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帮忙,你可以出去了。”他直起身子,让出通道,难得缓和的脸部线条又变得面无表情。
纪向暖不懂,她刚刚真的看见了他的心,但只一瞬间,他又筑起防备,退到了冷硬之后。
他不敢放任自己拥有幸福。
小叶曾说过的话浮现脑海,她想问,她想知道真相,但向来习惯抑压的她下意识地退缩了。别急,他能和她聊这段话她已经很满足了。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更何况她还疑似亲了他……想到那不确定的轻触,她赶紧起身,螓首低垂,伯会被他发现她赧红的脸。
“不客气,以后有需要可以再找我。”仓促地丢下话,她快步走出柜台。
“哇,向暖你很行哦,这么短的时间就搞定了耶!”
“开玩笑,向暖小姐从小就住在加拿大,英文当然呱呱叫。”
那端传来嘻笑声,隔于柜台之后的他,虽在同一个空间里,却像有堵无形的墙,将喜悦的气氛和他划分开来。
他很好,他不是在作茧自缚,他只是像以前一样,没遇到能让他动心的女孩子而已。夏繁波一逼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直到他真的坚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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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奇怪……”老杨揠着下巴走进店里,嘴里还不住念念有词。
夏繁波正在组装今晚要交给客人的单车,抬头睨了他一眼。
“怎么了?”他顺口问道。今天杨叔停好车没立刻进来,不知道在忙什么,结果进来后又是这无限苦恼的模样。
“对哦,我可以问你。”老杨拍掌大笑,咚咚咚地跑到他身边蹲下。“我那辆车在空档时踩油门,引擎都会出现嚏啦嚏啦的声音,可是我怎么检查都找不到原因。”
那声音很小,不认真听根本听不到,行驶时也没什么异状,但发现后却没办法把它排除,就像有根刺梗在喉咙,说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夏繁波手中的动作未停,思忖了下开口问:“你最近有换过正时皮带吗?”见杨叔点头,他又问:“声音是在换之前还是之后出现的?”
老杨拧眉苦思。“嗯……好像是换了之后才出现的。”
“那应该就是皮带调整过紧,你要不要去试试?”夏繁波下了结论。
“好,我去试。”老杨立刻跑出去。
正坐在高脚椅上和阿翔聊天的纪向暖听到,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从事司机工作多年的杨叔对车子相当熟,但他却可以找出杨叔无法解决的问题,这表示他应该是常常碰车的人。
可是自从认识他以来,她不曾看过他开车。店里有一辆公务车,都是小叶和阿翔在开,而他不管去哪里,全靠单车,最多只会依远近及路况更换不同的车款而已。
他爱骑单车,她可以理解,但他拥有的修车经验,这就让她无法想通了。
不一会儿,老杨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夏老板,你真的很厉害,我把正时皮带调松后就没声音了!”他拚命夸奖。“你应该也是玩车的行家吧?你开什么车啊?交流一下吧!”
“为了响应环保,我现在都骑单车。”夏繁波淡淡一笑,眼中有抹几不可见的情绪一掠而过。
“再怎么环保也是有需要车子的时候吧,”难得可以大谈他热爱的车经,早巳听腻单车经的老杨不想结束话题。“你这么内行的人会选什么车,我很好奇耶!”
“我真的没车。”审视组装完成的单车没有任何问题,夏繁波站起身,拿出干洗乳液去除手上的油污。
“可是……”老杨还是不死心。
“别问了,杨叔。”在一旁摆放商品的小叶开口。“夏哥热爱地球的程度无人能及,他真的不爱开车,要是你硬逼他开车,他搞不好还会和你打起来咧,是不是啊,夏哥?”
对上小叶投来的目光,夏繁波眸色转深,随即用脸上的笑成功地抹去了那些微的变化。
“说不定哦!”他戏谑地附和,转身对阿翔交代。“先把这辆车放到仓库,晚上客人会来牵。”
阿翔应是,把车扛走。
纪向暖看看小叶,再看看夏繁波:心里的不安在逐渐扩大。
为什么她会觉得那轻松的气氛之下,似乎隐藏着一触即发的张力?小叶的玩笑话有点挑衅的意味,而他的回覆也有点像在粉饰太平。
“杨叔,要不要赌?赌一千元,看你能不能让夏哥开你的车。”小叶不让他把话题带开,仍绕着开车这件事。
“好啊好啊,夏老板我分你五百,这场赌注我们赢定了。”没察觉到诡谲气氛的老杨还很兴奋地答应。
“夏哥,如何?”小叶挑眉睇他。
纪向暖发现夏繁波虽然仍扬着笑,但他的颈背绷得僵直,那是她从不曾看过的他。她心头一紧,想叫杨叔别再起哄,却又不知道要怎么阻止才不会太突兀,此时,店外闪烁的蓝红灯光解救了她。
“杨叔,警察来了!”她急喊,从来没像这一刻如此高兴看到取缔的警车出现。
“烦不烦啊他们——”老杨赶紧奔了出去,边跑边嚷:“我马上开走,马上走……”
“可惜,没办法得到你的回答。”小叶嘲讽一笑。“不过,就算你不回答,我也猜得到。”他定定地直视着夏繁波,半晌,才转身走到柜台找东西。
瞥了身旁的小叶一眼,纪向暖觉得害怕又困惑。今天的小叶好奇怪,他平常都是笑脸迎人,而且对他也一直很尊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像在逼迫他的举动?
她望向夏繁波,他也正在看她,但一对上目光他随即别开了眼,仿佛怕被她看见眼中的波动。
他不敢放任自己拥有幸福。不知道为什么,她脑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向暖,你不是很想去参观原厂厂房?一起去吧!”拿出车钥匙的小叶转头对她笑,泰然自若的表情和平常一样。
“我……”纪向暖犹豫,不知道该留下来还是跟他去。
“走啦,来回只要两个小时而已。”小叶勾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向门口。
“叶,放开她。”夏繁波出声阻止,语调里有着低沈的警告。
不悦小叶把她拖下水,尤其是拉住她手的亲昵举动,他很清楚那没什么,却刺眼得让他已经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差。
“不然换你开车去吗?”小叶哼笑,拿着钥匙的手一甩一甩的,脚下未停地往前走。
纪向暖心里陷入挣扎,不断回头,那张眉宇纠结的脸庞让她好担心,因为那里头不仅只有担虑,还有更多让她无法看透的复杂情绪。
她为难地咬唇,最后,她决定跟小叶走。
她有种直觉,今天他们之间这股莫名而起的僵持,一定和小叶之前说的那句话有关!
第六章
“待会儿你钱包要顾紧一点,否则你会想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买回去。”小叶笑着说,他的脸上已完全看不到刚才在店里的表情。
“小叶……”纪向暖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问出心头的疑问。“你说过夏老板不敢让自己拥有幸福,是不是和他不开车这件事有关?”
小叶没马上回答,眼睛一直注视前方,良久才开口:“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不是那种会乱开玩笑的人。”小叶不像阿翔有时会玩过头,好相处的他对分际向来都拿捏得很好。
尤其是他和夏繁波的相处模式,她可以清楚感受到那种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然而今天突然僵凝的气氛仿佛碰触到某样禁忌,夏繁波想回避,小叶却想逼他正视,这下像会出现在他们之间的状况。
“你心思挺细腻的嘛。”小叶轻笑,撇了撇唇,戏谑中带着些许的沉重。“这证明阿翔真的很呆,从开始玩单车就在我们店里混了,却什么也没发现。”
“夏老板不开车,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吧?”若单单只是为了环保及热爱单车,他眼中不会出现那种近乎伤痛的情绪。
“既然你都察觉到,我再隐瞒就说不过去了。”小叶叹了口气,用平静的语调缓缓开口。“夏哥在接触单车之前,玩的是跑车,他有一个大学同校的好朋友,两人志同道合,一起开了修车厂,他们对跑车的热爱简直跟着魔没什么两样,他们的技术也真的很棒,很多人都会找他们帮忙改装。”
难怪他对车子那么熟悉,但为什么又会从热爱变成痛恨呢?纪向暖置于膝上的双手因忐忑而紧紧交握,隐约觉得那段过往将会是个把世界全然颠覆的残忍梦魇。
“改装完的重头戏就是试车,他们最爱去北宜高,那里的弯够多够弧,最能试出车子的平稳及速度,有一次,他们出了车祸。”听到纪向暖倒抽一口气,小叶停了下才又继续说:“那次是夏哥开车,对向车道有辆砂石车违规超车,他们根本没办法闪,夏哥重伤,他朋友当场死亡。”
泪涌上眼眶,纪向暖无法呼吸,想到那惊心动魄的情景,想到他心里所背负的懊悔和自责,她就心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此之后,夏哥再也不开车了,他甚至不搭计程车,单车成了他的代步工具。”
“多久了?”她好不容易才有办法开口,声音破碎颤抖。
“六年了。”小叶长长吁了口气。
他就这样困在魔障里六年?纪向暖泪潸然而下:心疼他的自我折磨。“是他的错吗?”
小叶摇摇头。“他们试车绝对会以安全为第一考量,保持在速限之内,肇事原因是那辆砂石车违规超车引起的,法院的判定也证明确是如此没错。”
“他朋友的家人呢?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对他不谅解,所以他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她急切地问,想找出他自我拘限的原因。
“他们一点也不怪他,因为这根本不是夏哥的错!但夏哥却把所有责任往身上揽,怎么说都没用,妈的!要是我哥还活着绝对会狠狠揍他一顿!”小叶用力地捶了下方向盘。
纪向暖惊跳,不只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了,还有他的话。“那个人是你哥哥?”
“所以由我来评论夏哥有错与否,再公平不过了。”发现自己太激动,小叶深呼吸抑下情绪,回以苦笑。“这个问题我跟夏哥谈过很多次,夏哥都说是我想太多,不开车是因为他现在太热爱单车,他早就已经走出来了——骗鬼!他那样叫走出来,我的头就剁下来给他当球踢!”越说越生气,小叶还是忍不住低吼。
纪向暖总算明白刚刚小叶为什么会那样对他说话了。因为担心,因为无计可施,却又怕说得太直接会再次揭开他的伤痛,所以只能用意有所指的话逼着。
刹那间,她也明白小叶那句话的意思了。他懊悔自己夺走好友的生命,所以他不敢拥有幸福,因为他的好友已永远都无法接触到幸福。
如果可以选择,她相信,他一定会以自己的命去换回好友的命。他怎么那么傻?活着的人竟此死去的人过得还痛苦!
“其实我一开始也差点被夏哥瞒过了。”想到夏繁波的苦,小叶语气转为低落。“他就跟之前一样,会和我爸妈聊天说笑,提到我哥的事也毫不避讳,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把罪恶感凝聚成旁人看不到的点,将自己关在里头,那些正常的态度是为了让我们放心所表现出来的。”
纪向暖咬唇,强忍着不让哽咽逸出喉头。她终于相信夏繁波对她是有感觉的,所以他必须把她吓走,好让他能继续维持孤独,但这层认知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她宁可他是真的讨厌她,也不希望他困在这样难解的心理障碍里,六年了,他都走不出来,她好怕他会一直困在里头……
“向暖,靠你了。”小叶按着她的肩头,认真地说。“我尽了力却没办法改变,但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不一样的夏哥,他越是抗拒,表示他越在乎,他真的很重视你,别被他表现出来的假象吓到。”
那些话,让纪向暖终究还是忍不住低泣出声。
她懂,他这段时间的改变她都感受得到,他对她不再那么视若无睹,大家闲聊时偶尔也会和她对话几句,幸运的时候甚至还会对她轻勾下唇角。
而最让她感到开心的,是他在下礼拜日安排了一个堪称幼幼班的初级路线,以中、高级约骑活动为主的他们向来不曾将那种单车步道列入考虑。
面对阿翔的询问,他回答那是为了造福刚入门的新手车友,但她知道,有大半的因素是为了她——他知道她的努力,想让她有机会能参与活动,所以特地安排了这个她可以负荷的路线,这不曾言明的鼓舞是她永难忘怀的礼物。
加上她现在明白这样的呵护,是他必须受尽多少挣扎才能允许自己稍稍流露出来,够了,她可以不用听他亲口说出,她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得了他?”纪向暖哽咽地问。她很想把他拉出泥沼,却又伯弄巧成拙。
“要是我知道,这件事也不会拖了六年这么久。”小叶叹气,然后对她扬起笑。“放心吧,凭你的直觉去做,真爱无敌,你一定可以敲开夏哥的心防的!”
真的吗?纪向暖觉得很没自信,但对上小叶信心满满的眼神,她只好回以笑容,即使……那僵硬的笑容根本就是把她的心虚昭然若揭。
她该怎么做呢?一路上,纪向暖一边听着小叶回忆他们以前的点点滴滴,一边怔怔地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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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向暖手支着下颔,视线远远地落在店的那一头,夏繁波正在那儿和小叶研究单车问题,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禁轻叹口气。
男人之间的友谊她实在搞不懂。
那天她和小叶从原厂回来后,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表现得好像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最厉害的是他们不是虚假敷衍,而是真的把那段不愉快忘掉,这种就事论事的处理方式让她叹为观止又难以理解。
不过换个角度想,要是他们任何事都必须扯进那件过往,这六年来他们也不会成为工作和私交上的好伙伴了。
但她没他们的好本领,她怕自己会掩饰不了心思,一直回避不敢看夏繁波,那不自然的态度超级明显,甚至连阿翔都来问她怎么了,她只能随便找个藉口搪塞过去。
她知道她这样很容易引起他的疑窦,但她控制不了,她的心思全被该怎么帮他填满,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维持若无其事的神色。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她依然想不到解决的方法,甚至抓不到适合的开口时机,拖越久,她的心越慌,也就越不敢看他,不断地恶性循环,她相信他也察觉到了,因为有好几次他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只能故作不知,尽量别和他对上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