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了她的倔气,淳临只好随祺申而去。
“抱歉。”
戛然止步,淳临抬首望向身旁的祺申。
“我食言了。”他沈声道,眼中带着歉意。
她微笑,眸光柔和。“你的顾虑没有错,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和月儿好。”
“临儿,答应我别乱跟璟月出去,她这冲性子,早晚出事。”
“好,我答应你。”在他面前,她总是乖巧得无可挑剔。
得到她的应允,他顿觉舒心,握紧了掌中小手,他又再迈开脚步。
“真想出去的话,那也得与我同行。”半晌,他不放心地又说了句。
“申哥哥,你好罗唆。”她抿唇在笑,怎地还谈这个?不是已经答应了绝不跟璟月乱跑了吗?
“我只想你一切无恙。”他认真道,心知肚明对她的在乎,投放得比任何人都要多。
闻言抬眉,瞧着他那般诚恳的表情,她心窝一暖,默然垂目,清颜似绯桃。
他的话,让她有种被捧上掌心呵护的错觉……是错觉吗?所有人都知道他疼她、宠她,那是事实,不是错觉。
“申哥哥,今晚留在我那边用膳好吗?”红着脸邀请,她忽然觉得好笑,怎么每日风雨不改地前往他的锦园也不觉害羞,如今脸皮却薄起来了?
“好。”他爽快答允,若说她对他总是千依百顺,那么他待她,亦然。
也只有她,能让他戒掉从前为海棠而废寝忘食的坏习惯,那是连福晋说破了嘴也劝不动的习性,而她只是轻蹙了下眉心,便能令他放下楼犁,依时进膳。
承认心系于她,她的欢颜主宰了他的喜乐,她的愁容左右着他的心绪。当他选择了隐瞒赫穆便是她惦记多年的阿哥,甚至竭力阻挠他们可能相见的机会,出于怎样的心态与情感……
举步至此,他已了然不惑。
第六章 深眄
七月初七,不仅是牛郎和织女的相会之期,更是她乞巧求灵之日。
七夕又名“乞巧节”,诸朝以来,无论于宫廷还是民间,都流行着各种乞巧游戏,其中一项名叫“丢巧针”,这是淳临自六岁开始习针起,便从未错过的游戏。
“格格,水来了。”枫依喊道,拿着一碗水放于园中的椅子上。
闻声步出闺房,淳临手执平日所用的绣花针来到椅前,纤指把针平放掌心上,她双手合十,屈膝跪下。
枫依退至房里,留她一人独跪园中。
紧闭双目,她专心一志地向织女祈愿,不仅祈求织女能赐她一根灵针、一双巧手,她更希望自己能拥有像她那般坚贞而美好的爱情。
祺申……刻骨的名字、铭心的爱慕浮现心头,惹她唇瓣掀起甜涩交错的笑痕。
她一直在期盼着,期盼着他会爱上自己,然后成为那个真正与她偕老之人,她盼望着、祈求着,把幽幽心事诉诸织女。
艳阳高炽,为她洒落了一身皓光,映照着她皎洁无瑕的五官,仙姿般的柔美侧颜,直教那个伫立于园门的男人,怦然心动。
踱至她跟前,他以身遮挡她头上的日阳,免她受这曝晒之苦的同时,也打断了她的全神倾注。
似是感觉到他的靠近,她虔诚的神色掠过犹豫,羽睫轻颤,美眸缓睁,儒雅俊颜映入眼帘时,她不禁怔住了。
“申哥哥?”她不可置信地低喊,一脸讶异。
他不是早就上朝办公去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我告病假了。”他微笑道。
闻言,她错愕极了,但见他一副精神奕奕、不显一丝病容的模样,她马上意会过来——
“你、你赶快回去,别让人瞧见了——”她心一急,放下了绣花针便连忙跳起来推着他,直想把他藏起来。
敢欺君装病,那还跑过来做什么?快躲起来才对呀!
她着急,他却悠悠笑开了眉目。“这么急着赶人做什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含笑的嗓音掺着些许戏谑,她却无暇跟他开玩笑,迳自猛推着他的臂膀。“你还笑?要被人发现了你装病——”
“是皇上允的。”温声打断她的重重忧虑,祺申挪过那双急于赶离他的玉手,将之握于掌心,稳住了她的情绪,也让自己感到了安定。
昨儿个她没有前往锦园,教他恍若重返过去独自培花的日子,然而,他的心却失掉了以往的踏实,如今见到她,他的心才又踏实过来。
“皇阿玛?”讶然瞠眸,她不明所以。
“皇上说你最重视七夕了,便着我在这天留在府里陪伴你。”而他,乐于领命奉陪。
她愣住,没想到皇阿玛待她仍有这等心思。
“不高兴?”没有预期中的惊喜,祺申为她的反应戚到疑惑。
“不……”她摇首,淡哂道:“是吓到了,我没想到皇阿玛会作此举……”
“那是皇上的宠爱之心。”
她只是淡然一笑,似不在乎也不希罕这份恩宠。
“我以为你会因此而高兴。”换了任何一个深受圣宠的人,反应都不该像她如此冷漠吧?
“嗯……该怎么说呢?”她沉思着:心里也讶异自己对皇阿玛有着这么直接的漠然。“我老觉得皇阿玛……真正想宠的人不是我。”
“怎么说?”他扬眉,想了解她的想法。
“打我出生起,别说是皇阿玛,就连额娘也不多理睬我,我想……若非出了祥妃的事,淳颐才是皇阿玛最宠爱的公主吧。”
小时候,她不过是个贵人所出的皇女,哪轮得到她获得皇上的恩宠?
祺申默然。知道祥妃的事,更了解淳颐失宠后是如何备受冷落,只是没想到这些会跟淳临扯上关系。
“说白了,我只是个替身。”她不是爱计较,只是明白自己的位置而已。
“是你的孝悌才德赢得了皇宠,别妄自贬损。”他相信皇上宠她是发自真心。
淳临摇头,唇边笑意浅薄。“无所谓了,只要额娘好便行。”
皇阿玛那些复杂的情感,她无法一一说个清楚,别人以为他恨透了祥妃和淳颐,但她明白“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恨着的同时,他也是爱着的。
“看来,淑妃比皇上更教你在乎。”看着她眼底喟然的眷念,他明白身在宫门内的淑妃比她更需要那份皇宠。
身为宫人,谁都得看天子的脸色过活,淳临侍奉皇阿玛不若额娘那般自在,待在皇阿玛身旁,她总有伴君如伴虎的压力。
“这是当然的。”她扬唇,笑靥凄然。“没有额娘就不会有我……你知道吗?我长到五岁的时候,她才第一回抱我呢。”
祺申讶异。“五岁以前,你都让别宫的嫔妃抚养?”就因为淑妃是半个汉人?
她摇首,目光有隐然的失落。“我一直留在她身旁,由钟粹宫的嬷嬷抚养着,她从不要求我前往请安,而我却常常跑到她那儿,躲在门外偷看她……”
平和的腔调藏着难言的苦涩,他敛容,沉静倾听那些不为他所知的往事。
“那时虽然还小,但我知道她是我的额娘,嬷嬷常常唠叨我,叫我别再那样偷偷摸摸地跑去看额娘,还说额娘不喜欢我,我很难过,她就把我抱起来,附在我耳边叹气,说:‘谁叫你不是一个阿哥?’”
深深地记得,当她有机会进房请安,额娘却看也不看她,她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予……她并非一个从小就被娘疼大的孩子。
孩子的性别,掌握了女人的命运和前途,这是自古不变的定律,不论贫富都挣不开的桎梏,祺申深明个中道理,却有难以压抑的愤懑窜上心头。
为她不忿,更为她心疼,他无法想像这样乖巧的娃儿,竟遭受到那样无情的嫌弃。
“当时我牢记着嬷嬷的话,一心想变成额娘想要的阿哥,学不了他们剃头打辫子,我就跟着那些阿哥前往上书房,躲在窗外听他们读书的声音,里头的师傅都晓得我的存在,他们也不赶我,只装作看不见我,后来是皇阿玛到上书房巡视,这才让他知道了我,也忆起了额娘。”自此以后,额娘终于苦尽甘来。
皇上在人前总开金口赞许淳临聪慧过人,比所有阿哥都早开窍,他偏爱好学之人,她得之荣宠不无道理,而她额娘,算是沾了她的光而一并得宠。
“别人千方百计想得到的东西,居然让你在无意间得到了。”相比那些拚斗不休只为博皇上迎来一眼的阿哥们,她显然幸运得多。
淳临黯下眼,淡道:“可是在别人眼中,那并非‘无意’,而是‘心机’。”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得势,对本就浅薄的手足亲情来说,也只徒增了流言蜚语。
“心机?”他失笑,她还用不上这两个字吧?比起那些一向玩阴的人,她所做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只要用在对的地方便行。”
抬头凝视他含笑的眸于,她抿唇,他对别人所说的表示认同,她不戚意外。
“你没真的跟着他们剃头打辫子便行了。”说时,他不忘做出安慰的表情。
听罢,她噗哧笑出声来,那是什么话?她有傻到那个地步吗?
唉,哭笑不得。
看她重展欢颜,他不禁也笑开了俊脸。“有想去的地方吗?”
刻意带离那些沉郁话题,他不让她再回忆种种忧伤和不堪。
“嗯?”她不明所以。
“我想带你出去走走。”温声道,他眸里溢满了宠溺。
难得一天的假期,他打算把时间花在她身上,这不仅是皇命,也是他自个儿的意愿。
闻言,丽颜绽开了惊喜的笑靥。“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她从没有出外的经验,不晓得哪处是好玩的地方。
“我可以带你走遍整个京城,走累了就坐下,然后吃尽宫里头没有的东西。”
“会有糖葫芦吗?”她从璟月口中听说过糖葫芦,那是娃儿们最喜爱的零嘴,虽然已经不是小娃儿了,但她还是很想尝尝看。
“当然有。”瞧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微笑道:“我还以为你真不爱甜食了。”
“我没尝过嘛……”娇声嘀咕,她眼珠一转,心中突生主意。“可以请璟月一块儿出去吗?”她好像很久没见到璟月了,这阵子,她像消失了一样。
提起璟月,祺申心下略沈,面对淳临的一脸期盼,又不忍告知她有关璟月连日来的苦况。
“咱们今晚会到惠王府那边去。”不想坏了她出游的兴致,他决定待今晚才让她知道璟月的事。“五爷设夜宴,所有亲王和郡王都会携眷出席。”
淳临颔首,明白自己躲不了这些皇亲问的应酬。
“今晚还会有‘香桥会’。”
“香桥会?在惠王府?”她面露讶异,那不是江南才有的风尚吗?
目睹她眸中的兴奋,他勾起了微笑:心里却泛隐忧。
但愿她能不被璟月影响,并能尽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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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粼粼星河,香桥引路,可赴鹊会时,只落得,双襟尽湿……”
甜脆动人的歌声袅袅绕梁,有别于传统京戏的浓妆艳抹、锣声喧天,台上的歌姬妆容淡雅,和着十三弦和琵琶的伴奏,于委婉举止问,渗出自成一格的风调。
“这种江南小调是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吗?”
女席间,响起了一声轻啐,无碍台上的演唱,却足以引发这群命妇的一阵热烈骚动。
“只要是五爷喜爱的,通通都能上得了台面。”说话的是多罗顺郡王福晋,她媚眼轻蔑,语带嘲讽,嗤笑又道:“都要被爷儿收入房了,还出来卖唱。”
内幕消息一出,命妇们皆听傻了眼。
“不会吧?这汉女被收入房?”五爷待她如此认真?
“汉女嘛,就是擅要心机的小贱婢。”醇亲王福晋跟着轻哼道:“咱们读的是《女范捷录》,你们可晓得汉女读的是什么?”
“什么?”众妇无一不戚兴趣。
“她们呀,先读《素女经》,再读《金瓶梅》。”
“居然读那种伤风败俗的东西?”
“不要脸!”
咒骂声此起彼落,众妇骂得起劲时,却打扰到有意听曲之人的雅兴。
“格格,不叫她们住嘴?”弯身倒茶时,枫依压声询问。
“嘘。”视线不离台上歌姬,淳临宁可忍受后方的聒噪,也不想瞠那趟浑水,与她们一样不自重。
“欸,可有人见着璟月格格了?”
架舌间,响起了夹着笑意的讪问。
“八成还待在闺房里。”
“是十成才对吧?平常瞧她嚣张的哪;—这会儿,她是难得窝囊。”
“庄静格格怎地把话说白了?甭说是窝囊,只是脸丢光了,不晓得该拿什么出来见人罢了。”恣意的嘲弄惹来更多的讥笑,直接逗乐了这群爱幸灾乐祸的女人。
起先是见不得别人的好才在那边七嘴八舌,这下,她们倒自相残杀起来了。
命妇们一个接着一个开腔,语句一个比一个不堪入耳,淳临蹙眉,这回总算切实体会到人言可畏。
“月渐沈,日将升,愁眉难抒又离恨,妾心似月,郎心如镜,盼再相逢仍如昔,莫负泪垂银水前,回首归途,哭别香桥崩。”
歌声戛止,一曲唱罢,台下掌声四起,歌姬盈笑着,躬身退下。
在等待下一个戏班子上台时,淳临站起了身,微笑向众人福了福身,便离开了鸣鹤园。
“都是假冒的吧?”枫依小声哼道。瞧那些个命妇胡言乱语的嘴脸,像极了一群满嘴污言的下人在里头假冒高贵。
“假冒的?”淳临回眸,看着紧皱眉头的枫依。
“不是吗?居然连《金瓶梅》都说得出门。”她撇唇,忽而张望四周,嘴里嚷道:“正主儿都跑哪儿去了?怎地都不管管里头那些乱嚼舌根的下人了呀?”
“枫依,你好好笑。”她假意寻人的模样儿逗笑了淳临。
“是嘛,身为福晋都不管管自己的嘴巴,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其他格格也跟着不像样,吵成这样,害我差点听不见台上在唱些什么。”枫依皱眉嘀咕。
“很好听呢,我喜欢。”回想方才的江南小调,她至今仍觉动人不已。
“是很好听啦。”枫依掀唇,笑道:“说真格儿的,我觉得她有点像格格。”
“像我?”淳临一脸下解。
凝视眼前的秋水丽瞳,枫依又摇首道:“不,更像淑妃才对。”
“额娘?”听后不禁沉思,她忽而笑开了脸。“是因为那份江南味儿?”
恍然点首,枫依差点忘了淑妃是半个汉人,身上自然流露出南方佳人独有的柔雅风姿。
淳临微笑着,突然间好想念额娘,可以的话,她真想天天进宫看额娘,可是额娘说她已为人媳,如此三不五时返娘家会让人笑话,只允她一个月里回去一回。
“格格,咱们不回去了吗?”在外闲晃太久不好吧?
“我想去看看月儿。”她颦眉道,来到王府才得知璟月出事了,当她正想动身前往探望时,却又被那些簇拥而来的女眷们给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