道:“公主是否对今日所学尚有疑问?”
她深吸一口气方道:“杜少傅方才拾到的东西……可否归还给我呢?”
“公主是指这个吗?”他从袖中掏出那张小签。
她双颊不由有些微红,摊开手来,看着他把小签搁在她的掌心之中。
真没道理,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画像不是她画的,她又不曾对他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他长得太像杜澈,她又离他仅咫尺之遥,心头不由自主地发热。
他忽然问道:“公主是嫌弃在下的课讲得不好吗?”
“啊?”她一怔,“杜少傅何出此言?”
“否则为何在课上分神绘画?”他道:“想必是在下的课讲不够吸引人。”
“不不不,少傅的课讲得引人入胜……”她连忙解释,生怕他不高兴。“这不过是我课余之时的闲暇之作罢了……”
天啊,她居然结巴了。
所以他看出这画像上的是他吗?应该没看出来吧?希望他没看出来,否则简直要尴尬死了。
“少傅可否替我保密?”她小声地道:“不要将此事告诉别人。”
“在下能理解公主也到了适龄之时,何况每日读的《通乐》里,有不少篇章名为讲后妃之德,实则不过是描述男女之情。”杜阡陌正色道:“公主受此影响,绘此肖像,也是情有可原。”
他说话真够直接的,她还以为他会委婉一点呢,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看出来这画像上的是他?
“只希望公主犹能自重,”他继续道:“毕竟宫廷之中人多口杂,若是玷污了公主的清誉便不好了。这一次幸好是在下拾得此物,如果落在别人手里,恐怕会被大作文章。”
“反正这画上的人与您挺像的,”安夏索性道:“若被别人看到,我就说其实是在画您。身为学生,仰慕老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懒得跟他兜来绕去,不如就此试探他一二,看看他对她……不,是对从前的夏和公主是否也有情意。
“像我吗?”他轻轻挑眉,“明眼一看便知不是。”
啊?他说什么?分明是一眼望过去就很像他啊!所以是他眼力不好吗?或者是太迟钝了?
安夏忽然有点想笑,但她不得不强抑住。
她还以为他有多精明,现在看来也有犯愣的时候,不过这倒显得他有点可爱——太精明的人不够讨喜。
她忍着笑行了个礼,“叨扰少傅了,学生告退。”
“该是在下告退才对。”他很客气地回答。
安夏转过身去,笑意自眼角飞起来,抿住的嘴唇不由上扬,化为一个淡红色的菱角。
她没来由地开怀起来,这些日子错入时空的苦闷好似一瞬间化解了,可能是因为她找到了相似的人,感受到了从前熟悉的感觉,这如同在茫茫海上抓住了浮木,不再恐惧、无所适从。
她刚刚跨出御学堂,身后的熙淳就追了上来,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夏和,你给我站住!”
安夏伫足,回眸看着她。
“你答应过我什么?这么快就忘了?”熙淳一脸怒色地瞪着她。
“什么?”安夏不解。
“你答应过我不再接近杜少傅的!”熙淳气呼呼地道:“方才你缠着他问东问西是什么意思?课堂上你还故意背诗出风头,不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吗!”
“哦,杜少傅捡到了我的东西,我向他要回来,如此而已。”她怡然自得地回答,“况且也不是我刻意要背那首诗,是因为你们都不会,所以我才背出来,这样也不可以吗?”
“你就是故意的!”熙淳根本不听她解释,霸道地道:“依我看,你就是对杜少傅念念不忘!除非你以后不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不再多看他一眼,我才信你。”
不再多说一句话,不再多看他一眼……安夏的心像是忽然被什么刺了一下,有些刺痛。
不,她万万办不到,假如他长得与杜澈不那么相似,或许她还可以放下,但如今他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熟悉的人了,她怎么可能不与他接触。她低声道:“你信不信与我何干?反正我便是如此,你待如何?”
“夏和!”熙淳杏眼圆睁,“你怎能言而无信,那就不要怪我了!”
所以这话的意思是,从此她没有太平日子过了吗?好吧,得罪就得罪了,虽然她一开始想息事宁人,但若要她断了与杜阡陌的所有关系,就等同于让她少了在这世上存活下来的支撑,这绝对不行。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在吵什么呢?”
安夏与熙淳一怔,转过身,发现元清正笑盈盈地踱过来。
她道:“说好了要一起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的,你们怎么扔下我一个人?”
要去皇后宫中问安?安夏忆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个惯例。
她催促道:“快走吧,皇后娘娘该等急了,到时候又要责骂我们。”
安夏这些日子虽在病中,不曾拜见过皇后,不过李尚宫是皇后派来的人,看李尚宫那作派,她便知皇后不好惹。
一时间,安夏与熙淳不得不停止争执,与元清一道上辇,往皇后宫中而去。
皇后本是萧皇最宠爱的雅贵妃,虽然她无所出,但养子却被立为太子,因此三年前被封为皇后,也算母凭子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