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一叹,朝阳也变得黯然无光;她又道:“包山海要我爹跟他合作,我爹气愤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做事不光明正大,要学功夫就跟他学,何必偷呢,而且又为了赚大钱,切断整个香料市场。我爹不愿意向他们进料从而哄抬卖香的价钱,只好转托一家船行,请他们买香料过来。可他们毕竟不是行家,不是买到次货,就是要花更多的钱,我爹又坚持不涨价,最后,连镇上的屋子都卖掉了,搬来这里改以种橘为生。”
“你爹放弃,不做香了吗?”
“不,他从来没有放弃。”她绽开笑容,阳光也亮了起来。“我和哥哥不是还在做香吗?你过来这边,瞧瞧我爹种的树。”
山头的正中央,种了七、八棵矮树,树干细弱,枝叶稀稀落落的,完全不比山坡上绿油油的橘树。
“既然香料来源有困难,我爹就自己种。田公子,你认得出来吗?”
“这个嘛……”穆匀珑有点头痛。要他分辨香味,他驾轻就熟,但要香粉长到树上变回原形,这就是大难题了。
郁相思本想考考他的功力,但一看他皱眉,忽地心头一紧。
“一大早就别皱眉头了,你好像常常皱眉喔,眉心都有细纹了……”她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他看,忙低下头摸着树叶。
“我有皱纹?”他露出微笑,拿指腹轻抚眉心。
“哎,我来跟你说,这株是蜜香树。”她转回正题。
“蜜香树?可以结出沉香的香木?”他仔细观看仅及腰间的低矮树木。“这里种得出来?”
“是种出来了,但山间潮湿,又不如南方天气热、日晒足,就算树木一年年长高,但能不能结出香脂,还是未知数。”
“结出上等沉香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甚至百年。”
“是呀,要是等上三、四十年,恐怕我们早就撑不下去了。”她绕着几棵树走去,一一指认。“这株是檀香,绝对及不上波罗檀香。这是豆蔻,应该是最好种的,可开了花,却结不了果,根本就不能拿来和迦各罗国的肉豆蔻相比较。”
“这里确实不适合种植香树。”他以指头拂下叶片上尚未蒸发的露水,沉吟片刻,又道:“上等香料多来自海外,只能让少数商船掌握来源,青檀镇深居天穆国内陆,又得河船运送,若被切断货源,除非从南方山区送来本土的香料,此外别无生路。唐瑞知道这事吗?”
“唐大人?”她不料他会提起知府大人,无奈地笑道:“他知道有什么用?宝香堂是大香料商,他们将香料批了出去,巴州城方圆百里,除了我家,每家香铺都不愁货源,更何况他们也没阻止我们另找‘生路’,他们又没犯法,我爹从来不指望告官。”
穆匀珑明白这种地方宫商的微妙互惠关系;商人让市面富庶繁荣,宫府看起来也是政通人和,但其实里头还有很多看不到、或是被牺牲掉的、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面。
“应该还是有办法解决宝香堂垄断的局面……”他思索着。
“当然有办法。刚刚田公子不是说,可以从南方山区运来香料?”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转向西边阳光直射的大片连绵大山。“一样是走陆路,为什么不往西南边走?运来的香料还会更好呢。”
“走大山到波罗国?”他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是啊。原来的运送路程走海路又走河路,绕了一大圈,耗费时间,不如直接从陆路切了过去。我看过地图,足足省了十之七八的里程。”
“可是山高险阻,道路不通,还得找人、找马队。”
“海船一样会有风浪啊。”她充满信心地道:“山高,就爬过去;路不好,就得有人打通。若顾虑太多,就没有走出去的那一天了。”
“郁姑娘好高的志气。”他简直要刮目相看了,很难想象在这偏远小镇的姑娘有如此远见,而且……“这应该是由朝廷来做的事。”
“对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这两年在东海造了二十艘海船,只顾着海路,就没想到要打通西南边的香路呢?”
“呃……”他赶紧解释道:“因为东琉国海盗侵扰数年,严重影响到沿海百姓日常生活和捕鱼生计;乱事平定后,朝廷认为应该加强海防巡守,所以才造了那么多艘船。”
“原来如此。那还是让朝廷去忙要紧的事吧。”她遥望西南方高耸的大山。“都初夏了,本来我打算初春雪融时便出发,刚好遇上唐老爷子作七十大寿,所以便延迟了,本打算过几天就……”
她欲言又止。过了几天,他也离开青檀镇了,她为什么会以为他会留下来,然后她就不想出门了呢?
“你哥哥会让你出门吗?”他问道。
“我想出门想了好几年,他也拦不住。其实是他过年前成亲了,有嫂嫂帮他洗衣烧饭,我才能放心出门。”她掩嘴笑道:“其实呀,我哥是想要我安分嫁人,但我只要搬出爹的遗愿,他就没话说了。”
“沙满福怎么说?”
“做啥提他呀?”她一不小心,扯下了一片树叶,懊恼地道:“他当然不愿我去了,还说他要想办法找香料货源;可他去了几趟巴州,也摸不出头绪,更别说他会去其它地方找货源了。”
“他们也是关心你。”他不得下说。“毕竟一个姑娘家要走出一条香路,谈何容易?甚至一个夏季也可能走不完。”
“总得先去探路。我也是爱惜性命的,待天冷了,半路就折回;今年走不完,明年还可以走。而且有了经验,知道该带什么上路,走哪一条路径,或许五年,也或许十年,就可以走出一条香路来了。”
“郁姑娘啊。”他长叹一声。
“你也不以为然?”她略感失望,听不出他叹气的意思,但仍稳住自己的气势,张大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
“啊?”她澄澈的瞳眸里映出了一个同样眸光坚定的他。
原以为,他也会像常人一样,笑她自不量力,或是极力劝阻她的行动,毕竟她经过深思熟虑,搜集各方资料,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耗费的不只是金钱、人力、物力、心力,甚至是姑娘家的青春岁月;但一想到能让巴州百姓有更便宜、更上等的香料,这一切就值得了。
他真能懂她的心愿?
“你随便说说,哄我开心罢了。”她故作轻松,反正他就要离开了。
“你不是随便说说,我也不是随便听听。”他语气认真。
朝廷众臣从来没人提及西南香路的商机,一个没走出过青檀小镇的山村小姑娘竟能为他擘划出一张巨大的蓝图,点燃他的雄心壮志;她的勇气,她的志向,她的决心,在在令他激赏。
若财库充盈的朝廷不能为她达成打通香路的心愿,还有谁能?
他的目光不觉变得恳切而热烈,脱口而出:“相思……”
怎地喊她名字了?她脸蛋一红,立即转过身,蹲了下去,拿起竹枝比划着。“喂,小心别踩到地上我栽的树苗。”
“是。”终于将梗在喉头的芳名喊了出来,这就像是宣示了他的占有权:他心情大好,微笑掀起袍摆,也蹲在她身边。
“咦?”她转头看他,朗朗笑脸近在咫尺,害她又不好意思看他了。
“你身上带香包吗?从昨天就透着一股香味。”
“有吗?我没佩香包。”打从昨天早上拿下香袋后,他一直没再配挂回去。他举起手臂闻了闻,却是怎样也闻不着。“我昨晚抹了身,也换了衣服,难不成是你的橘子香?”
“不是房间的橘香。”她用同样的话笑他:“你这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了。”
“那你说说,这是何种香味?”
“我没闻过这种香味。”她不得不凑脸过去,细细嗅闻。“味道很淡,有着透心凉的冷意,好像从千年地底挖出来的冰块,可那香气散到肌肤里,就融成了温润体香,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他知道她在形容什么了,也再度惊叹她对香气的敏锐观察,要是这个天分埋没在这片山野里,实在太过可惜。
两天的祭天大典里,他终日置身于灵犀香的氛围里,那神圣的清芬早已沁入他的肌肤;记得过去父皇从天首山回来时,身上也带有这个气味,往往要过一两个月才会散去。
“这是天首山独有的灵犀香。”他不瞒她,告知答案。
“哇!”她惊奇地睁大眼眸,黑瞳滴溜溜地。“田公子说的是当今皇族祖地天首山所产的灵犀香?”
“是的。”他真爱看她睁大眼睛的天真模样啊。
“这不是皇帝他家才能用吗?”她还是难以置信。
“在京城也买得到。”他撒了个谎。
“真的?我从来没用过灵犀香。”她转为兴奋,期盼地道:“那我可以托你买吗?会不会很贵?十两银能买到几两香?”
“我下回过来,再带给你。”
他下回还要来?她知道自己脸又红了;或许,她不只期待罕见的灵犀香,更期待再见到他翩翩到来的身影吧。
她又拿竹枝低头挖上了。穆匀珑大胆而态意地看她;阳光明亮,她柔白脸蛋透出娇美的嫩红,就像是一朵为他绽放的火红蔷薇,鲜艳,夺目,芬芳,毫无疑问地掳获了他的心。
“你昨天本来说要送我半斤立雪香,怎地后来进了门,就忘了?”
“我急着去唐老爷子那里,一下子给忘了。”她用力戳上,不知道在挖什么洞,语声略带娇嗔:“你若真想要香,自然会讨。”
“如果我不好意思讨呢?”
“真正喜欢的人,厚着脸皮也要讨的。”
“是的,我很喜欢。”他凝望她红扑扑的粉靥,沉稳地道:“所以,我等着你,从昨天等到今天。”
“你要走了?”她很镇定地问道。
心情怎能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地面?他才语焉不详地说喜欢,然后讨了香,就要回去那好远好远的京城了?
她不自觉地望进那双始终锁定她的眼眸,喉头梗了一下,就像昨天在唐府大厅忽然不见他人影,有着重重的、说不上来的失落。
四目相对,安静的山头上,日影跃动;心念也浮动,她所有的情绪皆让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流泻出来,完完全全让他看到、知晓了。
“我舍不得走。”他逸出一抹柔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她垂在背后的长辫子,好似在安抚她惶躁的心情。
“呀!”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将辫子扯回身前。
“相思……”他站在她身后,竭力抑下再去碰触她的冲动,怕吓着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再度呼喊她的名字。
“你想看我做的香吗?”她回过头,逸出一抹娇羞的微笑。
“当然想!”他笑了开怀。
大片日光洒落山头,小小的树苗经过清晨露水的浇灌,此刻挺直了细干,舒展嫩叶,抬头迎向旭日的抚触,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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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嫂打开米缸,舀了好几构米到饭桶里去。
“小茉,小茉。”郁相甘喊着老婆的小名,蹑着脚尖跑了进来。
“他们有怎样吗?”阿甘嫂也捏着嗓子小声问道。
“没有。”郁相甘手脚比划着。“一个坐在桌子这边,一个坐在那边。小思拿出一样香,他就拿来闻,猜里头的成分;不然就是点了香,两个也不多说话,好像在参禅,害我好想敲木鱼给他们听。”
“是不是他们知道你在外面偷看,所以不讲话了?”
“我才不偷看!”郁相甘声音大了。“我光明正大走进去,一会儿搬香,一会儿插嘴,教那小子知道还有我这个哥哥在,不敢乱来。”
“你真是的。难得小思遇上懂香的田公子,让人家聊聊不是很好?”
“他说不定是包山海派来打探的细作。”
“你还在怀疑?”阿甘嫂加了水,开始淘米。“我看田公子比包山海更有钱、更有派头,那碎渣请不动他啦。”
“说的也是。那小子好像会发光,不管站在哪里都很醒目,京城的人都长这样的吗?”郁相甘狐疑地搔搔头,看着老婆倒下洗米水。“你洗这么多米干嘛?也许他们待会儿就走了。”
“多煮了,留着下顿吃不就得了。”阿甘嫂又淘起第二逼的米。“再说人家帮我们医好阿骡,请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好吧。”郁相甘又搔搔颈子,小茉说什么就是了。“看他们也不像是坏人,我昨天好像太凶了。可是小茉呀,你看那小子,怎老是直勾勾盯着咱小思?”
“这跟你看我的眼神一样。”
“咦?”
“笨蛋!”阿甘嫂往他身上拍了一个湿手印。“他喜欢咱小思啦!”
“吓!”郁相甘一惊,非同小可,就在厨房蹦了起来。“不行!他家里做什么营生,人品怎样,爹娘怎样,我们统统不知道。哎唷!也不知道他娶妻了没,我去抓那两尊门神问问。”
“算了,我昨晚烧水时,问过姓孟的那尊门神了,他就是笑,什么也不说,对主子爷倒是挺忠心的。”
“这么神秘,还敢喜欢咱小思!我们家的小思可是要嫁给……”
提到了妹妹的婚事,郁相甘立刻苦恼起来,来回走着,差点踢翻灶边的柴火,他赶忙跳开,敲着脑袋道:“沙伯父跟我提过好几次;还有,满福每回见了我,就要问小思的意思,可是……”
“唉!小思要是肯嫁满福,早就嫁了。”阿甘嫂摇摇头。
“唉!”郁相甘也跟着叹一声,十分伤脑筋。“满福人不是不好,伯父伯母人也好,他家有恒产,嫁过去不吃苦,可是、可是呀……”
“是咱小思太好。”阿甘嫂说了出来。“这么灵秀的人儿,心思比你的头发还细,满福那大而化之的傻性子怎会懂她啊。”
“我的头发很细吗?”郁相甘拉下一根头发,拿指头抿了又抿,不解地道:“嫁得好就好,还懂什么心思不心思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兄妹,你的心思倒比这只饭桶还粗。”阿甘嫂将饭桶摆上了灶台。“难怪小思可以变化香味,做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香,你还是只会做爹传给你的功夫。”
“小思聪明嘛,可她总不能不嫁。”郁相甘担忧地道:“每回瞧她在看爹留下来的地图和方志,我就害怕。她该不会真去探那条香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