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希林国,天上城,王宫。
夜色苍沈,宫内火影幢幢。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不安的氛围,负责担任宫廷护卫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令官及二十八星宿主,齐聚一堂,只待主君一声令下。
靖平王高踞王座,气势却是萎靡,一脸病容,反倒是坐他身旁的希蕊王后风姿绰约,母仪天下。
“陛下,请示下。”四大令官请旨。
靖平王迟疑,一声不吭。
希蕊流转一双媚眼,凝望夫君,菱唇轻启。“陛下,再如何不舍,这事也该有个决断,否则国家根基动摇,百姓又该何去何从?”
最宠爱的正宫都开口了,靖平王不得不有所反应,蹙着眉咳两声。“可是王后,那孩子……毕竟是我亲生骨肉啊!”
“就因为是亲生骨肉,此等叛上作乱之举更加不可轻饶。陛下,国家为重啊!”希蕊悠悠劝说,即便当此紧急时刻,语气仍是温柔婉约,不疾不徐。
靖平王凛然深思,良久,一声叹息,挥挥手。“罢了,你们就依从王后所令,去吧!”
“臣等遵旨!”
案王当真要痛下杀手了!
夜幕垂降的宫内,一道人影急急奔窜,少年面容俊俏、身形玉立,一袭精致白衫绣着王家徽饰,流露一身贵气。
然而他的表情却不平静,眼神甚至隐隐透出惊惧。他穿花拂柳,闪过重重护卫,来到专门供奉战士亡魂的英灵祠后方密道入口。
确定四下无人,他潜进密道,在犹如迷宫般的小径左弯右拐,从某个出口钻出。
这出口是东宫殿院内一座尘封多年的古井,在他还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这秘密,只有他与王兄德宣太子知晓。
今夜,他便是来寻王兄的。
两名东宫侍卫发现他,以为他是刺客,正想抓人时,赫然认清他,连忙行礼。
“王子殿下。”
“太子呢?”他促声问。
“太子殿下已经睡下了——”
不待侍卫多言,他撇下他们径自奔向屋内,众宫女侍卫见他夜半闯东宫,都是讶然大惊,但知他与太子素来感情交好,不便阻止,只是呼喝着将他来访的消息传进太子寝殿。
他进房时,德宣衣冠整齐,神情凛肃,不似正要就寝。
见到他,德宣很意外,但转念一想,立即恢复平静。“你来啦。”
开阳瞠眸。“你怎么还在这儿?怎能如此冷静?你知道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吗?父王派人来抓你了!”
“嗯,我听说了。”德宣颔首。
“那你怎么还待着不动?你想坐以待毙吗?还不快逃!”说着,开阳猛然抓住兄长的手。
德宣轻轻挣脱他。“还能逃去哪儿?在父王眼里,我叛国谋逆的罪证确凿,难逃一死。”
“你没造反!”开阳嘶声喊。
德宣深深睇他,良久,惨淡一笑。“相信我的人并不多。”
“那怎么办?”
“除非我真的起兵造反,否则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不造反就只能认罪?哪有这种事?
开阳惊骇,心扑通扑通地跳,全身血流狂窜。他不明白,为何德宣还能一副凛然就义的从容姿态?
“哥,你不逃吗?”他焦急地问。
德宣摇头。“宫外已经乱成一片了,亲近我的人一个一个都被抓起来,我能调动的军队距离王城尚有半日的路程,来不及了。”
因为来不及了,只能认命?不!就算德宣愿意认命,他也不愿!
“哥,你跟我来,记得我们小时候发现的密道吗?我们从那边逃出去,暂时躲个半天,只要你的援军来了,未必不能一战,你还没输呢,还有机会……”
“开阳,你的意思是当真要我举兵造反吗?”德宣静静地问。
他一窒。“这不是造反,是自保……”
“即便是自保,也等于跟父王撕破脸了。”德宣冷静地分析局势。“你认为在起兵之后,我与父王的亲情依然如旧,朝廷势力也不会有丝毫变动吗?这个国家的根基绝对会动摇,而你认为渔翁得利者会是谁?”
“是……王后?”
“就是她。”
开阳悚然,冻立原地。
希蕊王后是个可怕的女人,仗着父王的宠爱,逐一拔除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德宣的母亲都保不住后位,他太子的地位自然也岌岌可危。
“你快走吧。”德宣劝他。“在我这儿多停留一刻,危险便多一分,王后恐怕会将你视为我的党羽,一并剪除。”
“我走了,那你怎么办?”他不愿离开。
“想想你母妃,开阳,你不该让她担心。”
是啊,他不该令母妃担忧,她早劝过他远离德宣的,这宫里谁都看得出德宣与希蕊水火不容,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应当闪远一点。
“这封信,请你替我转交给德芬。”德宣交代后事。“她是我唯一同母所出的亲妹妹,就劳你多加照料了。”
开阳握着信笺,踯躅不决。为了母妃与将来,他知道自己该当立刻离开,但他舍不下德宣啊,虽然两人不是同母所出,却比亲兄弟还亲。
“哥……”
他还想说话,房外传来杂沓人声,跫音一阵紧过一阵。
他面色一变,开窗,窗外不知何时已进驻一群青龙令率领的星徒,而傲然越众而出的,竟然便是希蕊王后本人。
王后亲临,他就算要走,也无路可退了!
这下该当如何是好?
开阳仓皇望向兄长,德宣神色亦是阴晴不定,忽地,他取出一把剑,拔剑出鞘,锋刃锐利,凌厉地指向开阳。
他骇然震住——
第1章(1)
都说他是放荡不羁的王子。
当他两个王妹忧国忧民,为国家征战、为百姓祈福时,他大开筵席,与一群贵族子弟同乐,喝酒吃肉、斗鸡走狗打马球。
都说他是冷血无情的王子。
必于这世间的生存之道,他学了十成十,情爱对他如粪土,亲情于他如浮云,为求自保,他不惜卖兄求荣。
十年前,德宣太子叛上谋逆,是他交出了最关键的证据,助那于宫里只手遮去半边天的希蕊王后斩草除根,拔去最令她坐立不安的劲敌。
原本朝廷与民间不太相信,那位知书达礼、出类拔萃的太子竟会如此大逆不道,但既然有了白纸黑字的证据,众人也不得不接受事实。
人人称道的太子、希林国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因此认罪伏诛,服毒自尽。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手足。
流言如野火,从宫里烧窜民间,生生不息,他,成了群臣与百姓眼中的不肖王子。
德芬恨他,真雅忌惮他,其它人或巴结、或暗鄙,或敬他而远之。
十年来,他便是这般活着,众人于他背后指指点点,他装作不听不闻,以王子身分及姿态,我行我素地活着。
他活得狂放,却也活得冷漠,漫无目的,将来之于他是一片空白。
但如今,该是规划之时了。
思及此,开阳冷冷一哂。他懒懒地倚在御花园一座隐密的凉亭里,手上把玩着一枝翠玉细雕的笛子。这枝凤鸣笛,是某个人多年前送给他的,岁月悠悠,这横笛总是不离身。
思索时,他习惯用拇指抚过那一个个笛孔。
他的两名心腹月缇与赫密见状,知他正整理思绪,识相地静立一旁,不予打扰。
他们默默望着主子,丹凤眼,剑眉英气,鼻峰高挺,唇泛瑰丽血色,这是一张十分好看的脸孔,甚至太过俊美了,美得令女子都不禁自惭形秽。
月缇自认美貌,但在这主子面前还稍逊几分,这宫里,怕只有那位号称希林第一美人的希蕊王后方能与他于容貌上争相比拟。
不知要何等的天香国色才能入这主子的眼呢?月缇漫漫寻思。这些年来,开阳遍览群芳,见过的大家闺秀不在少数,玩过的歌姬舞妓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但从未曾听闻,他对谁真正动了心。
不过,冷血无情的人是不该动心的,能够放纵酒色却从不沉迷的人,才具备成王的资质。
她心目中的王,就该如同眼前这男子,不将任何人放在心上,任何人都只能是他棋盘上一枚可随意玩弄的棋子……
“啧啧,你又在发痴了。”耳畔,一道戏谑的声嗓撩拨。
月缇一震,侧过脸,两道冰凝的眸光怒射。
赫密早就习惯她如冰的眼神,并不以为意,只是懒洋洋地笑着。“我们主上是长得俊俏,可你也不用老是傻愣愣地瞅着他吧?这样很难看。”
“我哪有傻愣愣?”月缇暗暗咬牙。他这评语对一向自视甚高的她无疑是个侮辱。
赫密不答,耸耸肩,摊摊手,一副大男人不与小女子计较的模样。
她快气炸,秀眉一拢,正欲发作,开阳清隽的声嗓悠慢扬起。
“斗花祭是今日吧?”
主子回神了。月缇与赫密同时一凛,不再斗嘴,正经地面对主子。
“是今日没错。”赫密朗朗回应。“殿下受邀担任评审,也差不多该是亲临现场的时候了。”
“参加的人很多吗?”
“是,今年王后兴致高昂,广发花神帖,说今年选出的花仙,将陪同她与天女一起于神殿向上天祈福三日三夜,所以几乎王城内所有的千金闺秀都来了。另外,陛下将于此次斗花宴为殿下选妃的消息,也传出去了。”
“是吗?”开阳若有所思。
赫密观察他的神色,补充说明。“殿下,夏相国的孙女以及兵部曹大人的千金,据说也都将参与此次斗花。”
“夏采荷与曹雪红吗?”
“是。”
开阳沉吟未语,月缇与赫密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
“殿下,也该作个决定了。”月缇进言。“您大婚的对象必须对竞逐王位有利,究竟要与夏家或曹家结盟,势必有所决断。”
“你们两个认为呢?我该选择夏采荷,或是曹雪红?”
“夏采荷。”赫密说。
“曹雪红。”月缇答。
两人意见不同,语落,同时瞪对方一眼。
“殿下,该当选夏姑娘。”赫密分析。“夏姑娘乃相国大人夏宝德之孙女,而夏宝德又是王后娘娘的舅舅,与夏家联姻,等于与王后的势力结盟,这对我方大大有利。”
“不,殿下,该当选曹家千金。”月缇亦抒发己见。“希蕊王后虽是权势倾国,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这些年来,不知戕害多少王家子女,属下很怀疑她是否会真心助您为王?不如与曹家联姻,曹氏历代皆出大将军,掌握希林大半军权,若能与之结盟,于我们才算是当真有利。”
“曹家势力早被真雅公主收编了。”赫密反驳。“曹承佑亲自将真雅公主培养成一代女武神,临死前又嘱托其弟曹承熙对她尽忠辅佐,如今真雅公主于战场上连战皆捷,兵士们对她倾慕有加……”
“就因为兵士们都效忠真雅公主,我们才更应该趁她羽翼未丰之际,与曹家联姻啊!如此一来,至少军权不至于完全落入真雅公主手里。”
“即便与曹家联姻,我们也未必能抢得过真雅公主,她可是亲赴战场的女武神,有其号召将士的正当性,而我们呢?”
“那与夏家联姻又能如何呢?娶一个相国的孙女,便代表我们能掌握朝廷文武百官了吗?”
“朝廷百官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得到王后娘娘的青睐,若是王后愿助殿下一臂之力,等于如虎添翼……”
“问题是,她会真心相助吗?你以为那个王后是怎么爬到今天这地位的?与此种如同豺狼虎豹的人合作,太危险……”
两人激辩,唇枪舌剑往来不止,开阳听着,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都别说了。”他以一个手势止住两名心腹的争论。“你们两个说的都很有道理,与夏家或曹家联姻,确实各有利弊。”
“那么殿下,您打算如何抉择?”月缇与赫密相问。
“很好奇吗?”他起身,信步走出凉亭,随手摘下花圃里一朵摇曳生姿的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色艳红似血。“这花叫什么,你们晓得吗?”
月缇与赫密相看一眼,都是疑惑。
“殿下,您考倒我了。”赫密耸耸肩,笑道。“若问我宫里宫外谁做了什么事、哪家人生了孩子或刚死了人,打听小道消息我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您问我这花名嘛,还真没研究过。”
“我也不知。”月缇蹙眉接口。“殿下也知道,我一向对这些花花草草的没兴趣。”
“她啊,跟那个真雅公主是一挂的,都是男人婆,整天就爱作男装打扮,自以为很帅气——”
“赫密!”
眼见两个心腹又要斗起来,开阳轻轻一哂,音量虽细微,可两人听了,立刻端肃神情,不敢放肆。
“这花,叫‘虞美人’。”开阳淡淡解释。“根部可治黄疸,花则用于祛痰、镇咳、催眠,甚有疗效。”
“这么说,可用作医药用途?”赫密领会地颔首。这主子最令他佩服的就是渊博的学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音乐医药卜算都有涉猎。
“这花虽有疗效,但寻常人可不能肆意亲近,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种花有毒。”
“有毒?!”赫密与月缇骇然互望。
“对,这花有毒,误食其果实乳汁,将会昏迷不醒。”开阳低眸,若有所思地拨弄着花蕊,似笑非笑——
“这朵花,我在斗花宴上投给谁,她,就是我未来的妃子。”
人间好时节,王城斗花祭。
每逢春季,百花盛开,便是希林王城举办斗花祭之时。这活动起初是希蕊王后突发奇想,靖平王为了讨她欢心,欣然应允,每年在她生日这天便会举办这样一场祭典。
辨矩是每个与会的千金都得坐在一顶花轿上,绕着王城大道游行,比谁的花轿装饰得最华丽、多采多姿,游行完后,于宫内召开斗花宴,诸位千金必须献上才艺表演,会后由百名贵族子弟评审投花,谁的花篮里能收集到最多朵花,便是当年雀屏中选的花仙。
今年,由于王后兴致勃勃,兼之又传出王子选妃的消息,这场斗花祭办得格外热闹,一大清早,百姓们便扶老携幼地挤在大道两旁,抢占观赏位置。巳时,游行开始,一顶顶花轿如流水般巡过,轿上坐着各家千金闺秀,争奇斗艳,个个打扮得风姿妍丽,回眸一笑百媚生,众人都看傻了眼。
午时,宫廷御花园摆开筵席,年轻的贵族子弟受邀观宴,靖平王与希蕊王后堂堂坐在高起的楼台上,谈笑风生,指点取乐。
千金们一一献上才艺,有人唱歌,有人跳舞,也有人吟诗作对,才思敏捷不输英雄男子。
表演的平台后架起一顶白色篷幕,她们躲在篷幕里,等待上台。
这其中,最显眼的便是曹雪红与夏采荷,一个别着桃花编成的发簪,一个头戴百合花冠,双姝竞妍,姿色不相上下。
两人并非初次会面,之前也曾见过,只是不知怎地总是不大对盘,谈话格格不入,无法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