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小路上几个村民挑着扁担朝他们微笑致意,苗圃中有妇女正弯腰播种,春天的气息早早来到这小村。
“如果……我们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你会觉得厌烦吗?”
段柔慌乱摇头,“当然不会!”
“跟着个跛子一辈子,不遗憾吗?”
“边大哥!”段柔含嗔嚷道:“你怎么这么说!你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害的……”说着,眼眶又红了。
边承欢连忙停下脚步,双手揽着她的肩,“柔儿,我的意思是说你该配得上更好的——”
“可是你就是更好的!天底下没有再比你更好的了!”
靠在他的胸前,段柔紧紧拥住他的腰低语:“我不要其他的,我只要你……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真的不怨我?不恨我?”鼓足了勇气抬起眼,段柔望着边承欢温柔的眸子,一鼓作气将所有的话全说出来。
“是我太想得到你才会说了那种谎。虽然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那样,但终究是发生了,死了很多人……你爹你娘的心愿、你的心愿,都因为我而不能达成,这样的我配得上你吗?”
“配得上。”
简单的三个字令段柔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再度破碎地呜咽,惭愧得无地自容。
“嘿!别哭。”边承欢紧紧拥着她,贴着她的发际柔声安慰:“是我不好,是我太固执、太八股,如果我能早点觉悟,事情又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所以我也要负责。既然你要对我负责,而我也该负责,那不如……”抬起她的小脸,边承欢印下柔情万千的吻。“不如我们就一起负责直到地老天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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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了,屋内的段柔正在试穿喜服。春大婶儿的手艺果然极好,喜服改得分毫不差,穿上去的模样艳丽可人,就算素净着脸也是个艳丽可人的新嫁娘。
“真好看……我都忘了自个儿年轻的时候穿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唉唷,都什么年纪了还想这个,真是个没脸的老蹄子!”
“春大婶儿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怕不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吧?哪还记得!”
“什么四十年?呸呸!老娘几时那样老了!”
“那不?你都自个儿说是‘老’娘了咩!”
帮着换衣服的村妇们取笑着春大婶儿,一伙的婆婆妈妈嘻嘻哈哈的热闹极了!原本心头上总缠绕着的遗憾,被她们这么一笑闹,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段柔回头想开口,却瞧见春樵子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快走快走!”
“咦?时辰到了——”
春大婶儿嘴里还有个“吗”字还没说出口,春樵子已经急忙扯着段柔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嚷:“快脱下来!这衣服颜色太显眼,容易被找着!快脱!快脱啊!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段柔脑中轰然作响!
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村妇们没有多说,她们只七手八脚地将好不容易穿上去的喜服又剥了下来,随手帮她套件短衫,接着春大婶儿便拉着她的手往屋后跑。
“可是边大哥——”
“别怕,我当家的会来知会你,一定也会让你那口子逃的!”春大婶儿柔声安慰她:“别怕,你快往后头的林子里跑,林子里阴森,他们应该不至于找过去,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春大婶儿话说完转头便走,段柔连忙扯着她,“大婶儿……”
“好孩子,别怕,不会有事的,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办喜事。乖!快走!快走!”春大婶儿温柔地揉揉她的发,不住地挥手叫她定。段柔不得不往茂密的竹林中盲目地前进,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春大婶儿的人影,只剩下黑影幢幢的密林。
段柔心头有着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军队会找上门?为什么会选在这时候?
林子里好阴森,夜风袭来冷冽刺骨,她孤独地瑟缩在草丛中,无肋的感觉油然而生。
突然,后方的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段柔一双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惧得几乎立刻拔腿就跑。光线越来越暗,她已经无法看清前方的情况,耳边听着那声音越来越靠近,她终于忍不住转身——
“嘘!”边承欢的大掌捣住她的唇。“是我,别出声。”
惊慌失措的心终于稳定下来,她想也不想便回头投入他的怀抱中。“天哪……你差点吓死我!”
边承欢的胸膛微微震动。“别怕,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们……”
“跟我来。”边承欢领着她在黑暗的竹林中穿梭,他虽然伤势未愈,但行动却依然敏捷。“别发出声音。”
段柔悄悄地跟着他,他们穿过了竹林又绕过小丘,终于来到一处隐密的高点,两人躲在冰冷的草丛中,他们的正下方就是村落的入口。
陶源村亮晃晃的,几十个士兵正挨家挨户搜查,所有村民都被集中在村子口,大家一个挨一个聚成一团,表情都有些忐忑不安。
“边大哥……”
“没事的,只要没找到我们,他们应该不至于对村民不利。”
“真……真是来找我们的?”
“嗯。”
边承欢直直望着在村中进进出出的官兵。飞虎营已经在紫禁城中守卫两年,他也驻扎在京城中两年了,那些官兵们其中有些还与他打过照面……京城里的官兵何其之多,会专程挑些与他认识的人前来,可见绝对是曹公公派出来找寻他们的。
“为什么选在现在……”段柔泫然欲泣。
为何选在他们成亲的这一天?前一刻还浸淫在欢乐的气氛中,此时却连背脊也因为不安而感到寒凉。
现实的残酷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她有爹有娘,远在通州的他们会不会受到牵连?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都杀了?
感受到她的恐惧,边承欢紧紧地拥住她安慰道:“别担心,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只要他们找不到我们,日子一久就会认为我们真的死了,到时候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我们一辈子都要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你受得了吗?”
他的薄唇微微一抿,那瞬间令她的心无助地揪紧。原本边承欢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朝廷的猛将,一心只想尽忠报国,可如今却为了她区区一个小女子而得终身畏首畏尾地过日子,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公平!多么残酷!
“傻瓜,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要在这世外桃源相守一生吗?我们就在这里种田、织布,过着粗茶淡饭的平淡生活,何来躲躲藏藏之说?”
段柔低眉垂眼,神情黯然。
“嘿。”边承欢揽住她纤细的肩,柔声道:“别胡思乱想好吗?咱们既然已经决定共度一生,天底下就再没任何事可以分开我们,相信我,好吗?”
“嗯……”
挤出的笑容如此勉强,边承欢心中隐约有着一丝不安。
段柔什么都好,就是心思纤细敏感,稍稍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忧心半天。
“柔儿……”
段柔仰起小脸。
“答应我,不要做傻事。”边承欢忧心地拥她入怀,如雨点般的吻落在她脸上、眼上。“答应我,跟我白头偕老。”
凝视着边承欢带着忧伤的眼,段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滚落粉颊,她只能不住点头。
有了她的允诺,他终于松口气,紧紧拥她入怀。只是他的心却依然不踏实,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笼罩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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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几名士兵拎着凤冠霞帔交给红胡子军官禀报:“找到这些东西,但屋里没人。”
“办喜事啊?”红胡子军官冷笑。“新郎官跟新娘子呢?”
“新郎官不就在这里?”春大婶儿没好气地努努嘴指着春樵子。“咱老夫老妻了,偏生还没拜过堂,想拜个堂过过瘾而已。”
“你?”李将军冷笑着将喜服扔给她。“喜服你穿得下?你倒是穿给本将军看看!”
春大婶儿脸一红嚷道:“还没改呢!看就知道啦,这是小姑娘的身段,不改一改我这老婆子怎么穿得下!”
“连喜服都还没改好,喜堂倒是全布置妥当了,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咳,军爷,贱内童心未泯,大伙儿也跟着凑凑热闹罢了,军爷怎么当真了!”春樵子恭敬地上前打揖,“只是闹着玩儿——”
“谁跟你闹着玩儿!”红胡子李将军恼怒地将春樵子踹得老远。
“哇!”村民全都吓呆了。春大婶儿哭喊着赶忙扑上去扶着春樵子。
“反了反了,怎么动手打人!”
“对啊,我们又没做坏事!”
“通通给我住口!”李将军凛着脸怒道:“快说!段柔跟边承欢在哪儿?要是不说的话,一个个全都拉回去严刑烤问!”
“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儿没你说的人!”
“把人给我带上来!”李将军一挥手,被五花大绑的王胖子跟张三、王二两个匪徒立刻被推到马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村子?”
“是是是是!”
“我们就是在这里被打的!那个男人武功好厉害!”
“是啊!那个姑娘还装成自己是傻的,其实一点儿都不傻!”
“听到没有?段柔跟边承欢是朝廷钦犯,窝藏者杀无赦!你们说还是不说?”
村民们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段。
“不说是吗?”李将军指着还躺在地上的春樵子夫妇,“给我重重的打!打到他们肯说为止!”
士兵们一拥而上,全都对着春樵子夫妇拳打脚踢。他们只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庄稼人,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毒打,现场顿时哀号声一片。
躲在村口上方的段柔紧紧捣住自己的唇,免得哭嚎出声。她身边的边承欢握紧了拳,温和的眸子闪出戾光。如果他现在出去,大概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伤势未愈,不可能对抗那么多军士;而且他们还打算成亲,那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段柔呜咽着,手里悄悄握住一颗石头,她突然回头往后看,轻嚷:“边大哥,你!”
话未完,边承欢甚至还没回头,已经被一棒子敲昏倒地不起。
“熊大哥!”
“嘘!你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得了了!”熊定邦将边承欢晕过去的身体拖进草丛藏起来。
“不成,我得去救春大婶儿,他们待我极好,我不能这样害他们!”段柔哭红了眼睛,凝视着边承欢昏迷的脸眉,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才暖热的心,再度粉碎。“边大哥就……麻烦你照顾……”
“唉!照顾个屁!我哪能照顾他?我是跟着那个该死的李将军来的!幸好让我先找着你们,要是让其他人逮住,你们两个全都人头不保!我得马上回去,免得被发现了。”
“既然你要回去,那……就连我一起带回去吧!”段柔伸出双手,决绝地说道。
“什么……”熊定邦不由自主地大叫。
“是谁在那里?”下方的红胡子将军立刻警觉。
段柔霍地起身将自己塞进熊定邦的怀中,一切……都结束了。“放开找!放开我!”
熊定邦又苦又懊恼,但他能怎么样?只希望边承欢醒来之后能自行逃生,别来讨他的项上人头,他也是百般无奈啊!
“是我!我抓到段柔了!”
临行前,段柔无言地再深深凝视边承欢一眼,一口充满不舍与懊恨的鲜血随之呕出。老天爷,若是无缘,何必让他们相识?何苦这样做弄人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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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段柔?”
曹公公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段柔可是他精挑细选的女孩儿,他深知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段柔恰好是当中最好的——或者该说约莫一年前的段柔是最好的一个,但眼前的女子跟他之前所挑选的段柔却有着天壤之别。
她一身粗布素衣,皮肤显得粗糙晦暗,连那张小脸蛋也晒得黑乌乌的,这哪是他选的段柔?这根本就是个乡下粗鄙村姑!
段柔抬起眸,淡淡地望着曹公公那张老脸。“我就是段柔,公公要是不信可找我家的人来指认,不用从通州找,我有个舅母就住在京城的仪华街——”
“不用不用。”曹公公厌烦地挥挥手。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你说说看,这些日子你都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攻击之后受了伤,一直住在一位大婶儿家里,直到伤势痊愈。”这番话她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上百次,但从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艰涩绕口。出卖自己的谎言说出口原来是这般苦涩。
“嗯?真是这样?”曹公公冷眼打量着她那张无表情的脸,突然转向身旁的小太监道:“去把唐嬷嬷给找来,老夫要验验这丫头。”
小太监领命而去,段柔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惊慌。
“怕啦?”曹公公冷笑道:“你可别以为老夫老眼昏蒙什么都不知道,你跟那边承欢一路上眉来眼去、暗通款曲老夫可都瞧在眼里。咱们被暴民攻击是真,但你跟边承欢双双失踪也是真,莫不是你被那边大将军给甩了才想重回皇宫吧?小丫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咱圣上难道会是个捡破鞋的吗?”
这些话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凌迟着她,但她却什么表情也没显露出来。
她这一生算是已经走到尽头了,离开边大哥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现在旁人说些什么又与她有何关?反正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被称为唐嬷嬷的老宫女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很快来到,曹公公命两名小太监就地拉起一道布帘。
“进去吧,段家小姐。若你已非完璧会有什么下场你可知道?”
段柔微微蹙起眉。曹公公脸上的表情像是将她当成某种已经厌恶的玩物,非得使劲摧毁才甘心似的,他甚至微微笑着,仿佛很期待可以亲手掐死她。
“若你已非完璧之身,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曹公公兀自抿着唇轻笑道:“非但是你要杀头、边大将军要杀头,甚至连你的家人也无一可幸免。”
“你那么讨厌我,当初为何还要选我?”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老夫当初是不讨厌你的,反倒还认为你会是最得皇上欢心的一个,我跟你爹可是煞费苦心要栽培你哪!为了让你在众女宫之中拔得头筹、脱颖而出,老夫还特地买通了画匠,精心绘制你的图像,那可真花了老夫不少银两呢!可惜你这小贱人却完全不知感恩,居然趁乱与边承欢私奔!唉,段姑娘,你可真真是伤透了老夫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