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个脸颊凹瘦、笑盈盈捋着白胡子的老人朝他走来,在早晨的蒙眬雾气下,看起来颇有几分仙人的模样。
“阿澜,怎么那么早就起来了?不是巡逻了一晚都没睡吗?”
“师父,我不困,起来练武强身也好。”宋君澜向来倨傲、我行我素惯了,但一面对他这个恩师,他可是忙不迭点头行礼,恭敬得很。
师父可谓是他的再生父母,自娘亲病逝之后,自暴自弃的他来到山下过着打零工、有一顿没一顿的落魄生活,那时候,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爬到树上,远远眺望着向家的红色大门,诅咒着住在里头风光的男主人。
后来,在长期挨饿下,他终于体力不支的晕倒在路上,是师父救了他,将他带回自己开设的武馆,给了他一个能温饱和栖身之地。
师父本姓洪,曾当过先皇御前带刀护卫的他,据闻有不少达官贵族想聘他为武师,或央求他收自己的儿子为徒,但师父都拒绝了。师父在年轻时也认识不少江湖人士,懂得一些旁门左道,只是性格刚正不阿的他从不使用,只做好自己的本分。
阿智的武功也是师父教的,他们三人住在武馆时,是他人生少数快乐的日子,感情就像真正的父子兄弟,可惜,他自己把它割舍掉了。
他要报仇,他要成为狐君,他要盖一间让所有穷人都可以免费医病的医馆。
师父知道他的过去、他的心结,总劝他要放下,但他的仇恨岂能那么容易说放就放,所以在理念不合下,他和师父渐行渐远,每年只寄上一封报平安的信,可现在他在走投无路下又来投靠师父,师父也完全包容了他,让他很愧疚。
洪师父看着自个儿的徒儿,眼里充满着智慧之光,慈笑又问:“你很急着捉到那个冒名的假狐君吧?若你真的捉到他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宋君澜想都不想的说:“我要去接她。”
“喔,你说过,辛家的女儿嘛……”洪师父又捋了下白胡子道:“然后你要带她到你的山寨,让她当押寨夫人吗?”
他一怔,还没想得那么远。
“你有没有问过辛姑娘,她希望你当强盗,继续过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吗?”
洪师父又继续问,令宋君澜黯下眼眸,像是想起了什么。
三当家胡宾会背叛他,就是为了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安定的生活,难道连他也要为了辛柚罗抛弃他贯彻多年的理念吗?
看出他挣扎的心思,洪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说:“阿澜,你用你的侠义在帮助百姓,但你的侠义带着对你爹和你弟弟的恨,这真的是侠义吗?何况,帮助百姓的方式多得很,不需要非得用这种自我毁灭、愤世嫉俗的手段,你明明早有了比仇恨还重要的人要守护不是吗?”
这番话蓦地点醒了宋君澜,他的黑瞳灼灼发亮。是啊,柚罗比他那个狼心狗肺的爹还重要,为什么他还要花心思恨着那个人,而不是用心照顾所爱之人?
他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为妻,可他却没有真正思考过自己要拿什么来养她,抢来的钱吗?她爹娘又岂会容许一个没有一技之长,只靠着强取他人财物生存的强盗娶他们的女儿?
只要他当狐君的一天,他就无法摆脱世俗的评论以及官兵的追捕,他能带给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未来?
他曾对自己许诺,无论发生多少阻碍都不会轻易放开她的手,会全心全意的爱她,那么,他的爱就只有这点能耐,不能让狐君这个阻碍消失吗?
只是,不当狐君的他能做些什么事?他想为穷人盖的医馆,又该怎么完成?
宋君澜认真想着,头一次为了一个女人放下心里的尖锐仇恨和愤世嫉俗,正面的去思考未来,专心的程度连师父离开了都没发现。
就在众人对假狐君一筹莫展的隔天,总算有捷报传来了,洪师父认为官府肯定比他们通晓犯人的事,因此早在几日前就找了高手卧底在县衙里,那个人果然带出了个情报--冒充狐君的犯人下巴有颗豆大的痣!
这消息令宋君澜怀疑假狐君就是秦慕,一来他有颗令人印象深刻的痣,二来,秦慕早就一直想取代他成为狐君,现在抓辛柚罗换赎金的机会没了,改为冒用他狐君之名作奸犯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秦慕若真的是假狐君,那么罪孽可比叛变之罪还要重,偏偏曹县令却因为与他的私仇,罔顾人命的掩盖这情报,仍执意抓他背黑锅,这让他觉得自己非得更快逮到秦慕,阻止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杀戮才行。
而要捉秦慕就简单了多,因为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好色。
洪师父找了些人潜入各大花楼妓院,很快便查到他窝在其中一家花楼里,每天还阔气的撒了大把银子讨好花魁,据花魁表示,秦慕曾在酒后得意扬扬的说自己是狐君,杀过多少人、有多么威风之类的。
为此,他们更能确定秦慕就是真正的犯人,现在只缺证据,于是,宋君澜又花了几天时间策划引秦慕入瓮。
今天,总算是时候了。
“大哥,诱饵准备好了。”阿智前来禀报。
“很好,拿酒来!”宋君澜命令道,接过酒瓶,亲自替所有弟兄倒杯酒小酌一杯,这是预祝胜利之酒。喝完后,他抹抹唇角,眸底燃烧着誓在必得的火焰。“兄弟们,上!”
大伙儿齐声呼喊,摩拳擦掌着,终于等到了反攻的这一刻。
第5章(2)
深夜,荒芜寂静的郊道上,以往除了赶路的旅人外,几乎都是没有人烟,但因为近来狐君行抢的行径愈来愈嚣张,官兵只得定时来巡逻,荒僻的郊外被一盏盏晕黄的油灯给烘亮了,还添了热闹的人声和跫音。
一直到远程的民宅上冒起一团诡谲的巨大火光,疑似是狐君作乱的信号烟,官兵们立即整队朝那方向前去,四周才又恢复原有的空荡静谧。
一刻钟后,一辆马车急急驶过,前方由数名骑着马的壮汉护送。
夜晚的风无比清凉,吹拂起车窗帘子的一角,可看到马车里头坐着一对男女,男的年轻俊秀,一身粗布衣裳,女的艳丽绝伦,穿的却是质料甚好、绣有繁复精致花样的昂贵襦裙,两人后方还堆满了一箱箱珠宝。
很显然的,这两人的身份差距颇大,私奔的成分居高,加上那女的艳丽成熟,乍看之下比男的大上几岁,很有可能是哪户大富人家的美妾,卷走丈夫的珠宝带着年轻的情郎私奔,也大概是怕被狐君抢劫,还聘用镖师一路护送,而选在这时期私奔,恐怕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马车往前驶后,两旁的树木也跟着变多,风声打在树叶上响起的沙沙声犹如女鬼的哀怨哭声,挑起人敏感的神经,让众人惶惶不安。
这时候,前方突然冒出了一团团火把,马车和镖师们都紧急停下,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异象。
直到他们看清楚站在火把旁的人,他们脸上皆戴着狐狸面具,其中一张面具是银色的,那人正咧开嘴笑着,下巴的痣也抖动着。
“你、你们想做什么?”为首的镖师逞勇道,双手却不停发抖。
“狐君”眯起眼,望向马车的眼神闪着奇异的色欲。“我是狐君,我还会想做什么呢?”他张狂大笑着,扬高手指示,“杀!把马车里的美人儿留下,男人们都杀光!”
接着,“狐君”满意地看着他的手下杀向镖师们,贪婪的嘴脸变得更加邪佞。
真是天助他也,最近夜里会外出的人家明显锐减,害他不得不闯入民家行抢,而且又有该死的官兵巡逻,也让他难以找目标下手,幸好城的另一边不知出了什么事,官兵都赶过去了,要不他本来打算放火来个声东击西之计,把官兵引过去省得妨碍他办事。
没错,他早知道这辆马车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花楼妓院里最多的除了女人还有什么?就是小道消息啊,哪户人家的儿子看似人品端正却最爱嫖妓、哪户人家的小妾在床上又骚又放浪,都传得人尽皆知,因此有个小妾想卷走丈夫的财物带着情郎私奔,暗中托人找镖师,这事当然也传进了他耳里。
而且听说那小妾还是个难得一见的天香绝色,他岂能放过?
“狐君”这时眼尖的看到马车里的男人想带着女人逃走,旋即施起轻功飞去想一剑砍死那男人,女人却立即推开他,还像是为了不连累那男人,拔腿往另一个方向跑。
“美人儿,别跑了,跟我一起快活吧。”“狐君”淫秽地高喊追过去,吓得那貌美的小妾跑得更快。“美人儿,我来了……”他追得很慢,存心让她有机会逃,享受着威吓她的快/感。
这就是狐君才享有的至高权力啊,有钱、有美人、有力量,宋君澜那个愚昧的家伙不懂得利用,他可要好好享用。
砰!他看到美人儿跑到一半不慎踩到树根跌倒了。还真可怜啊,他得安慰安慰她,他露出淫笑,一口气飞到她身边。“很疼吗?要我帮你揉揉吗?”
美人儿吓得往后爬,花容失色的艳容让人不禁想疼惜,他忍不住了,现在他就想痛快一番……
“啊--”
来自后方的惨叫声令他倏地一震。谁的声音?但他不以为意,只当作是有人被他手下杀死所发出的凄厉叫声。
接着,他转头又往前扑向美人儿,手脚并用压住她,双手在她胸前乱摸一通,可却突然一愣--怎么是平的?他又往下摸,眼珠愈瞪愈大……“你,你放了什么在裤裆?”
怎么可能?这么水当当的美人怎么会是……
“啊--”
又一记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响起,这下连他都发毛了,转过身想查看,却倒抽了口气。
他的人呢?一眼望去,他竟没瞧到任何一把火影在,是熄了还是遭到不测了?
这怎么回事?今天是撞邪了吗?
更邪门的是,有人无声无息的拿了火把走近他,就在他身后,当他察觉到且快速转过身时,可说是狠狠吓了一跳。
“一宋君澜?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可怜兮兮被他追的小美人很快自地上跳起,朝宋君澜恭敬道,“宋公子,我帮你办妥了。”
这娇媚的男声也让秦慕扭曲了脸。原来“她”真的不是女人,而是小倌馆里长得比女人还貌美的男妓,可恶!他竟然摸到了男人?!
糟了,看来今天他要抢的马车,只是宋君澜暗中主导的一场戏。
“宋君澜,你竟敢如此算计我?!”他面色狰狞的嘶吼。
“秦慕,束手就擒吧,不许你再以狐君之名残害无辜百姓!”宋君澜气势更甚的愤慨怒吼。
为了捉秦慕,他利用秦慕爱流连花丛的习性,派人到各花楼散播有人要私奔的小道消息,还特别强调那女人的美貌和所带走的珍贵财宝,就是想引秦慕现身。
只是他也怕有官兵在,秦慕会有所戒备不现身,于是他们在几里外利用疑似爆竹的烟雾制造了一点混乱,引走官兵。
终于,在一连串缜密安排下,秦慕上当了,他非逮住他不可。
被点出名字,秦慕索性拿下面具,张狂大笑着。“当狐君可真好玩啊,可以杀人、强奸和抢劫。宋君澜,你早该这么玩了,真的很尽兴。”
他锐利地眯起眼,目光涌上杀意。
秦慕看出他的不满,更加得意。“宋君澜,你不过是个强盗而已,别再满口道义了,加入我吧,我们一起快活。”
宋君澜黑眸严厉地盯住他。“你以为我会再容许你胡作非为吗?”他一扬手,夜空陡然像施了法术般变得异常光亮。
秦慕诧异地往后一看,竟惊见原本熄灭的火把一一燃起,可拿着火把的都不是他的人,他的手下已成囚犯被捆绑在一块,还全被点了穴,张着嘴叫不出声,见状,他气得抓狂了。“宋君澜,我饶不了你!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他朝他凌厉攻去,却在挥刀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不见了,傻愣了下。
“我在这里。”
宋君澜在他背后出声,秦慕立即转过身举刀与他对峙,心惊着宋君澜的动作竞快如鬼魅,让他冒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宋君澜扯唇不屑的冷笑,将手中火把当成武器攻击着他,秦慕用刀挡着,反手一刀削断火把,火源落地在草地上烧了起来,眼看宋君澜手中没了武器,他可洋洋得意到眉毛都抬高了。
“哈哈,来啊来啊……”下一瞬,秦慕蓦地瞠大眼珠,吐出一口鲜红的血,原来是宋君澜出其不意的腾空跃起,踹了他胸口一记。“可恶!”
他想攻向前,但一会是下巴被揍,一下是胸口又被踹,宋君澜的每个招式都快到让他无法预测而且狠劲十足,不需要动刀就能赤手空拳打死他了,这让他招架不住地一步步往后退,刚好摔在燃烧中的火焰里。
“哇啊!烫死我了……”他哀嚎道,在草地上翻滚着,火势不大,一下就被他身上的厚衣服给熄灭了,但也已烧得他皮开肉绽。
宋君澜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他,恨意在眸底熊熊燃烧。
“二当家,你在学狗叫吗?怎么叫得那么难听?”
秦慕凄厉的尖叫声引来阿智等几个人靠过来看,讥讽道,还有人一见他便拔刀想砍了他,帮死去的弟兄报仇。
宋君澜做出了个手势要他们退后。“这个人渣,我要亲自料理他!”他冷冷地宣告,目光闪着冷酷戾气。
秦慕被震慑得不敢动弹,宋君澜的眼神嗜血又骇人,像是想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天呀,他怎么有胆子惹上这男人?
“秦慕,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宋君澜终于拔出剑,朝他跨出一步。
可恶,他怕他不成?秦慕在心里骂着,却怕死的又直往后爬。
宋君澜节节逼近,他从不轻易取人性命,但这次他得亲自灭了这只杀人恶鬼,让秦慕无法再害人。“我要杀了你,替死去的弟兄和无辜百姓报仇。”
“不,别这样,我们可是好兄弟。”秦慕不想死,尖嚷着拚命求饶。
这时候,一道粗犷身影忽地窜了出来,宋君澜定睛一看--是三当家胡宾,他是来帮秦慕的?
秦慕看到胡宾霎时松了口气,以为帮手到了,立刻变脸得意的喊着,“胡宾,快帮我杀了这小子!杀了他,我就不追究上回你阻止我派人去追杀他,还拒绝跟我一块抢劫的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