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书渊一出登云行馆的大门就将铜钱给扔了,然后要驾车的黑丸立即离开出云山城。当晚,他们夜宿荒原上的小旅栈。
旅栈里除了店老板一家老小六人,再没其他住宿或路过的客人。
因为实在太过生气,杜书渊一口气点了十道菜,摆了满满一桌。
店老板热情地送上一壶自酿的酒让她品尝,“姑娘,这是我家老娘自酿的酒,你给尝尝。”
杜书渊谢过老板,便给自己及黑丸各倒了一杯酒,然后开始吃吃喝喝。
她这人啊,只要一生气或心情不佳就会大吃大喝一番。
今儿在行馆里让楼冬涛给气了一顿,她不知道要少活几天几个月。
“我说你们楼家少主真不是个东西!”她边吃边喝还边跟黑丸抱怨起楼冬涛,“看他长得人模人样,说的却都不是人话。”
“杜家难道不怕攀高枝会成为笑柄吗?”
“我虽在北疆,可消息还是灵通的,杜君望收贿赂遭到弹劾革职,田宅充公、家道中落事小,操守瑕疵事大,我楼家是何等声望,我楼冬涛又是何许人也,你真以为你配得上我?”
想起楼冬涛说的那些话,她就气得七窍生烟。
他不想娶她就算了,为什么要羞辱人?没错,她爹是因为一时糊涂而收贿,但他及杜家也已经付出惨痛代价了呀!
他当她的面把杜家践踏在脚底下,难道就是一个堂堂男儿该做的事吗?
最气的是,他居然想用钱打发她,说什么要赔偿他们杜家五百两,当贴补她及杜家的损失!
他当她大老远跑到北疆来是为爱走千里吗?要不是为了报答爹娘恩情,她才不稀罕他这什么骠骑将军呢!
“你说他是哪根筋不对?来者是客,就算他不想娶我,也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是吗?”
“呜——”
“天老爷是公平的。”她激动地手指着天,续道:“长得那么好看,个性却糟糕透顶,目中无人,是个渣渣!”
“呜——呜——”
“你觉得我说得太过分吗?”她瞪大了眼,不服气地道:“他才过分呢!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像话吗?”
“呜——”
“可恶,我要不当他是狗在吠,还真消不了气。”
“呜——”
“黑丸兄弟,你回去可得告诉国师大人,不是我不守信,是他太……”说着,她突然想到黑丸是个哑的,“对了,我都忘了你不会说话的。”
顿了一下,她又说:“总之这门亲破局不干我杜家的事。”话竟,她随手捏着一颗圆圆的、饱满的肉丸丢进嘴里,“他……呃!”
突然,她两眼发直,神情惊恐又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呃!呃……”
黑丸还来不及站起,她已经脸色发紫的从椅子上倒落在地,一动也不动。
店老板见状,急急忙忙的冲了过来,“姑娘、姑娘!”
看她不动,两眼发直,店老板吓坏了,“唉呀,小兄弟,你家小姐她死了!”
黑丸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从座位上站起,看着“噎死”的杜书渊,无奈地摇头叹气。
“又来了。”他心里腹诽着。
第1章(1)
京城东二道,骠骑将军府。
一名白发老妇斜卧在铺着暖褥的长椅上,发如雪,随兴的披垂落肩。她有点清瘦,面上、眼尾、嘴角都见皱纹,一袭白色长衣的她仙风道骨,给人一种不似在人间的感觉。
她正是当今国师,也就是楼冬涛的外祖母——楼玉峰。
“族长……”管事老陶从外面走进了花厅,“将军来信了。”说着,呈上了楼冬涛派快马送回京城的家书。
楼玉峰取过信快速的看了一回,无意识地幽幽一叹。“变数果然不少。”
老陶微微皱眉,“将军无法在年前赶回?”
“是呀。”她说:“涛儿说仍有硬仗要打,恐怕无法回京城过年。”说完,她摸着窝在身边的黑狗,若有所思。
老陶看着她,疑怯地问:“族长,将军怕是不接受这桩婚事的,您可有应变之法?”
“当人呱呱坠地,诞生在这世上时所吸进的第一口气,将支配着此人的一生。”楼玉峰笑叹,续道:“涛儿的本命属金为六白,是天生的领导者,聪明勇敢,却也谨小慎微。”
“将军是优秀卓越之人。”老陶说。
“是呀,但美中不足的是,”她蹙眉一笑,“他待人冷淡,高傲自负,因着自身的优异,便也容不得他人的不完美。”
“这……”老陶尴尬地接话,“也不能说是缺点。”
“在这节骨眼,它就是个缺点。”楼玉峰说。
老陶沉默了一下,忧心地道:“族长,不管如何,将军眼看就快满二十八了,该如何……”
“七年前,我一时不察,让她遭到咒杀。”楼玉峰神情平静,淡淡地说道:“为此,我不惜折寿施法寻来有同样五行及本命性的远方魂魄宿进她的身体。”
老陶显然知道楼玉峰口中的“她”是何人。
“为了保护她,我将施了护命咒及返还咒的铜钱送至杜府当作信物,才保她平安。”她唇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如今她已十七,该是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族长的意思是……”
楼玉峰将看着远方的视线收回,直视着老陶,“我看涛儿恐怕无法及时返京了,咱们不能等着他回来,得赶紧把“解药”送过去。”
老陶微顿,“把解药送过去?”
“嗯。”她颔首微笑,“你带着黑丸上杜家去吧!”
鹿原县城位处西南,是个谈不上繁荣富庶的地方。
杜君望原是鹿原知县,拥有两位夫人及五名千金。杜书渊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他一直捧在手心上呵护着的女儿,他视杜书渊为幸运符、吉祥物,认定她能光耀门楣,让他的仕途一帆风顺更上一层楼。
原因无他,只因她一出生,国师楼玉峰便派人前来订下亲事,准女婿便是楼家单传的楼冬涛。
十一岁那年杜书渊生了一场大病,一度没了气息脉搏,幸而一刻钟后又活了过来,在那之后,楼家突然派人送来一枚刻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铜钱做为信物,并要杜书渊将铜钱随身携带。
后来,杜君望因一时鬼迷心窍接受贿赂遭到弹劾,进而被削去官职,没收田宅财产,杜家从此家道中落,几年过去,他以为跟楼家的亲事已因为此等不名誉之事而告吹,没想到楼家今日却突然派人前来——
杜家破旧的小宅子里,杜君望涎着笑脸好生招呼楼家管事老陶,以及跟在他身边的一名年轻小伙子。
“陶管事,寒舍简陋破旧,真是让您老见笑了。”杜君望跟妻子李氏一脸讨好。
“杜老爷,在下今日是奉国师之命前来拜访的。”老陶说。
“咦?”杜君望一听,跟李氏互视一眼,“不知道国师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老陶抱拳一揖,续道:“杜老爷还记得五小姐跟我家少主的婚约吧?”
闻言,杜君望一脸惊喜,“记得,当然记得,只是……”他旋即又尴尬地开口,“在下以为那桩婚事已不存在了,毕竟杜家如今……”
“婚约犹在。”老陶问:“不知五小姐在吗?”
“喔,”李氏急忙回答,“她有事外出,应该就快回来了。”
“是呀,不知道陶管事找她……”杜君望话未说完,外头又传来年轻姑娘的声音。
“爹、娘,女儿回来了!”
杜君望跟李氏一脸欢喜,“瞧,这不是回来了!”
杜书渊刚去伞店糊完伞纸,挣了十文钱回来。一进门,看见陌生的老人家跟身边的小伙子,不觉一愣。
“书渊,快过来。”李氏迫不及待地上前拉着她,“快见过陶管事。”
杜书渊一脸狐疑地跟老陶点了点头,然后困惑的看着李氏。
“这位便是五小姐?”老陶看着她问道。
“陶管事,她正是书渊。”杜君望笑说:“当年跟楼家少主订亲时,她还只是个刚出生的娃儿呢!瞧,如今都十七了。”
听见杜君望这几句话,杜书渊立刻猜到眼前的人正是楼家派来的。
跟楼家少主有婚约这件事,她是十一岁那年才知道的。严格来说,应该是她成为杜书渊后才知道的。
她本名李景慧,是个二十出头来自二十一世纪,满怀抱负、正义勇敢的小女警。一次的例行临检,她跟学长碰上火力强大的军火通缉犯,结果她中弹身亡,因公殉职。
再醒来时,她不再是李景慧,而是一个活在古代的十一岁女孩——杜书渊,因为是家中老么,又与楼家少主订亲,她爹对她十分疼爱,简直把她当掌上明珠般托着。
她得承认,其实对于自己跟不知名男子订亲之事,她初时是排斥的,可因为爹娘都很疼爱她,又期待她有朝一日能嫁进楼家,久而久之她也觉得只要能教爹娘欢喜,让她嫁谁都可以。
后来,她爹因为收受贿赂遭到弹劾革职、没收田宅财产,杜家一夕之间仿佛被打入永不超生的十八层地狱般,原想着跟楼家的婚事应已告吹,她还暗自窃喜觉得自己因祸得福,没想到……
“光阴似箭,五小姐如今已亭亭玉立。”老陶说:“我家少主已过适婚年龄,国师派我前来,正是为了我家少主跟五小姐的婚事。”
得知老陶是为此事而来,杜君望跟李氏乐不可支。
“难道国师要陶管事来提亲?”杜君望问。
“这该如何说起呢?”老陶微微蹙眉,想着该如何说明来意,“是这样的,国师要五小姐立即出发到出云山城跟少主成亲。”
第1章(2)
闻言,杜君望跟妻女三人都震惊不已。
“什……陶管事是说……现在?”杜君望一脸惊疑。
“正是。”老陶点头,“这名小伙子名叫黑丸,国师派他陪着五小姐立刻上路前往出云山城,务必在腊月初八前与少主成亲。”
“什……”杜君望犹疑地开口,“陶管事是说,让书渊到出云山城去跟少主成亲?”
“正是。”他说:“婚宴待少主跟五小姐返京后再补办。杜老爷尽管放心,国师一定会给杜家跟五小姐办一场风光的婚礼。”
杜君望虽有疑虑,但这婚事是由楼家主导,他也没有资格跟立场多说什么。
他疑怯地看着那名叫黑丸的年轻小伙子,“你叫黑丸?”
“呜。”黑丸低低的应了一声。
杜君望一愣,困惑地问:“陶管事,他……”
“喔,”老陶一脸气定神闲地说:“黑丸是个哑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无法说话。”
“原来如此……”杜君望幽幽一叹,“杜家已不如前,书渊身边也没个体己贴心的丫鬟伺候,我还真是担心。”
“杜老爷放心吧!”老陶唇角一扬,“黑丸十分机灵勤快,一定能将五小姐平安送至出云山城的。”
杜君望再多看了黑丸一眼,然后转头注视着女儿,眼底是不舍跟忧心。
“书渊啊,你赶紧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跟着黑丸小兄弟上路吧!”
“……”唉,尽管心里千百个不愿,但为了爹娘,为了杜家,她也只能乖乖上路了。
忖着,她看着那有一对怪异尖耳、皮肤黝黑,两颗眼睛黑黑亮亮,不会说话的年轻人黑丸,黑丸也回望着她,那眼神澄澈、纯真且朝气得像……一只小狗。
她本来就是个大胆的女孩,尤其是遭遇穿越重生这样的事情,然后又遇上家道中落,她已经练就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本领,既然事已成定局,眼前的路已等着她,那她只能迈步向前了。
就这样,杜书渊带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铜钱,在黑丸的护送下出发前往出云山城。
远在北疆的出云山城,拥有十二座架着火炮的城楼及巍峨城墙,一直以来都是北方的屏障,将骠悍善骑的异族阻挡于高墙之外。
近十年来,异族为了争地及水源屡次侵扰进犯,骚扰或是杀害边城汉民。骠骑将军楼冬涛奉皇命守住边界、抵御外侮,至今已有数年。
异族的势力在他的扞卫下渐渐趋弱衰竭,尤其在博尔大王死后,阿忽利王子继任为王,为求胜利而穷兵黩武,反倒削弱国力,民不聊生。
楼冬涛的外祖母乃是当朝国师楼玉峰,楼氏一族母权为上,家族拥有异能的血统,而其异能在女性身上更为彰显。
楼绿晨是楼玉峰的独生女,为延续楼氏一族的血脉招护国将军邵和青为赘婿,生下了楼冬涛。楼冬涛两岁时,邵和青在一场血战中壮烈成仁,而楼绿晨则在他十岁那年,在政争中遭到政敌刺杀。
楼玉峰为保孙儿之命,将他送至北方,交托给老将军段祈山教养锻链,终于在屡次大捷后,楼冬涛受封为骠骑将军。
楼家血脉之延续全寄望着楼冬涛,也因此楼玉峰在他十岁那年便订下了亲事,对象是七品知县杜君望的么女杜书渊。
以楼氏一族在朝廷的地位,杜家女儿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楼冬涛。可楼玉峰却不顾他人眼光及议论,坚持跟杜家订了这门亲事。
几年前,杜君望因收贿遭到拔官去职,家道中落不说,还声名狼藉。远在北方的楼冬涛心想,杜家落魄至此,婚事肯定告吹了。
自他懂事以来便打心里认为杜家配不上自家,他自小聪颖,不只武艺超群还饱读诗书,十六岁便上战场杀敌,屡立战功,既没丢已故段老将军的脸,也没让楼家蒙羞,可迎娶杜家女却会使楼家明亮的门楣蒙尘。
这些年,外祖母没再提过跟杜家的婚约。他想,她老人家应也觉得不妥,便将自己订亲之事抛诸脑后。
“将军!将军!”
阒寂幽深的夜里,右副将军张恭急切的声音惊醒了睡得安稳的楼冬涛。
他陡地惊醒,弹坐而起,脑子却有点混沌。
多年军旅及沙场的生活,他早已练就即惊即醒的本事,不管何时醒来,他的脑袋也总是清楚而不打结的。
可今天,他却恍惚了,只因那讨厌的感觉又来了。
他懊恼地说:“啧,怎么还来?”
“如将军所料,阿忽利王趁夜带兵撤往绝谷了。”
“……”楼冬涛顿了顿,下意识地撩起袖子看着自己的左臂。
不见了。那道在最后一役时皮开肉绽的刀伤果然“又”神奇的消失了,这一切太不对劲,这种感觉让他感到焦躁。
他不怕打仗,不怕反覆地受伤,可他讨厌这种无限轮回、让人疲惫又焦虑的感觉,就像是绕着一个圈圈走,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毫无进展。
事不寻常,而且他察觉到这并不是梦,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
已经好几次了吧?那些像梦一样的情境一直在他眼前发生着,他慢慢地记住自己说了什么话,不管是说过的,还是即将要说出口的。
不只如此,他也记得别人说了什么。一切的一切说是梦,却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