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他就是有办法堵得她哑口无言。
“让我来做个简单的心理分析吧。通常一个人老是要求别人做某件事,其实是他自己潜意识的投射。譬如说,老爸要求儿子考第一名,就是这个老爸自己做不到,然后将这个期望转嫁到儿子身上。”
她再度哑口无言,心脏好像被他狠狠地揪住,然后将底下没人看过的那一面翻转过来瞧个一清二楚。
“你很想回‘家’吗?”他声音转为轻缓。
“我就在我的家!”她却激动了。“这间房子以前我和我妈妈住过,她再婚后给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家!”
“是,是你的家,我也一直希望能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他低沉的平静嗓音平息了她莫名的躁动,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你不是跟你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这是这几年的事。”他娓娓道来:“我十岁就去了美国,本来嘉璇也一起去的,但她受不了没有妈妈在身边,哭了三个月就被送回台湾。我还好,很能适应,就跟沈昱翔住在阿姨家——没错,那是一个家,阿姨的家,可是我是我,沈昱翔是沈昱翔,阿姨家的人是阿姨家的人,屋子又大,就各过各的生活,每天会见到面的不是家人,而是佣人。”
“你跟沈专员是表兄弟,应该比较熟吧?”
“不要忘了,我昱翔表哥变得可爱是车祸以后的事,相信你们一定领教过他的冷漠。他从小就这样,不太理人的,整天黏在电脑前面玩程式,那时候没有网路,我超级马利打到破关几百遍,腻了,就跑出去玩,尤其喜欢到同学家里参加派对,就是想看看别人的家长什么样子,爹地妈咪是怎么招待孩子的朋友,当然也有趁父母不在,在家里疯狂作乐,搞得天翻地覆的。”
“那看完了,作何感想?”
“我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里面有我最爱的女人和孩子。男孩的话,我大概会让他拿着机关枪满屋子乱追;是女孩,我就帮她布置一间好梦幻的公主房间;孩子过生日了,请他们的朋友到家里吃蛋糕;到了晚上,孩子去睡了,我搂着心爱的老婆,一起歪在沙发看电视吃爆米花。”
大半夜的,他声调轻轻的,仿佛诉说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听得她一颗心都揪成一团了;是否在当年,那位离家万里,独自在国外生活的男孩,就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笔一划勾勒出他未来的家?
“你家有钱,你要早婚不是问题。”她拉回现实。“你的同学有黑妞、金发妞、日本妞,约会对象很多。”
“你怎么知道?”他笑问:“乱蒙的吧,美国本来就是大熔炉。”
“周晓韵说的,上回在我妈妈店里遇到她。”
“哈,她挺会爆料的。”他有了理解的语气。“我爸早有禁令,不准我追洋妞;我想追她,她倒喜欢高大英俊的足球队长,那个山姆啊,练了一堆胸肌腹肌,我受到刺激,开始上健身房。”
“呵呵。”她笑了,这就是青春啊。
“听说周晓韵准备嫁给肥料小开了,谢天谢地。啊灾咧,就算她没通知我,她爸爸也会寄喜帖到我家。”
“你们……”她终于问出心里的疑虑:“豪门世家互相往来,讲究门当户对,你也会找这样的对象吧?”
“嗳……”他的尾音拖得好长,长到好像长了尾巴,不住地钻搔她的耳膜。“你以为,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你们做大事业大老板的,不都需要有一位夫人帮衬吗?”她故意忽略他的问题。
“男人自己的事业,自己来,为什么要夫人帮衬?嘿,你可不要说我大男人主义,本来就是这样。我的老婆要过怎样的生活,是她的选择;她想当贵妇,天天去spa,我有能力供给她,就让她开开心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她想工作,那就让她尽情发挥她的能力。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她做自己,做那位我所爱的、原原本本的她。”
这个“她”呼之欲出。她闭上眼睛,咬紧唇瓣,屏住呼吸,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停止心脏跳动,只愿时光停顿,让她永永远远保留这一刻。
“不过呢,现在有一个问题满严重的。”他话锋一转:“我是很希望你留在公司帮我,但我是上司,习惯摆威风,万一管你管得太严格了,惹你生气,回到家换你管我,罚我跪算盘,我可惨兮兮了。”
“你扯到外太空去了。”她笑了出来,抹去眼角的湿润。
“Houston,we have。problem!”他模仿电影“阿波罗十三”里的台词。“夫妻在同一家公司是没关系啦,但我不想因公事坏了感情,怎么办?请赶快指引我一条出路啊。”
“其中一个定掉就行了。”她笑着说出来,就发现了不对。
他是公司的高层主管,沈董好不容易才决定让他接班,他想走,不只董事会不肯让他走,同事们也不愿意他离开已经带上轨道的翔飞;更何况只是为了娶一个小主管,却走掉大主管,这未免说不过去吧?
难道是她走?才不,她还等着十六年后的优渥退休金耶。
那么,她工作经验丰富,跳槽到别家公司一定没问题;但人家要是知道她是吴嘉凯的老婆,谁还敢请她进门当商业间谍?
简直比扯钤还扯了!八字都没一撇,她倒编出很多故事来了。
“我知道,你满喜欢目前的工作。”显然他也在寻求她的想法。“我不会强迫你,总有一个两全其美……”
“说不定我会去接我妈妈的事业。”她脱口说出。
“珠宝店?”
“嗯,不过我还在考虑。”顺便丢出她近来伤脑筋的事。“一来我对硬梆梆的宝石没兴趣,二来得负责人事管销利润有的没的,我不想这么累。”有吴嘉凯在当大头,一个家有一个人头很大了,还不够吗?
“啊,我想到了,我提供你一个不必理会利润的工作。”
“家庭主妇除外。”
“瞧你紧张的!”他哈哈大笑。“是我二姑丈,他打算以翔飞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从事赞助公益慈善,回馈社会的活动。”
“沈董有这个心,很有意义。”
“这是他的初步构想,还需要一位执行长来做规画和付诸实行,我觉得你挺合适的,不管是能力,或是你本身与翔飞高层关系的代表性。”
“干嘛跟我说这个?”说得像真的一样,她再跟他扯下去,恐怕会产生错觉,以为就要嫁给他了,忙说:“你回家睡觉了啦。”
“茜倩……”他变成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唉!”
这声唉,有点无奈,有点渴望,好似赖皮的小男孩在撒娇。
她起身,微掀窗帘,就看他抬起头望向她这边,也不知是否他一直仰着头跟她讲电话,脖子不酸吗?
“我在外头罚站很久了耶。”他再继续撒娇。
“谁叫你来了不按门铃,还抽烟!现在一定全身臭薰薰的。”她硬起心肠说:“虽然我习惯你的烟味,但不代表我赞成你抽烟。”
“了解。”他对着四楼拉开笑容。“我喜欢你说出心里的话。”
“我叫你回家去,是要你好好睡一觉。”若让他睡这边,即便一开始乖乖睡,但她保证他半夜又要摸来摸去,睡眠不足了,而且——“你那一套黑色西装放家里,记得搭配浅灰圆点领带,看起来比较正式。”
“好。”
“明天不要迟到。很晚了,车开慢点,到家打个电话给我。”
“好!”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充了气,神采奕奕地跟她挥手。
她始终没有拉开窗帘,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局限的视野里,她急忙跑到客厅,拉开落地窗,从阳台探出身子,想将往巷口走去的他看得更清楚。
或许深夜开门的声音特别响亮,就在这时,他回头往她看来。
四目相对,隔得远了,夜色又黑,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身子却是陡地热了,胸部的鸡皮疙瘩也一颗颗冒了出来,宛如他以吻细细爱抚……
他再度跟她挥了挥手,指向客厅,要她进去。
她也挥了挥手,慌忙缩回身子。
夜风柔和吹拂,房子、汽车、巷道、还有他的背影皆缓缓地融进朦胧夜色里,她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胸口,倾听来自最深处的心音。
听着,听着,心也缓缓沉入温柔的夜里,变得平静了。
第10章(1)
过了最热闹的午餐时刻,翔飞科技大楼的餐厅里,只剩几桌同事把握有限的午休时间,努力加餐饭。
“不知道母猫会不会咬兽医哦?”静香还在担心。
“我错过好戏了。”艾咪扼腕不已。她只不过跟同事讨论事情,晚一点点上楼看猫咪,却错失另一场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爱情大戏。
最初是有人发现公司顶楼来了一只母猫,躲在墙角生下四只小猫;因为顶楼向来是公司烟枪们饭后吞云吐雾的地方,母猫所在地点又是穿裙子的女生不好翻过去的矮墙边,一群女生便趁午休之前上去关心,这一看下来,有人跑去买牛奶,有人照顾猫咪,静香向来喜欢猫咪,舍不得走,又想带母猫离开,龚茜倩和汤淑怡便陪她一起想办法。
财务部的桑宇帆像疯子似地突然跑来,他以为汤淑怡要跳楼,又哭又叫,干脆热吻告白,搏得所有围观同事的热烈掌声。
最后是吴嘉凯找来兽医,麻醉了护子心切的凶悍母猫,连同四只尚未睁眼的小猫全部带走。
好戏结束,肚子也饿了,女主角汤淑怡红着脸、低着头,拚命吃饭。
龚茜倩心不在焉地吃饭,回想刚才顶楼桑宇帆表白的那一幕,又想到她和吴嘉凯会有这样公开、得到众人祝福的一天吗?
就是他了吗?果然爱上他了吗?
可现在严重困扰她的,不是爱情,而是衍生而出的工作问题。
“我问你们,副总离开好不好?”她开口问道。
“不会吧?”静香惊疑地问:“副总做得好好的,干嘛离开?”
“沈董和吴董又闹翻了?”艾咪也受到惊吓。
“副总不能走啦,他一走翔飞又要乱了。”汤淑怡也顾不得脸红了。
“那我离开吧。”
“龚姐?”三个女生紧张了。
“是副总不肯给你加薪吗?”汤淑恰忙问。
“副总要求你做太多工作了。本来嘛,你是很能干,但毕竟只是副理职等,不该担那么多责任的。”艾咪抱不乎。
“还是副总早上碎碎念,管你不吃早餐,还有拣龙眼的事?”静香帮忙说好话。“也许副总管太多,但你是他的重要副主管,他当然关心你。龚姐你不要生气,不要这样就辞职啦。”
“什么拣龙眼?”汤淑怡和艾咪立刻问。
“副总就突然跟我说,不要三拣四拣,拣到一个卖龙眼的。我一直猜不透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道,他是在跟龚姐讲话。”
“副总关心龚姐的感情问题了。”汤淑恰恍然大悟。
“龚姐的感情问题会被副总看出来,一定很严重。”艾咪着急地说:
“龚姐你碰上了什么问题?那是怎样的男人?你跟我们说,我们三个臭皮匠可以提供你意见。”
她是否已经爱上了吴嘉凯?天!这教她怎么说得出来?
“没事的,你们不要乱猜。”龚茜倩压抑下她的问题。
“龚姐……”三个女生还是担心地看她。
“谢谢,真的没事,我可以处理。”她很感激她们的关心,但她跟吴嘉凯……唉,她都抓不住自己的心思了,又如何说出口?
“那你就不要怪副总多事喔。”静香劝说。
“是呀是呀!”汤淑怡也哀求说:“龚姐,我还没跟你学完本事,你千万不能走。”
“别乱猜了,吃饭。”龚茜倩露出微笑说:“淑怡,不需跟我学吧,你不是有一个很懂得国际金融贸易的现成老师?”
“不要说他啦!”汤淑怡把一张苹果脸埋进餐盘里。
“副总好像有传不完的诽闻。”结束紧张的话题,艾咪轻松地说:
“我上去的时候,听到沈专员说,副总在追什么玉山的,我还阿里山呢,这又是哪家千金?为什么萧专员会想砍副总?”即使萧昱飞已经离开翔飞到大学任教,大家还是习惯喊他萧专员。
“昱珊是萧专员同母异父的妹妹,日立昱,珊瑚的珊。”龚茜倩做说明:“有时候他们表兄弟开玩笑,但沈专员很老实,听了就信以为真。”
“很难想像以前冷冰冰的沈特助会变得这么古意。”艾咪说。
“萧专员的妹妹……跟副总没血缘吧?”静香想了一下亲子关系,
“副总还是可以追呀。”
“副总不会再跟萧专员扯上更复杂的亲戚关系了;本来萧专员是他表哥,因为和嘉璇结婚,变成他妹夫,换成萧专员喊他哥哥,如果他去追昱珊,他又会变成萧专员的妹夫,他反而要叫嘉璇一声嫂嫂……”
“等等!龚姐你在说什么?”三个女生昏头转向。
“啊,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龚茜倩也讲得混乱了。
这是吴嘉凯曾跟她说过的。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右脚搭在屈起的左脚上,自顾自地分析起他和萧昱飞的亲戚关系;讲到最后,他灵活的脑筋却严重打结,便跳起来找纸笔画出关系图。
那时她坐在梳妆台前抹乳液,转头偷偷笑着,笑完了转回身继续擦乳液,却发现他趴在床上速写她抬腿的撩人姿势,她恼得去抢纸,却让他给箝住手腕,转而将她压在他坚挺的欲望下面……
“龚姐好像很了解副总。”静香的话唤回她的意识。
“有时候会聊个几句,听到的。”
“哎呀,汤没了。”跑去舀汤的汤淑怡失望而返。
“回去喝咖啡吧。”艾咪建议。
“最近咖啡变得好苦,我不喜欢喝。”静香顿时苦了一张脸。“龚姐,你怎么叫妹妹买这牌子的?”
唉,不就是吴嘉凯喜欢的口味!所以她也为办公室准备了相同品睥。
“刚喝下去是有点苦,”她已喝出心得。“但你再喝一口,就会觉得舌根有一股香醇的劲道,不必多喝,那味道就能久久留住。”
“哇!龚姐可以去卖咖啡了。”汤淑怡笑说。
“龚姐还可以卖咖啡杯。”艾咪最会观察别人的衣服配件用品之类的。“你最近换了一款有玫瑰花的小咖啡杯,看起来就很有品味。”
“咦!我都没注意到。”静香问说:“龚姐,你不是用一个白色的马克杯?都用好几年了。”
“换了。”龚茜倩淡淡地说。
就是为吴嘉凯送上咖啡的那一天,他们开始了新的、不寻常的关系。
她曾想偷偷拿回她的杯子,却不知道被他藏到哪里去,每天就见他拿着她的杯子去倒咖啡,着实让她心神不宁一阵子;后来他不藏了,就大剌剌地摆在桌上,茶水间拿进拿出,幸好那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白色无图样马克杯,没人发现那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