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士隆不再多说,只转身交代刘管事。“刘管事,想办法去把两江总督的礼册弄来,我要知道对方的底是什么。”
刘管事是他府上的管事,这事让他去办最快。
“是。”
“李管事,你辛苦来北京一趟,不如好好歇歇,之后的事我会处理,回去就告诉父亲,要他不用担心。”
李管事见此,也不好多话。“是,小的明白,小的告退。”
送走了李管事,鄂士隆坐下喝茶。当他闻到那与下午明玑奉茶时一样的香气时,不禁问刘管事。“对了,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格格的用膳可否正常?”
“回额驸,格格的饮食一切正常。”
“真的?”
“奴才不敢欺瞒主子。”
鄂士隆心想也是。“知道了,刘管事,去办我交代你的事吧。”
待刘管事也离开书房后,鄂士隆转身来到偏厅,忽见厅里还摆了一口箱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何物。
他本想唤刘管事回来,可是见箱子并未上锁,想必不是奇货异宝。
于是他掀开箱子,看见里面装着满满的书。
随手拾了几本词谱,他还不觉有异,直至翻到一本只有图没有字的蓝本,他的神情瞬间一僵,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启禀额驸,格格来访。”
闻言,鄂士隆大手一撤,背着手面对正走进书房的明玑,神情吃惊。“这么晚了,格格还没休息?”
“我……刨了些干果,知道额驸爱吃,所以送来给你尝尝。”
语毕,她立即示意绿豆呈上一木盒的干果果仁,每一颗都去了壳皮,珠滑玉润的,光看就可口万分。
鄂士隆见状却问:“格格刨这些干果,得耗多少时间?”
“不久,一个时辰而已。”若不是绿豆边刨边吃,说不定还会更快。
“太久了。”鄂士隆蹙眉。干果壳硬,又得用刀剪,他不免心疼起她的那双手是否受伤。“以后这种事让丫头做就好,你不要亲自动手。”
“我不累,能为额驸做点事,我觉得很高兴。”他的模样有些像在生气,换成以前,她会以为自己做错了,但现在她知道他是在心疼自己,是怕自己为他累了身子,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像沾了蜜似的,粉颊也飞上红云。
娇颜在前,她已不只是当年粉雕的女孩,含羞的眉眼之间更有股女子的柔媚韵致,足引任何男人动心……
鄂士隆望着她,不禁想起刚刚看见的那本书,那些画面……
里面仿佛也有个女子,全身赤裸,拿着葡萄诱引着一个男人——
在他口干舌燥之际,明玑被那一箱书引去注意。“额驸,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书啊?”
一道雷打下,忆起那一箱书,他立即转身拉住明玑好奇的小手——
“别碰,都是些不要了的旧书,刚让人清好的。”
“不要的书?”明玑面露奇怪。“额驸,这世上怎会有不要的书?”有道是书里自有黄金屋与颜如玉,怎能弃之如敝屣?
“我的意思是……这些是准备转送给书院的书,及早整理出来,也方便到时候发放。”他边解释,边把明玑带离那堆“艳书”。
“那也给我几本吧,我想看看书。”明玑主动要求,也想知道他平日还看了什么书,好寻来跟他说说。
他马上回绝。“格格想看什么,我让管事给你备,这儿不一定有你要的书。”
明玑没辙,只好道:“那……我想看《搜神记》。”
“干宝的《搜神记》?”鄂士隆笑了。“格格为何想看此书?”
“前些日子,额驸不是给我说起穆天子与西王母的故事吗?我看了《山海经》后颇有兴趣,于是也想看看《搜神记》。”
成亲以后,他们两人常常一起阅书,每天都上书房伴读的额驸,回来会将所学教给她。自从离开宫里,他就是自己的汉学老师。
只是,如今两人相处多年,许多书都已熟识,他又在宫里有差,总不能似小时候一直教她读书,只能由她寻书,殷望着他给自己说解。虽然不长,却是两人少数可以独处的时候。
鄂士隆立即应允。“好,那我差人帮格格找。”
明玑微笑。“谢额驸。”
她如口头禅的谢字,忽然令鄂士隆敛了下眼,想起这不知是今日她第几次道谢,让人竟有种两人太过疏远了的感受。
原本他们就是守着君臣之礼相处,她贵为公主,两人之间本有道无形的沟渠,加上自己曾经的鲁莽,让他习于谨言慎行,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以兄长的身分守护她,而不是丈夫。
他本也甘之如饴,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是不是真正的夫妻无妨。
只是……为什么今晚,久未见到她的他,会因为察觉两人之间的相敬如宾而失落呢?
“额驸?”她的唤声拉回他的心神。
“喔,今儿个晚了,格格快休息吧。”鄂士隆随即转头使唤。“绿豆,还不伺候主子回房?”
在一旁不知忙和什么的绿豆,立即回到明玑身边。“是。”
“那,也请额驸早点歇息。”款款一福,明玑便带着丫头离去了。
待她走远,鄂士隆的视线一撇,再度回到那箱书上。
是谁……竟把这种乱七八糟的春宫书寄来给他?
这绝不可能是父亲的安排,莫非,是盼孙子盼得心急的娘亲?
可这也太荒唐了,万一不慎给格格瞧见,教他如何解释?
要知道,这些年来他能与格格相处和睦,让她愿意主动亲近,端赖他时时把持自己,对她发乎情止乎礼,而不让男儿的愚莽吓到她半分。
她是那么娇贵,像是养在深宫里、从未见过世面的娇花,他不敢大意,怕就怕她会像新婚之夜,因为他的鲁莽而哭着要回宫里去。
所以他细心照顾,经过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让她对自己撤了心防,视他为唯一的依靠。
如今两人情谊渐深,她也不再是小姑娘,也许他是该认真考虑两人的相处,但万一她还没准备好做他的妻子,他又怎么能因为这些书,而坏了这份平稳?
想起自己适才的失落,鄂士隆抿唇,好像无法确定该进或是退,忽然极度烦躁。“来人。”
“是,额驸?”
“把这箱子书给我烧了,一本都不准留!”
第3章(1)
回了公主府,明玑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她坐在榻上,满脑子都是鄂士隆的身影,想着他问事的样子、骑马的样子、假寐的样子……
不知怎地,她好想见见他那么多自己没见过的样子,而不是只能待在公主府,等着他来探望自己。这样,好空虚……
“格格!格格!”关好门,绿豆见里外无人,便高兴地走到她身边,打袖里抽出一本蓝皮书册。“您看这是什么?”
“你哪来的书?”明玑虽也教过绿豆识字,但她不爱读书,无端端地不可能有书。
“刚刚额驸房里的,我趁你们讲话的时候拿了一本。”
“你偷额驸的书?”她一惊,声音拔高。“绿豆,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知道丫头会偷吃,但不知道她会偷书。
“格格,我只是……”绿豆垂下脸,不明白哪儿做错了。“看您很想看书的样子,所以心痒拿了一本,想让格格您开心嘛!”
“你——”见她是为了自己,明玑也不好厉声斥责。“做事这么没分寸,万一给额驸发现怎么办?”
“不会啦,那箱书这么多,额驸哪会记得有几本书啊?”
这倒也是。“那……”明玑想想心安。“拿来给我看看吧。”
于是绿豆赶紧把书册双手奉上。
讨了书,明玑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翻开第一页。
怎料没看多久,她的脸色忽然转红,小手不禁轻颤起来。
“格格,您怎么了?”绿豆一旁看得胡涂。格格怎么像见到了鬼啊?“书里面有妖魔鬼怪吗?”
闻言,明玑回过神,盖上书,敛眼喘气。
书里是没妖魔鬼怪,可是她没想到……书里竟会有那般的人与事——
那一对对赤裸的人儿,在床上那样抱在一起……
“格格,究竟怎么啦?”
绿豆急了,不得已只好抢书,结果一翻开,换她“喔”了声,然后瞠大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里头的风花雪月。
最后她不解地问:“格格,这书里画的是什么啊?”
明玑的小脸布满羞色,忙不迭摇头。“我不知道。”
“天底下也有格格不懂的书?”
被这么一问,她更羞惭了,相似的画面也涌上心头——她与额驸独处幽室,彼此贴着亲近,都能闻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就算是回忆,也足以让她耳根染红,有如那时的紧张。
“不如,格格拿去问额驸?”
她从回忆中惊醒,口干舌钝。“那怎么行?去问不是等于认赃?”要她去问岂不羞死?再说,这本书可是偷来的。
“那……”绿豆也想不出办法。“格格说这书怎么办?”
明玑心思慌乱,不敢再想书里的事,也无心细想鄂士隆为何有此书,只想眼不见为净。“烧了吧!”
“烧了?”向来视书如宝的格格居然要烧书?
“对,快烧了。”明玑不再多说,匆匆起身进了内室,不想多看一眼那本令她浑身不自在的书。
明玑并非真的不懂书里的玄妙。
她十三岁出嫁,虽然当时年纪尚幼,但嬷嬷的耳提面命可不少。
有些她早已忘光,有些……则是刻意记不清。
犹记大婚那夜,她与额驸吵了一架,结果两人没有同宿。
事后红豆告诉她夫妻必须同眠,要她请额驸来公主府过夜,可是碍于女儿家的脸面,她一直把这事当耳边风,
拖过也就忘了。
直到成亲后一年,她与鄂士隆在暖阁里读经,她还记得自己念了〈子矜〉,正向他讨教诗意时,却见他盯着自已,目光深敛。
接着他探头吻了自己的耳贝、耳垂、下颔,一直到她的唇边。他吻过的每处,至今她仍记得那股烫红。
然而不解人事的她是那么害怕,他深幽的目光、他呼息的热度……都让她觉得陌生且不安。
当他解开自己的绣袍时,未知的恐惧终于让她掉了泪。于是,她看见他僵住了,懊悔着对她的逾越,神色转为愧疚。
最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哭哭啼啼地回房了,红豆见状问她,她就如实说出额驸的举止,结果红豆也没弄彻底,就以为两人已成秦晋之好。
之后,红豆不幸病逝,她与额驸也相安无事过了好些年,两人之间情谊深笃,比起其它公主府里的格格额驸还要恩爱,谁也不会道两人的闲语。
只是,年纪渐长的明玑,却开始有莫名的失落。
她不知道维持现状对不对,只知道额驸再也不曾那般接近她,让她感觉他似乎刻意不靠近自己,而这感觉,如同她每晚必须与他道晚安时,那么不舍又无可奈何。
“格格,怎么发呆了?”
头顶忽传问话,明玑抬眼,才想起自己正在费爵府里作客。“舅母……”
费爵府是她贤妃额娘的娘家,贤妃的胞弟费扬古只比鄂士隆年长两岁,跟安书同年,如今已是满贵里的优秀少将,自安书封了荣巽亲王,费扬古便归在他麾下办事。
三人既是亲戚,年纪又相近,虽尊贵辈分有别,但情感其实等同于一起读书的同窗兄弟。
而与他新婚不久的福晋齐琪格也与明玑年纪相近,只是按辈分,明玑得喊她一声舅母。
齐琪格语气温柔,却开她的玩笑。“怎么啦?你特意来亲戚家串门子,结果就是发呆给我看?”
“抱歉,舅母。”
见她似有心事,齐琪格的语气更温柔了。“格格有事就跟我说,这里是费爵府,家里没外人。”
明玑小脸泛红,满心的问题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好先问:“那个……舅母,你与舅舅大婚时,两人有睡在一起吗?”
齐琪格先是愣了愣,然后拿起手绢掩嘴笑了。“格格,你这问的是什么啊?”
从她的反应,明玑也知道答案,秀眉立即垂下。“肯定有吧。”
然而,她的失落却让齐琪格笑不出来。她看出事情不对,凤眼一转,便谨慎问道:“格格,莫非你与额驸还没有……”
被说中心事,明玑心慌地低下头,咬唇无言。
“不会吧?”齐琪格怎么也没想到两人成亲数年,那血气方刚的额驸居然可以对一个如花似玉的格格无动于衷,连碰都没碰过?
“他是怕吓到我,以前,曾经有一次……”既然起了头,明玑也只好把问题全说了。“可是,我前天在额驸的书房发现一本书,里面……净是男女之事,所以我在想额驸他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想合房了?”
她的直接让明玑的脸蛋瞬间转红,就像寿桃似的。
“嗯……这个答案不难知道。”齐琪格若有所思,比起鄂士隆,她应该先确定明玑的意愿。“重要的是,格格你喜欢额驸吗?”
“哈哈哈——”费爵府的前厅,传出好几声主人的豪迈大笑,震飞了屋顶的鸽群。
鄂士隆好生忍耐,终于等到费扬古笑完。“笑够了?”
“呵呵——”费扬古的笑声转弱,并不代表他笑完了。“我说额驸,你也太谨小慎微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格格怎么可能一直记得?”
“明儿她肯定记得。”那年,他一时动情,结果把她吓哭,之后她躲在公主府七天,任凭他做纸鸢、送书给她……怎么劝诱都不肯出门,他因此发誓再也不对她有妄动之举。
“明儿?”费扬古的鹰眼骤然眯起,看好戏似的。“她知道你这么唤她吗?”
鄂士隆神色一僵。
“不知道?嗯?”把他左左右右看了一遍,费扬古又朗声大笑起来。“哈哈——”
这额驸,天下第一纯情啊!
“够了!”掌劲一出,他手中的茶杯立即出现裂痕。
呃?费扬古顿时止笑,那可是他钟爱的景德青花瓷——
“呵,别生气嘛。”这下他果然收敛多了,至少,不敢继续在鄂士隆面前大笑。“话说回来,你们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一辈子当对名义上的夫妻吧?”
鄂士隆沉下眼。“这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逃避不是长久之计,尤其如今两人皆已成年,远在广州的娘亲,三天两头写信来问格格的“好消息”,还寄了一箱艳书来帮倒忙。再下一步,她老人家大概会亲自上北京关切。
到那时候,他要再想掩饰婚姻幸福美满,肯定困难重重。
“知道就好。”费扬古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突然道:“对了,最近京城疹疫流行,你听说了吗?”
“疹疫?”鄂士隆俊容大变。疹疫是一种红色痘瘆,数年前流行过一次,发病时会高热畏冷交错,老弱妇孺等
体弱者几乎染病无救,令人闻风色变。不过此病虽然可怖,所幸痊愈者得终身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