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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公子以身相许  第4页    作者:唐绢

  他积累了千年、用寂寞与孤单换取而来的真气,甘愿与她分享。他好希望庆莳可以真正体会到,他这份付出对一个花妖来说,是多么诚挚与巨大。

  只不过……

  没多久,这后罩房里,又传来了一个男人可怜兮兮的呜呜叫。

  寅时末,赵嬷嬷已在厨房里滚粥煮茶。

  她听见开门的声响,看到从后罩房走出的庆莳。

  她想起昨夜她躲在厢房外偷听来的事。

  可怜啊!这孩子被许了这种婚。

  虽然她倔强,总是僵冷的嘴脸不讨人喜欢,但是赵嬷嬷想,多付出些同情、做些善事,还是会得佛祖保佑的。

  所以她走出厨房,想要叫住她,说些体面话安慰她。

  可她僵住了。

  庆莳的身后,竟跟出了个高大的男人?!

  赵嬷嬷揉揉老眼,又把那男人给瞧个仔细。是个身材健壮、皮肤黝黑,但五官俊朗的男人,他穿着洗白的蓝布衫,用黑带子束紧腰身,身下着套裤︵注二︶,长辫子环在脖颈上,一副就是干长工、做苦力的模样。可这王家除了请她赵嬷嬷外,没再请其它的仆役了。这庆莳的房里怎会有这样的男人?

  难道是偷汉子?!

  天!

  亏她还觉得她可怜,要被她爹娘用三家分号卖掉了……

  这么一想,赵嬷嬷收起她的佛祖,披上了礼义廉耻道德心,气冲冲地正要叫住她,没想到庆莳就自个儿转过身来,笑脸迎人,好像早就知道有人会叫住她——而且也非常期待有人叫住她似的。

  “早,赵嬷嬷。”庆莳笑说。

  赵嬷嬷一愣,哟?何时见人会笑啦?偷汉子偷得那么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真是要不得、要不得,在告知夫人、老爷前,她一定要好好说她一顿!

  她举起手,正要指指点点的时候,庆莳抽出了一张纸,横在她的指头前,任她指着、瞪着……

  赵嬷嬷不识字,不过倒是认得,那红红的纹路是人的指印。这是一张合同?

  “赵嬷嬷,跟您介绍认识一下。”庆莳说得流畅、说得得意,下巴还翘得高高的。“这是我昨日聘请的长工,他叫梅岗,今日起开始为我工作了。”

  赵嬷嬷傻愣愣地听着。

  像是怕赵嬷嬷忽略似的,庆莳依然高举着那张合同,大着声说:“唉,存足了钱,总算可以过过被人服侍的生活,不必再累得像狗一样。啊!不打扰赵嬷嬷了,赵嬷嬷忙。梅岗,我们走吧!给我好好干活,干不好的话,赵嬷嬷还有娘可是会修理人的。”

  “好的,庆莳。”梅岗被庆莳瞪了一眼,赶紧改口:“是的,小姐。”他拿起装了大小锅具的竹篓,又到厨房里随意扛了把短凳,出来时经过赵嬷嬷面前,他欠个身,很开朗地笑道:“赵嬷嬷,以后请多多指教。”

  从头到尾,赵嬷嬷没说什么。不过看到梅岗露出白白牙齿的笑容时,连她这样的老婆子,都会不小心脸红。

  真是又俊又亲切的小伙子啊……

  ◎注二:套裤,一种没有裤裆的胫衣,长度从小腿到大腿,上宽下窄,裤脚紧裹,使人行动方便。大腿处有开衩,着时用细带系结于腰上。

  第3章(1)

  大栅栏街南头的同乐堂,是卖药的。后娘有温病,都要吃他们家的安宫牛黄丸来治。庆莳每隔一阵子,都要来这儿为后娘取药。

  但每回来,这同乐堂的伙计都会刁难她,只因为庆莳总赶在店铺还未开张的时候来买。要想在后娘起床前拿到药,总得好好求这伙计一番。

  还在卸门板的伙计一脸坏笑,看着庆莳朝他走来。

  庆莳说:“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

  伙计对她爱理不理。“等我卸完门板再说。”他每回都这样对她。

  庆莳也朝他一笑,可开口却是唤了一个他陌生的名字。“梅岗。”

  伙计一愣,这才发现庆莳身后还跟了个男子。

  这男子背上是满篓的煤,怀里还抱着大小陶锅各一只,除此之外,他的肩上还扛了一把小短凳。

  庆莳说:“卸门板。”

  “好。”给庆莳一叫,这男人应了声,来到她身旁,将小短凳安好,好温柔地说:“庆莳,歇个腿吧!”然后又把陶锅放到了地上,从袖里掏出了个纸包,打开递给了庆莳。“来,吃个糖火烧,我很快就好。”

  眼看他把庆莳护得像宝似的,伙计嗤了一声。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白牙。“请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不包金箔的。”

  同时替他卸下了剩余的三面门板。

  “还不到营业时间,我还要扫地。”伙计抱着手,朝台阶下的雪地努了努嘴。

  “雪要全清到道路两边,那可是很伤手的,瞧,雪多到连车痕子都埋了。伤了手,哪能替你们拿药?”

  傻子都能知道他是故意刁难。但梅岗只是看了看,回过头依然笑容满面。“没问题,你进去办事,出来就好了。”

  伙计被唬住了,他看向庆莳,庆莳一边得意地瞧着他,一边喜孜孜地嚼着那热腾腾、浓芝麻多得都流到手边的糖火烧。

  他斜着眼,哼一声。“好啊!大话吹破了牛肚皮,小心人家说你王庆莳带了个骗子来,还成天和骗子鬼混。我告诉你,我一状就告到你后娘那儿去!看你怕是不怕?”

  庆莳只是淡淡地回应。“随你。”

  伙计还是不屑。他先进铺里张罗,等着一会儿出去看笑话。

  在里头,他隐约听到了普通的吸气、吹气的声响。

  接着是庆莳的欢呼。“干得好!梅岗,有你的!”

  伙计随便包了包药,便好奇地走出去看——一看,他瞪凸了眼睛。本来铺前的道路上都是雪白的,他不过是进铺里包个药,这路竟像经历了春雪融化的时节,好久没见的黄泥土地竟在向他招手?

  梅岗走到伙计的面前,微笑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里,顺道很好心地提醒着嘴巴闭不上的伙计。“王记油铺,请记得记帐,谢谢。”

  忙了这会儿,庆莳电刚好把那拳头大的糖火烧给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尘,站了起来,对伙计哼了一声,便潇洒走人。梅岗把大小陶锅带上,又扛起了那把小短凳,紧紧地跟着庆莳走了。

  看着那小心翼翼的大身影,伙计觉得好不搭。

  为了确定雪真的不见了,他还下了阶梯去看,没想到一踏下地,就结实地滑了一跤,因为泥土地像是刚不过倾盆大雨似的。

  后来听一个刚巧路过的叫化子说,那长工装扮的男人,只是摊开掌心,轻轻对着那路吹了口气,才眨眼时间,雪就全化成水了。

  看到铁门胡同的豆汁儿摊,照例大排长龙,梅岗把小短凳安好后,有点懊恼地说:“可能要排好久。”

  “是啊!去排吧!我等你。”庆莳坐在小短凳上,挥挥手要他去。

  梅岗静静地看着庆莳。庆莳问:“怎么了?”

  “怕你冷。”他说。原来他懊恼,是怕她冻着了。

  梅岗想了下,又在袖里掏了掏,这回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铜手炉。“拿着。”

  庆莳歪了嘴巴,拉拉他的袖子,空空的。“你那袖里还有什么啊?”说到刚刚吃的那糖火烧,也不知是他从哪儿变来的。

  梅岗笑笑地说:“一切让庆莳幸福、快乐的东西。”

  庆莳脸红,接过手炉后就开始赶他。“赶紧去啦!娘快醒来了,我们得快点回家。”

  “喔!好。”梅岗应道,排进了买豆汁儿的人龙里。

  庆莳拿着这热烫的手炉,坐在凳子上等。

  她的手,有十年没这么暖过了。因为这暖热,让她笑了,笑得很满足。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被人这么呵护着了。

  不过,她这笑没持续太久。

  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长得圆滚滚、像窝窝头的大婶,摇摇摆摆地从胡同小巷里走出来。

  庆莳一僵,想也没想,赶紧端着凳子,跑到一棵槐木后头躲着。

  她是李大婶,只要看到她,就代表这天绝对无法顺利买到豆汁儿。

  她喜欢插队,尤其是插她王庆莳的队,总把她当软柿子欺负。

  她自个儿来这套也就算了,还常常呼朋引伴,邀她的亲朋好友一块来插。结果庆莳本来可以第一个买到豆汁儿的,却往往搞成最后一个顾客。如果她说话了,这李大婶甚至会拿礼让的八股道理来训她呢!

  被欺负怕了,所以一看到她,庆莳不自觉地就会打个寒颤。

  她探着头,注意李大婶的动静。只见她在人龙外张望了许久,或许是在找她,好让她又可以钻了细缝,提早买到豆汁儿回家。

  可惜得很!庆莳窃笑,今天换了个头高的梅岗,她应当不敢招惹,只能安安分分地从头排吧……

  可没想到,她正得意时,就看到梅岗那没心机的傻子,见李大婶死瞧着他,竟就冲着她亲切地笑了,算是个有礼的招呼。他难道不知道,他这露出白牙的笑容有多可亲吗?亲得连老婆子都会怀疑他对她们有意思。

  果然!李大婶就像蝗虫闻到了米谷香味似的,火速地向梅岗滚近。

  瞧梅岗的笑容有点僵,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还被挤到了后边去。庆莳叹了口气,看来即便是个妖怪,也逃不过这李大婶的手掌心。

  不过,庆莳再看,发现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李大婶的脚好像动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岗以及他后边的人,都开始随人潮前进,有些吃过这李大婶亏的人,见她那动不了的拙样,抓着了机会,赶紧指指点点地笑话她哩!李大婶赤红了脸,把她家乡的土话都骂出口了,压根儿忘了,她曾殷殷叮嘱庆莳要宽容处世的道理,将那里闹哄了一团。

  庆莳好奇地细看,发现——

  李大婶的脚上竟生了细细的藤蔓,紧紧地箍住她?

  这也是梅岗干的?

  她想起了刚才在同乐堂处,梅岗也只是轻轻呼了口气,那条路的雪就全化了。

  虽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亲眼见到这些,还是教人不可思议。

  现在,却又见他从容自在地跟人排着队买豆汁儿,瞧来就像个住在京城十几年的老北京一样,很正常、很市井。这平凡的身影,连她也会忘记他是个花妖哩!

  这梅岗啊……到底算不算是个厉害的花妖?庆莳想,他看起来很温和,很护着她,那认真的神情,让他好像很可靠的样子。这份可靠,可不可以帮她逃脱和那药罐子的婚约呢?

  庆莳想起了昨晚发生的种种,仍是一身颤栗,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着……

  等伙计把长壶添满了豆汁儿后,梅岗提着大壶小罐,摇晃晃地走到了原本庆莳候着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着脸,跟她说方才碰到李大婶的事时,却吓了一跳——

  人不见了?

  “庆莳?”找不到人,他焦急地东张西望,拉长声音大唤:“庆莳?庆莳?庆莳——”绕着圈,寻着人,又唤又叫,搞得好像她王庆莳被歹人给绑走似的,胡同里的人都在瞧他。

  庆莳惊醒,看梅岗像个傻子在转圈圈。她红了脸,觉得没面子,又见他那模样怪可怜舶,好像一个找不到娘、快要哭出来的孩子,她赶紧跳出来唤他。

  “我在这儿啦!”

  “啊!庆莳——庆莳——”看见庆莳好端端的,梅岗不顾满身东西,冲过来就要抱她。庆莳赶紧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广众不让他抱咧!这没脑筋的男人,她不过在他眼皮下消失一会儿,就急成这样。

  可从没人这么在乎过她……所以,她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在乎、这热情。

  她只好跺跺脚,佯装生气,挑剔道:“慢吞吞的,迟了娘又要骂人了!还不快走!”说完,她赶紧跑了,不想留在那儿羞人。

  “等等我,庆莳、庆莳……”全身满满都是东西的梅岗,赶紧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儿。

  “哇呜……”

  后头的哀叫声,让走在前头的庆莳顿了顿,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即使是花妖,满身都挂了东西,走路也没法优雅。瞧他右半边的套裤都湿了,想是这身笨东西让他走得东倒西歪,长壶的热豆汁儿洒出来,被烫到了吧?

  梅岗见她回头看他,想笑得让她安心。“没事!庆莳继续走啊!走在前边,我才看得到你。”

  庆莳抿了抿唇,往他走去。“我不是三岁娃娃!”她朝梅岗伸手。“拿来。”

  梅岗愣了下,啊了一声,说:“好,你等等。”他把身上的东西都卸下,开始往自个儿的身上摸,好像想摸出个东西。

  “你干嘛啊?”庆莳瞧糊涂了。

  “你不是想吃东西吗?”梅岗一边摸一边回答:“再等等,我记得……应该有黄米黏糕啊,是那有名的桂兴斋的,你等等,我拿出来给你……”

  “啊?”庆莳不耐烦地说:“不是吃的,是长壶!拿来!我拿!”而且真不可思议,先是糖火烧,现在又是那桂兴斋著名的黄米黏糕,这家伙竟都把她喜欢吃的东西给摸透了。

  梅岗停下手,看了看庆莳,忙说:“不!不!我来就成了。”

  庆莳看着他被豆汁儿烫到的腿,凶他:“你技术不好,等回到了喜雀胡同,豆汁儿也没了,才不给你拿!”说完,她就把长壶提走了。

  她的嘴不讨喜,其实,她只是想起了之前,自己也这么狼狈过,她不想看到梅岗这么狼狈,他只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受苦。

  梅岗赶紧挂上东西,紧跟着庆莳。他看了看庆莳被冻红的面颊,见那眉眼、嘴唇还是装得那么倔强,他笑了下,了解这小家伙在不好意思。

  他想告诉她不要客气,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愿,不过说这种话,庆莳只会红着脸念他一顿。他想了想,干脆跟她轻松地聊聊天。

  “说到豆汁儿,我是被庆莳用豆汁儿喂大的。”梅岗笑说。

  庆莳看了他一下,嗯了一声。

  “这豆汁儿真营养,所以我才能再生得这么壮。”他献宝似的再说。

  庆莳冷他一眼,她不懂梅岗为什么时常要把她做的小事,夸张美化得很伟大。

  她说:“我只是因为冷掉的豆汁儿难喝,所以才把剩下的倒给你。”

  “不是!”梅岗难得反驳她的话。“尽管你自己饿扁了,你还是会把那唯一的豆汁儿让给我,我真是被你养壮的!”说着,他挺起他丰壮的胸膛,想证明什么。

  “你可以摸摸看我的胸部,就知道你让给我的豆汁儿就像海一样多。”

  庆莳红着脸,推他一把,“不要每次都胡说八道。”

  “这是庆莳的功劳,当然要让你知道。”他说得理所当然。

  “这些事,根本没这么好。”庆莳回嘴,虽然在外人面前,她装得很骄傲,不过她只是做个样子,给那些惯常欺负她的人看,证明她王庆莳出有人疼,这是种虚荣心作祟。

  其实,梅岗对她太好,会让她不安。

  但这家伙也固执得很。“不,真的很好。”他坚持。“你愿意跟我分享任何东西,甚至以身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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