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百只眼睛的注目下,包山海和二男一女西国人上了轿子,还有十来个随从同行,浩浩荡荡往白芷镇上而去。
“快跟去看喔!”还没看够的百姓又争先恐后的跟在轿子后面。
还有要忙农事的、照顾小孩的、烧饭的,没空跟着看热闹,依然意犹未尽,三三两两结伴回去,不住地讨论刚才所见到的红毛人。
郁相思也算是开了眼界,笑道:“你一定看过红毛人了?”
“嗯。广义来说,应该是西国人,他们都是从西方来的,就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穆匀珑说着,蓦地在散去的人群中看到一个呆立的书生,登时心中雪亮。“我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了。”
郁相思大概也猜得到。既然来百草庄,八九不离十就是买药草,然而包山海的出现令她感到不安。
“潘武,你请那边正往大门里头瞧的书生过来。”穆匀珑又道。
那书生见有人找他,神色惊疑不定,先是往这边瞄了瞄,迟疑片刻,还是整整衣裳,摆出大无畏的脸孔,迈着大步走过来。
“赵鼎善,你查香料价格查得怎样了?”穆匀珑微笑问道。
“吓!”被喊出了名字,赵鼎善大惊失色,随即抬头挺胸,神情凛然道:“哼,你想胁迫我?还是要给我好处?听着了,本官可是奉旨查价,绝不受你们这些奸商威胁利诱。”
“五品中都府御史赵鼎善,你当真不识得朕?”
“吓!”官品名都被念出来了,赵鼎善警戒地退后一步。
眼前的年轻男子温文俊朗,乍看之下像是读书人,可两三句言谈之间,便生出一股天生的威仪;这年头奸商都这么有模有样吗?
咦?怎么瞧着有些眼熟?而且声音也挺熟的,每天早上都会听见的。唉,他都出来快一个月了,实在有些怀念这个忧国忧民的沉稳声音。
等等!他自称什么?
“皇……皇……皇……”赵鼎姜口顿时瞠目结舌。
“出门在外,称呼一声爷即可。”潘武用力撑住他欲下跪的身体。
“我的大爷爷啊!”赵鼎善还是不呼不快,再用力揉揉眼睛,没错!的确是以往遥遥相见的皇上,他宫品低,这辈子还没如此靠近皇上呀。
好感动!幸好他没偷懒,也没坏了朝廷威信,他可是很认真奉旨办事的……呃,皇上似乎还在等他回话耶。
“回皇……回大爷,臣……小的先到海州港口查香料买卖,一开始亮出朝廷钦差身分,他们规规矩矩接待,却是报给小的假价格,远比市价低了许多。后来小的学聪明了,假装离开海州,实则留下,暗自查访几个香料商的仓库,发现囤积居奇的情况十分严重,然后又发现商人包山海和蛮夷勾结,便一路随他们来到白芷镇。”
“你做得很好。”穆匀珑翻看他所呈上的册子,细看上头所记载的数字,眉头不觉皱起。“果然是有垄断情事……咦?你这写的是什么?”
“回大爷,正是那三个夷国人的名字。”赵鼎善指向他的册子,认真地解说道:“留八字胡子的是头子,叫狒拿掇;另一个黑毛的是羝亚苟,两人是主仆关系;女的叫夷杀北喇,是狒拿掇的女儿。”
“你怎地给他们取这种蛮夷名字?”穆匀珑沉住气问道。
“小的听到包山海这么念名字,就是这个音节,而且他们说来自夷西旁国,小的自是为他们取夷名。”
伊西邦国。穆匀珑心生警惕,年初才听说有该国商人来到京城探商机,没想到才过半年,他们已经探进了内陆白芷镇。商人精打细算,以金钱和商品开疆辟土,绝不能以蛮夷等闲视之。
平定滋扰数年的东琉国海盗后,他休养生息,戮力国内政事,除了造海船充实海防外,竟是忽略了外头已然崛起的西国势力。 “潘武,投帖。我要见元老爷子。”
“请问爷,用的名义是……”
“就说我是京城来的香料商。”
穆匀珑踱到围墙边,回头望向种满白芷的山坡,再从怀里口袋拿出香袋,闭起眼睛嗅闻着,然后睁眼,仍是凝望一山青绿的香芷丛。
郁相思闻到了橘香味;心情既喜且忧;欢喜的是他总是橘香不离身,忧愁的,他又皱眉了。
她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以她和她的橘香,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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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庄内,虽然门窗大开,还有仆役拿着大蒲扇,来回走动扬风,但浓厚的西国混香还是盖过了原有的青草药味。
“我不是生意人。”元归苦着一张老脸。“我只是种药车、卖药草的,药商来,价格合理,我就卖,可若要更多香芷,我也变不出来。”
“请元老爷不要误会。”穆匀珑道:“我久仰百草山的香芷,正好路过,便登门拜访,正巧见到西国人;心生好奇便问起他们了。”
“吓!我还以为又来跟我买香芷呢。”元归抹了抹汗。
“元老爷,我哥哥是郁相甘。”郁相思坐在穆匀珑旁边,见老人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忙找了话题缓和气氛。“他每年都来这里跟您买白芷、藿香,不知道元老爷认识我哥哥吗?”
“啊!”元归直往她瞧去。“你是郁李的女儿?”
“元老爷认识我爹?”
“他过世时,我还去上过香,你那时年纪小,大概不记得了。”
郁相思眼眶微湿;她不经意问聊起,万万没想到元老爷认得爹。
“郁老头这人啊……”元归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人直爽,重义气,可就是固执得像条牛似的。你哥哥这两年我没见到他了,怎么他来买香,不来找我呢?我还以为他已经不做香了。”
“应该是我哥哥不愿打扰元老爷。”郁相思明白哥哥的个性。“再说,我们郁家已有五代相传,不会放弃做香的。”
“你们父子一样的脾气啊!”元归长声一叹。“你们能够撑下去很不简单,多少人被包山海欺压到走投无路。”
穆匀珑很想补充,女儿也是一样的脾气,坚持,果敢,永不放弃。
“难道以元老爷这等大规模的种药人家,也得任包山海摆布?”这是他最大的疑问。“怎么不自己卖呢?”
“试过。”元归无奈地道:“卖得不顺,也找不到可信任的管事,后来就放弃了。现在自己卖的,就只是一些零散的小商家。”
“也是包山海作怪?”
“应该是吧。”元归苦笑道:“哪有请来的管事每个都会揩钱?走出去的货也一定会被劫走?然后包山海就出面了。”
“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穆匀珑面色凝重。“不能再让他和其它香料商联合起来控制市场了。”
“田大爷啊,不是我要说你,我瞧你年轻,才刚出来闯天下吧?通常遇上了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他们同流合污,另一条就是死路。”
“请元老爷放心,我会走出一条新路。”穆匀珑说着,便望向了身边的郁相思,眸光流露出款款柔情,仿佛告诉她,这可是学她的喔。
元归这时才发现郁李的女儿和这个口气很大的香料商人平起平坐,不觉好奇问道:“咦?你们怎么会一起过来?”
“我是相思的未婚夫。”
“哈呵!”这声欢呼却是站在后头的赵鼎善叫出来的。
“以香结缘,甚好!甚好!”元归也高兴地道:“成亲时别忘了给我一张帖子。”
“这个自然。”穆匀珑笑得开心极了。
郁相思脸颊扬起红晕,赶紧再转回正题。“包山海带西国人过来找元老爷,就是想跟您买香药草?”
“是的。他说要将我的香药车卖到外国去,保证让我赚大钱。”
“元老爷答应了?”穆匀珑问道。
“我怎能答应。百草山年产十万斤香芷,他每年来跟我批两万斤,可这回一开口就另外要六万斤,全销到海外去了,我赚钱事小,那我们天穆国的老百姓还有得用吗?”
“多谢元老爷的顾虑。”穆匀珑立即起身,郑重地朝他一揖。
“别谢我,别谢我。”元归忙站起来回礼。“我受不起啊。说起来惭愧,我只会闷头种药草,不懂卖,倒让包山海有机可乘了。”
“你不卖的话,他大概还要想尽法子让你卖,不然就是将卖给境内的份量转卖海外……”穆匀珑望向门外青天,有如向天起誓,郑重地道:“我绝不让此事发生。”
“真有办法?”元归不置可否,还是觉得年轻人初生之犊不畏虎。
“当然有办法。请元老爷看在我逝去的岳父郁老爷面上,让我处理这件事,以后保证让元老爷安心种药草、卖药草。”
穆匀珑说完,便转向郁相思,目光坚定,神情坚毅,仿佛这句话也是跟她说的一样。
她懂!郁相思泪盈于睫,朝他露出会意的微笑。
都认爹当岳父了,这个女婿当然要好好完成岳父生前未了的心愿了。
第九章
翌日,包山海锲而不舍,依然带了三名西国客人来拜访百草庄。
大厅里早已燃起两盆香粉,幽淡清香飘散四处。说也奇怪,明明是清淡无比的味道,却能盖过西圆人身上所涂抹的浓烈异香。
元归以主人身分介绍京城来的“香料商人”,让大家彼此认识。
“在下田玉龙,京城人氏,做的是香料营生,是相思的未婚夫。”穆匀珑再次自我介绍,完全不隐晦他和相思的关系。
“包老板。”郁相思坐在他身边,淡淡地跟包山海点个头。
“郁家女娃娃也当起元老爷的座上客了啊?”包山海语气轻蔑,根本不屑理会她,一双三角眼只是盯住突然冒出来的贵公子。
“你在京城开哪家商行?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
“我是新开张的。”
“新开张?”包山海又哼了一声,下足马威。“京城聚芳堂的张老板没教你规矩吗?要买元老爷这里的香料,得先到巴州找我包老板。”
“既然包老板和张老板可以订出贩香的规矩,我也可以。”穆匀珑自有他说话的气势,不必大声和恼怒,就足以压下包山海的嚣张气焰。
“你凭什么?”包山海摆足了派头。“你有门路吗?你若要进名贵的檀香、乳香、没药,还得经过我包老板认识伊西邦国来的贵客。”
“那就请包老板介绍了。”穆匀珑微笑望向对座的西国人。
“你!”包山海没料到这小子竟然顺水推舟。
“呵呵,我来介绍,呃,这位是费、废、吠……”元归本想打圆场,舌头却是打了结,记不起那拗口的名字。
坐在对座的两个西国男子似乎听得懂中原话,始终聚精会神凝听他们的对话,红发姑娘则是好奇地睁着大眼,直瞧郁相思的脸蛋。
“田老板你好。”黑发男子站了起来,双手抱揖,行了中原的礼数。
“我的名字是狄雅哥,我负责传译。这位是我们的老板费南多大爷,这是伊莎贝拉大小姐。”
他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轮廓较那对父女来得深刻突出,肤色也较为黝黑,他的中原话虽略带腔调,但已经是标准得令人咋舌了。
“几位远道而来,幸会幸会。”穆匀珑抱拳回揖。
费南多两撇八字棕胡,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朝穆匀珑点个头,显然不当他一回事。
伊莎贝拉笑咪咪地捧着下巴,将目标转向眼前的俊美男子。
“天穆国男人,好!”
“伊莎贝拉!”费南多低叱她一声,再向狄雅哥咕噜噜说了几句。
“元老爷。”狄雅哥立刻进入正题。“昨天我们费南多大爷说得很清楚,你卖我们六万斤香芷,我们给你六袋银币,如果你嫌少,我们可以再加一袋。”
“请问一袋银币有多少两银子?我们能先瞧瞧吗?”穆匀珑问道。
“这是费大爷和元老爷谈生意,轮不到你插嘴!”包山海怒道。
“对喔,我都忘了问。”元归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今天请“田玉龙”在座,目的就是要让他插嘴提醒。“袋子有大有小,钱币有轻有重,我得了解清楚,这才能做生意。”
当!费南多丢出一枚银币到桌上,只见银光一闪,银币还没躺稳,狄雅哥便拿起来,交到元归手上。
“我只懂香药草,不懂银子的。”元归扳了扳银币,递了出去。“田大爷,你帮我瞧瞧。”
“好。”
“这是我们伊西邦国的银币。”狄雅哥解释道:“一只羊皮袋,放有一百枚银币。”
银币一面浮凸西国文字,另一面则是一个人头。穆匀珑反复瞧看,再以指头触摸,又掂了掂重量,所有的人皆屏气凝神注视着他的动作。
他终于抬起眼,气定神闲地道:“你们的银币无法流通天穆国,除非元老爷有收藏银币的癖好,否则他要换口饭吃的话,也只能熔掉重铸。这银币约有半两重,看似颇有份量,却不是纯银成色,而是搀了铜、镍、锡的杂质;若再加上熔铸过程中的火耗,元老爷实际得到的银子,恐怕只有二、三钱,一袋银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而已。”他的语气转为严正,告诉对方道:“鼎鼎有名的百草山香芷竟然以一万斤三十两银子贱卖到西国去,莫不教人看轻了我天穆国的好香草了。”
透过狄雅哥的传译,费南多的脸色绷得死紧,两撇胡子十分僵硬。
“那么,请问元老爷打算出多少钱?”狄雅哥问道。
元归瞧了“田大爷”一眼,穆匀珑笑答道:“不是钱的问题。”
“当然不是钱的问题了,我看你什么都不懂!”包山海马上反驳。
“我们这是和伊西邦国互为贸易,我们卖便宜些,他们也能以较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檀香,这叫互惠!”
“是吗?”穆匀珑抬了眉。“互惠到的恐怕是两边买卖的商人,而不是种香草的农户吧?”
“若非我们从中引介买卖,农户还卖什么?”包山海冷笑。
“费南多大爷从海外来,包老板你寻找买卖商机,商人负担风险,在百姓需求和价格考虑之下,你当然可以赚上应有的可观利润,可是——你若以某些方式影响其它人的生计,甚至是和其它香料商操控整个市场,这其中问题可就大了。”
“女娃娃倒是跟你说了不少事啊。”包山海也不怕他来说,哼了一声。“要怎么做买卖,各凭本事。”
“这方面以后自然有官府查办,用不着我多嘴。”穆匀珑也不想跟个小人浪费口舌,而是直接面向对方的主要角色,俊脸保持友善的微笑。“费南多大爷,我们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了,请喝茶。”
伊莎贝拉看到穆匀珑举起茶杯的动作,立即伸手去拿几上的茶杯,却被费南多的眼神给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