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多儿直瞪着她手中褐色皮的莱菔根,心都快要停止跳动。
“拿着这个跟你家二爷说吧。”也许他很讨厌她,但好歹他救了她,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烂根?”正在看帐本的冯珏蓦地抬眼,就见郝奇拿着一畚箕的莱菔进帐房,他难以置信地瞅着刚抽根的株苗,心都快凉了。“这是怎么回事?”那嗓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这是今儿个多儿带着那位失忆的姑娘到外头走动时发现的,那姑娘跟多儿说这莱菔染了病,多儿半信半疑,眼见她随手拔起的株苗成了这德性,才吓得拿株苗跟我说,我不信,到田里一连拔了几根都是这个样子……”郝奇心急如焚地说道,完全不敢想像后果。
“她为何会知道?”冯珏眯起了眼。“难道是她所为?”
“二爷,不可能的,那位姑娘今儿个还是头一回踏出房门,再说了,这批苗是在她被带进庄子那天栽下的。”郝奇叹了一口气,打一开始他也曾怀疑,可偏偏又没有任何疑点。
“可找了李魁细问这状况?”
“找了,李魁现在在东三间那头看株苗。”
冯珏阖上了帐本起身往外走。
郝奇紧跟在后,就盼状况没有那么糟,不会全区都染病。
丰水庄的田画为九宫形,九亩为一间,东南西北各划分为四间,才刚来到东三间,就见大半庄户都聚集在这儿。
“二爷。”众人一瞧见冯珏,一个个赶忙退开。
冯珏沉着脸,摆了摆手,快步踏上田埂,看着被拔出来的根苗,一根根都跟郝奇方才拿给他瞧的一样,教他的心凉了一半。
“二爷。”李魁拿着根苗走到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冯珏冷声问。
“没有头绪。”李魁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该不会是有人撒了什么?”
李魁摇了摇头。“我巡过了,东南西北各三间的根苗都出现这状况,就算是有心人刻意撒毒什么的,也不可能全部都遭殃。”
“要不这是怎么着?”冯珏快要沉不住气了。
好不容易抓紧了时间再栽种一批,要是这一批再出状况……这简直是要逼死他。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一点头绪都没有……你怎能一点头绪都没有!”冯珏气恼的咆哮,“现在几月了?你要我如何赶在冬至之前送进宫?!”
大内一旦怪罪下来,冯家不只是罚钱了事,恐怕皇商之位也会易主,尤其城东冯家的粮行在冯玉接手之后,生意蒸蒸日上,要是得大内青睐,这皇商之位要落在冯玉手上也不是不可能,届时,爹不会像当年他抢输了冯玉一笔买卖,让他闭门思过那般简单,爹肯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二爷,我是真的没瞧过这种状况,天候、水分,还有浇肥都没有问题,明明破肚了,该是根苗锐长之时,却反而烂了根……”李魁懊恼地低声道。
冯珏直瞪着他。“不管了,全都重新栽种,动作快!”
“可是咱们只剩最后一批种了,要是再出问题……”李魁不敢把话说完。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是要我等死?!”冯珏几乎失去理智地怒咆。
李魁张了张口,好半晌才道:“郝管事说,是那位失忆姑娘点出根苗有异,也是她说这根苗染病的,二爷何不找她问问?”
冯珏蓦地回神,回头问道:“郝奇,那位姑娘呢?”
“她……”郝奇回头想在人群里找爱女。
“爹,我在这儿。”藏身在最后方的郝多儿忙拉着身边的姑娘走上前。
庄户们不禁多看她两眼,就连李魁也好奇极了,却在瞥见她时,脸色愀变。
冯珏垂着长睫,神色森冷地道:“你为何会知道根苗有异?”
她偷觑他一眼,朝田里头一指。“正是破肚时的莱菔叶,只要水肥充足,通常叶子会肥厚又大,可是那叶子却快萎了。”
“就凭这一点?”
“不只这一点,眼下的气候和土里的湿度是最适合栽种莱菔的,随便种都能种出甜美多汁的,这叶子萎了就是不正常。”
“好,既然你这么懂,你说这是病了,你倒是说说是怎么病的,又该要怎么治。”不管怎样,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他没有退路了。
她皱着眉,讨厌他的咄咄逼人,可在这当头,也由不得她不吭声。“二爷,这莱菔是着了病,我推算恐怕是因为之前在错的时节栽种莱菔,导致收成时空心又或者是黑心,再加上没有好生善后,让原本就潜在田里的病体有了机会冒出头。”
“丫头,这田栽种莱菔已经四年了,一直都是一年两收,要是真有病体在田里,又为何之前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冯珏冷声质问。
她瞠圆了眼。“连四年栽种,又是一年两收?!就是因为都不给这片土地休养的时间,也莫怪着病了,土壤再肥沃,也要适时休耕,让随着农作而起的病体无作乱的机会,可一直连作,先前空心的莱菔要是在土里没好生处置,就会诱发土里的病体,如今发作了,一点也不意外。”要马儿肥、要马儿跑得快,又不让马儿吃草,他是在作梦吗?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我从没听过农活要休耕,要真休耕了,这些庄户要以何为生?”
“二爷,这些田地不只能种莱菔,也能种米种青稞,不同的作物需要的养分不同,而且一种病体也不能侵害所有的农作。”
“这睢县的田自然是拿来种最珍贵的莱菔,岂会栽植其他农作?”
“既是拿来栽种最珍贵的莱菔,先前为何会在错的时节栽植?”
“又到底是错在哪里?市场上有春种、夏种的莱菔,我在夏末栽种有什么不对?”他不过是贪心地想要多种一期收罢了。
“在其他地方,夏末也许能栽种,可是在睢县一带,要栽植莱菔就是要讲究时节。”她一双水眸直睇着他,气势压根不输他。“睢县之所以利于栽植莱菔,是因为睢县依山傍水,春天雪融,比其他地方的春季要冷上几分,所以适合入春时栽种,其获鲜美,秋天因为水气够日照足,所以入秋之后更是合宜,其获味甘,可是你在夏末栽种,白日高温,入夜大雨,养分供应不均,会空心会苦涩,根本无法卖。”
冯珏死死地瞪着她,明知她身上有诸多疑点,尤其一个失忆的人根本不该懂得这些,可是……“好,那你说,现在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
只要她能帮他度过这一关,他可以暂时放下成见。
“换个地方栽种。”这个法子该是很简单吧,大户人家有几座庄子也不教人意外,况且这个时节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种出肥硕又甜美的莱菔的。
她是如此想,却见他撇唇笑得阴鸷。
“就这么点能耐?”冯珏哼笑道。
她微皱起眉。“这是最好的法子,让这庄子改种其他农作,待一年后再种回莱菔就不成问题了,况且不是非要在睢县才能种出品质最好的莱菔。”
“不是睢县的莱菔是送不进宫里的,况且城里其他商贾指定的也是睢县的莱菔。”他冷沉着脸说完,回头看着李魁。“有无其他方法?”
闻言,李魁猛然回过神,沉吟了下才道:“我认为只有姑娘方才说的法子可行。”
冯珏不耐地闭上眼,面对无计可施的现况,教他懊恼不甘。
“如果真的非要在这儿种的话,那就……找些贝类来吧。”
他蓦地张眼看向她。“什么意思?”
“将贝类磨成粉是品质最佳的石灰,适量撒在田里翻耕一次,多少是可以去病的,但这时节贝类恐怕不好找,尤其要的量很多……”她沉吟着,觉得这法子虽然可行,但是有难度。
“李魁,你认为呢?”冯珏沉声问。
李魁直瞅着她,细思了下。“二爷,这法子听来不错啊,石灰能防虫害,对去病害该有帮助才是。”
冯珏望向她,问:“你确定可行?”
“可行。”她笃定道。
冯珏吸了口气,立刻下令,“郝奇,你马上派人到都江、庆将一带找贝类,多聘些渔人,有多少要多少,不计代价!”
“是。”郝奇立刻领命离开。
“二爷,这附近溪流不少,要不咱们也到溪里去找找,有多少算多少。”在场庄户有人自告奋勇道。
冯珏面露感激,“多谢各位。”
“说什么谢,咱们能够温饱,托的都是二爷的福,咱们就分头进行,一半的人留在庄子里善后,其他的跟我走。”
庄户们一群人吆喝着要到溪里找贝类。
她看着众人先后离去,再看向冯珏,心想他待人应该不差,要不大家又何必这般为他?
冯珏察觉她的视线,看向了她。“希望这法子有用。”
“二爷,这法子肯定管用,可我空口无凭,待派上用场了,二爷再赏我吧。”
他撇唇哼笑了下。“这么急着讨赏?八字都还没一撇。”
“可是二爷这回肯信我了。”他是被逼急了,而她只是刚好抓到机会,不为得到他的信任,只求能换得栖身之处。
他没吭声,只有他清楚,他实在是束手无策了,才会孤注一掷。
“如果真能如期种好莱菔,二爷能否容我暂时待在庄子里?”她轻声请求道,然而他一直闷不吭声,她有些急切地再道:“二爷,我真的成的,哪怕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可我真的记得如何栽种莱菔。”
冯珏垂着眼,不禁觉得好笑。要是真有法子去了田的病害,他怎可能不留下她?不过这样的想法没有必要告诉她,省得她拿乔,最后他这么说道:“就瞧瞧这法子管不管用吧。”
“肯定管用的,只要有了贝类,我会负责下田和土。”
他瞧她那单薄的身形,不认为她做得了什么粗活,可是再对上那殷殷期盼的眼神,不知怎地,他的心软化了几分,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后,说道:“届时再说吧。”
现在他只祈求这法子是确切可行的,否则后果……他是真不敢想了。
第三章 姑娘真有才(1)
就在郝奇和庄户们将贝类送进庄子后,众人又着手将贝类去肉,再将壳磨成粉,待一切准备就绪,只见她卷起了裤管和袖子,踩进了田里,将贝壳粉撒下,接着用双手和土。
“这样不是很费时?”冯珏的眉头不自觉锁得更紧。
她抬眼道:“二爷,我是做个样子给大家瞧,让他们知道如何和土,实际上只要用耕犁就成了,中耕一次,让土质松化一遍,弄好后再搁个一日夜,如此一来,应该就能栽种了。”
冯珏轻点着头,让各间的庄头跟着她学和土,而后各个庄头便领着自己底下的庄户回自个儿的区域进行。
一日夜过去,隔天一早,天色尚未大亮,她梳洗完毕便赶往东间的田,就见李魁已经领着庄户始播种。
“魁叔,这垄土再堆高一点,行间挖深一点。”她指着那一垄垄的土说道。
李魁看她的眼神万分复杂,好半晌才道:“姑娘,这莱菔的品种较圆硕,垄土应该没必要再堆高。”
“魁叔,这和品种无关,而是过几日恐怕就会下雨,堆高一点,再让沟深一点,到时候排水才顺,否则要是积水的话,会影响莱菔的品质。”
“下雨?通常入秋后睢县的雨量不多的。”
“一般是如此,可今儿个我鼻子痒得很,肯定不出几日就有大雨。”
李魁想了下,便让庄户将垄土再堆高一点,随即走到她身旁,低声问:“姑娘近来记忆可有恢复的迹象?”
她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没有。”
大夫也没说过要恢复记忆会有什么迹象,横竖她每日醒来脑袋都空空的,过往的一切像是被把火烧了,连点渣都不留给她。
李魁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既是如此,姑娘还是暂且在庄子里待下较妥当。”
先前听庄户聊起她的事,一伙人还猜测她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会一身伤的被丢在顶平山,那怎么瞧都觉得不寻常。
小姑娘没与人积仇结怨的机会,可偏偏她被救进庄子里的模样,分明就是有人要置她于死地,也莫怪庄子里传言满天飞。
她笑了笑。“这得要你们二爷点头答应才成。”如果可以,她也想留下,而眼前她只剩将莱菔给栽活这条路子。
“二爷不是个狠心之人。”李魁由衷道。
“我想也是。”要真是心狠,何必救她呢?他不想留她,自然是有他的难处和想法,那么她就只能试着转变他的想法,至少让她在这儿避过一场隆冬。
“你……”李魁沉吟了下,又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跟郝姑娘开口的,尽管来找我,我没什么不能帮的。”
她眨了眨眼,心底暖暖的。“魁叔,谢谢你。”她是何其有幸,能在落难时得到他人真诚的相助。
“这儿就交给我,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回去歇着吧,瞧你气色不怎么好,你的伤好些了吗?”李魁盯着她缠在头上的布巾。
“应该是好多了。”她自个儿也觉得痛意减少许多,只是不知怎地,偶尔会觉得脑袋里痛得难过,她不敢说,就怕还得找大夫,添了额外的花费,届时没二爷是绝不允再留下她。
“去歇着吧,这法子是你提供的,我会努力做到最好,让二爷交得了差,到时候二爷感谢你都来不及。”
她轻抹笑意,谢了他几声便先回房。
如果可以,自然是最好,可农活是老天赏饭吃,要是不注意点,就怕一个不小心,心血俱毁。
于是,哪怕她只出了张嘴就能当闲人,她还是天天到田里审视拔苗的状况,确定自个儿的法子是否有用。
这一天,当大雨开始落下时,她的眉头也跟着深锁。
这雨热比她估计的还要大呀。
入了夜,见雨势似乎没有转小的迹象,她忧心忡忡地在房里来回踱步。
她让魁叔堆高垄土,挖深行间,就是为了利于排水,一早已经让魁叔差人除了杂草,照理是不会积水的,况且快要破肚了,这时分水分多一些也无妨,但如果雨势不减,那就糟了。
她几乎一夜不能眠,听着雨水打在屋瓦的声响,不断地向老天祈求,千万别让田里的农作付诸流水,这非但攸关她能不能留下,更关系着冯二爷的大好将来。
庆幸的是,半夜三更时,雨势终于转小了,她吁了口气,却不敢大意,她从床上翻身坐起,脑袋里头瞬间爆开尖锐的痛楚,教她狠抽了口气隐忍着,待痛楚稍微舒缓后,她随即搭上了蓑衣,提着灯火巡田去。
来到东区的田时,远远的她便瞧见有灯火,知道肯定有庄头管事也跟着担忧,才会在半夜巡田。
而她瞅着行间,看着垄土,没有淤泥和杂草阻塞,水倒是排解得还不错,正忖着,余光瞥见灯火接近,她侧眼望去赶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