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帮我买个饼回来。”
嘎?
飞舞的花瓣瞬间消失,命福的感动戛然停止。
“什……么?”好小心地问。
“喝这等好茶,就该配黄昏市集里陶婆婆卖的酥油饼,去帮我买个……嗯,五个好了。”戚卫雪顺势收起了钱袋。
命福拿着银子,傻在原地,他的心情一下从高高的天上重重摔到地面。
“快去啊,慢了陶婆婆就收摊了。”戚卫雪摆摆手,催促他。
“哦,是……”命福衔命前去买饼,脸上掩不住浓浓的失望。原来不是给他赏钱……唉,害他白高兴了一下……
戚卫雪定定望着命福离去的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继续偷闲喝茶,并等待命福回来覆命。
一刻钟后,急急的跑步声再度传来。
“少爷、少爷……”命福果然抱着饼回来了。
“买到了?”
“是……买到了……只是……”命福支吾为难,怯怯地将油纸包摊开。
只有四个。
“怎么少了一个?”
“因为少爷您给的钱……只够买这么多……”他连自己身上的一文钱都贴上去了,才勉强买到四个。
戚卫雪不发一语,只微微倾下身子,严肃的俊容渐渐靠近,星墨般的黑眸紧盯着命福的每一个表情。
许是被他打量的眼神瞧得浑身不自在,命福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少爷……”
“你——”戚卫雪眯起眼,一字一句说道:“有没有偷——”
“没有!”命福摇头大喊,慌忙起誓:“命福没有偷藏钱!绝对没有!那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天啊,三少爷怎么会怀疑他乘机从中偷揩油水呢?!冤枉啊,他于命福可不是这种人!况且他还自己倒贴了一文钱呢!
戚卫雪缓缓摇头,再次说道:“我是要问,你没有偷……‘吃’吧?”
偷吃?
命福顿时愣住,接着为自己的“想太多”而感到不好意思,忍不住搔搔头,干笑道:“呵,呵呵,原来是说这个啊——呵呵,您别开玩笑了,命福怎么可能会偷少爷您的东西吃啊?”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甚至高高嘟起嘴,再三强调。“不信您看,命福的嘴巴可没有油油的,我保证真的没有偷吃——”
戚卫雪盯着命福清澈的眼、红嫩的唇……一刹那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这憨小子的唇形十分好看,而且红艳艳、水嫩嫩的,活像个姑娘家似的,不,甚至比一般姑娘看起来更加的……
娇艳欲滴?
戚卫雪被突然窜入脑中的怪异想法吓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说命福这傻小子的个头是比其他人小了点,皮肤也白了点,声音也细了点,但他毕竟是个男的,他怎会有如此古怪的念头?
为了阻断自己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戚卫雪冷不防塞了一块酥油饼到命福嘴里,顺道堵住那恼人心绪的嘴唇。
“呜——”命福吓到,双目圆睁。
“喏,赏给你的。”戚卫雪坏坏一笑,转身也顺手拿了一块兀自品尝。“如何?好吃吧。”
命福双颊圆鼓鼓,塞了满嘴的饼,只能含泪点头。
“嗯……好吃……”是真的好吃,但如果能换成现银就更好了!
呜……为什么就是不给他赏钱呢?
“命福,你在哭啊?”戚卫雪发现他眼中的泪光,讶然问:“你真觉得这酥油饼这么好吃?”太好了,第一次遇到知音呢。
说着,戚卫雪转身包起剩余的两块酥油饼,硬是塞进命福怀里。
“拿去,既然你这么喜欢,全给你!”
“呜……”命福满嘴饼,无法开口,只能哀怨摇头。
戚卫雪拍拍他的肩,展现好主子的风范,说道:“别客气,尽量吃,你瞧你个头长得这么小,以后怎么讨得到媳妇儿?来,多吃点,才能多长些肉,男孩子就该长得高壮一点才是——”
命福抱着酥油饼,心,再度默默淌血。
呜呜……他还是比较想要银子啦……
泪光盈盈,既感动又委屈,他的表情逗趣得令人很想捏上一把!事实上,戚卫雪也忍不住这么做了。
“喂,不过就两块饼,你会不会太感动了点?”戚卫雪玩笑道。见命福额上渗着一层薄汗,脸色因先前赶路而红润,他故意用力捏了捏他红扑扑的双颊,再以手袖为他擦去汗水。
命福顿时受宠若惊,吓得全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能傻傻仰头望着戚卫雪近在咫尺的俊容。
三少爷……在帮他……擦汗?
怎么会……
一股强烈的悸动莫名攻占心头。记忆中,曾经短暂拥有过的、遥远而模糊的温情感受,透过戚卫雪的手,慢慢从他的心释放出来——
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喂!你真的哭啦?”戚卫雪一脸讶然,他没料到命福真的会哭出来,不禁皱起眉,以大哥照顾小弟的口吻说道:“男孩子这么爱哭不行的!”
命福摇摇头。
“这样人家会以为是我这主子虐待下人,你……觉得我虐待你了?”
命福再摇头。
他很想收住泪水,但就是办不到。他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以他曾经碰到过的人而言,三少爷的确算是好人,但,为何他的心好痛?
是心脏跳得太快,病了吗?
是少爷没给赏钱,难受了?
还是……
因为那不经意的温柔?
天啊,笨蛋命福,到底在胡乱想些什么啊!
他可是主子爷!纵使有千般的好,他于命福可没有福分,也没有资格领受太多。
现下,他只想赚赏银,只能多攒钱,去取回他生命中最真实的温暖——其他的,都是非分的想望,都是这辈子想都不能想的奢求。
是啊,想都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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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福走回奴仆房,一路懊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瓜。
他实在太太太丢脸了,莫名其妙在主子面前哭得淅沥哗啦,而且对自己哭惨的理由说不出个所以然,还因此被主子认定是热坏了脑袋,吩咐他提早回房休息,真的是丢脸到家了!
“真是,干么突然帮我擦汗……”命福兀自嘟嘟囔囔。“给赏钱不就好了?擦什么汗嘛……害我哭成那样……”
“是啊,你怎么会哭成那样?”冷不防一声爽直清亮的嗓音给了回应。
“我也不知道——咦?”等等!
谁在说话?
命福回过神来,停下脚步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拜托,可别跟他说又有神佛显灵了……
“上面。”
上面?命福扬起目光,首先在院落围墙上,看见晃啊晃的两条腿,再往上细瞧,即见到眨着一双灵黠大眼,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那眉宇之间……
“你是谁?新来的?”男孩率先开口问。
“呢,是啊——”命福顿了下。“我是命福。”
“哪个命?那个福?”
“命运多舛的命,福气浅薄的福。”
“哇,哪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名字的?多晦气啊!”男孩跳下围墙,宝贝似地拍了拍一身旧衣补丁的衣裳。
“你……是在哪当差?”命福反问男孩。
“静园。”
静园……好像听过……是哪个少爷的院落吗?嗯……不是很清楚……
“我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了。”男孩眼里有着鬼鬼的笑容。
“我?”
“对,就是你。”
“为什么注意我?”
“因为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学我?”
“学你?我学你什么了?”命福大惑不解。
“嘿嘿!”男孩双手背在身后,踱步绕着命福走一圈,神秘兮兮地上下打量着。“我说你学我就是学我,绝对错不了!”
这男孩着实古怪得很,命福完全抓不到他说话的根据,反倒觉得他那双带笑的眼睛……竟和三少爷有几分神似。
“你是不是喜欢三少爷啊?”
“嗄?”命福被他没来由的问话吓到。
“你肯定喜欢三少爷,所以才这样大费周章地接近他,对吧?”
“我?才、才不是咧——”命福挥着手,急急澄清。他是“有目的”没错,但肯定不是这种目的。
“干么否认?虽说二少爷才是城里众姑娘家暗恋的头号对象,但三少爷也不赖啊,想嫁给他的闺女们也不在少数,所以你喜欢他也是很正常的嘛——”
“胡说,哪里正常了?!”命福急急大叫,再三强调着。“我、我可是‘男’的耶!”
“哈——”男孩忽然大笑出声,眨眨眼,暧味道:“你要是个男的,那我也就是男的了——哈哈!”
“什、什么啊?”命福被搞糊涂了,这家伙到底在瞎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完全不懂!
“我是在静园当差的小卫,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还有,你手上这饼看起来很好吃,施舍我一块吧!”男孩话锋没来由一转,直指命福手上的酥油饼,咧嘴一笑,掩不住想吃的馋样。“给我一块,我就暂时先替你保守秘密。”
“我、我哪有什么秘密?”还是大方分了饼给男孩。
“有秘密就有秘密,有秘密又不可耻,我也有秘密啊。”
男孩开心接过饼,迫不及待大口品尝,三两口便解决了它,似乎还意犹未尽。命福见状,主动又将手上最后一块饼送给了他,男孩接受了贴心的馈赠,却没有吃它的打算,反而将饼好好包着,塞进怀中。
“你不吃?”
“我要拿去给爷爷吃。”
“你爷爷也在府里当差?”
“嘿,算是吧。”
哇,好辛苦……命福的恻隐之心再度发作,忍不住伸手摸摸男孩的头。
“你刚才说,你是在静园当差?”若有余力,他肯定该分些心思照应一下这祖孙二人才是。
男孩似乎感受到命福希望给予的温暖,用力点点头,给了命福一记大大的笑容,一边转身跑走,一边挥手喊着:“时间不早,我先走了。记住喔,我叫小卫,你府里随便找个人问,大家都知道我是谁——”
第四章
他打听过了。
戚府的“静园”里,住的是戚家四小姐,也是三位少爷唯一的么妹,而静园的四小姐又都是黑石伯亲自伺候,并没有其他奴仆当差。
而在“静园”里名叫“小卫”的,自然就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四小姐本人!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
命福听说年仅十二、三岁的四小姐有个习惯,就是时常女扮男装偷溜出府玩——
你为什么学我?
我说你学我就是学我,绝对错不了!
你要是个男的,那我也就是男的了——哈哈!
命福不由地想起“小卫”当天说过的话。这些话,着实令人胆颤心惊,这表示什么呢?莫非……四小姐已经发现自己的秘密?
那是否表示,三少爷也可能已经知道了?!
连着好多天,命福因为这无法确定的可能,整个人吃不下睡不着,内心惶惶不安,不敢想像如果三少爷知道了“他”其实是女儿身后,会有什么反应?
会直接将她轰出府吧!
更惨的是,万一还要她付出违反奴丁买卖契约的巨额赔偿,那她可惨了,不只会赔尽她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微薄积蓄,她可能从此都筹不到钱找回她的弟妹了。
这可是攸关她弟妹一生幸福的大事啊……
“命福!去哪呀?”
命福回过神,正眼看向前方。咦?少爷呢?她左右张望,怎么不见了?
“你过头了!”戚卫雪的提醒,不疾不徐地从她身后传来。
命福回过头,瞧见戚卫雪已翻身下马,连忙拉缰掉转马头回去。
“少爷,不是要去喜来客栈吗?怎么来这里——啊!”隔着街,命福倏地认出眼前那花花绿绿的大门口,便是“万花楼”了。她的心猛抽了一下。
“你一整天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戚卫雪站在客栈门口,两手交叉胸前,等着命福。“喜来客栈在这儿呢,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没……没有啊。”命福赶紧跳下马,脚还被马镫勾住,差点摔个狗吃屎。
戚卫雪忍不住取笑他的笨拙。“怎么?该不会是想万花楼里的姑娘,想到脚软了吧?”
万花楼是城里有名的青楼妓院,姑娘姿色皆在水准之上,不但吸引很多富家公子夜夜在此一掷千金,连平常老百姓也会时常来此贪享粉味,更何况命福这正值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一看到那如花般的姑娘们,还有不两眼发直的吗?只是这地方可不是他这小奴仆来得起的地方。
“才、才不是,我、我哪有想什么姑娘……”命福红了脸,结结巴巴否认着,但还是在走入喜来客栈前,又回头看了万花楼一眼。
戚卫雪也注意到了命福这记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进客栈,店小二一见是戚家三少爷大驾光临,便热门熟路领着来到了紧临街市的二楼包厢。“三少爷今儿个想吃点什么?”
“老样子。”戚卫雪挑了可以清楚俯视街景的靠窗位坐下,倚着窗棂,手臂随意搭在窗台上,一脸严肃看着过往路人。
待店小二沏来一壶茶,端上三碟糕食,并备好两副餐筷水杯,戚卫雪这才注意到始终站在一旁的命福。
“你站着干么?坐啊!”戚卫雪执壶倒茶,也给了命福一杯。“这里的甜糕很好吃的,你应该还没吃过吧?”
命福受宠若惊,始终不敢逾矩与主子同桌而坐。
“这个杏花糕最好吃,是我喜爱的,也是这店的招牌,一天只供应三十盘,来,你吃吃看。”戚卫雪催促命福坐下,并递上一块杏花糕,自己也迫不及待塞了一块进嘴里。
完了!人家常说,无功不受禄,她今儿个都还没帮少爷办差呢,怎么无端端地三少爷便要赏她好吃的呢?
该不会是……少爷已经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事了,想解雇她?!
命福越想越心惊,莫非是准备让她在“受死”前,先甜甜嘴,然后再来个“致命的一击”吧?
“谢……谢少爷……”命福战战兢兢坐下,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残酷宣告。
“快吃啊!”
“是……”正当她要吃下第一口杏花糕时,倏地,一声凶恶喝斥传来——
“哪来这么没规矩的刁奴!竟敢上桌吃东西?!”
已到嘴边的糕点吓得掉到桌上,一路滚到戚卫雪面前。
“没看到我家夫人来了吗?还不快滚开!”
命福如惊弓之鸟,从椅子上整个弹起来,并反射性以手袖拭去桌面上掉落的糕点屑末,识相躲到戚卫雪身后。
“我说田管事啊,才一出场就这样大呼小叫的,是在喊给谁听啊?”戚卫雪捡起滚到他面前的糕点,直接塞进嘴里,状似悠哉道:“你打狗还得看一下主人吧?这小子是我给坐的,你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便是,别牵扯下头的人——”
“有话当然是要找你说啊!”
一声柔美娇嫩的嗓音传来,甜丝丝的,含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