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知道就表示没这个人,你们几个把办公室顾好,我走了。”
一个谈不上规模,六个员工都不满的袖珍公司,创业两年,从最早草创的惨淡到现在稍微可看的业绩,这几年她的生活重心都在这。梁心愿回头看了不起眼的老旧房子。
虽然赚的是死人钱,但是心存敬意百无禁忌,她在婚姻里失去的成就感还有自信都是从这里检拾回来的……
“如果我喜欢的是女人,像心愿姊这样的美女,我一定不会错过的把她放在手心里‘秀命命’。”想老少通吃的小P 就爱吃女生豆腐,一看见梁心愿出门,便对着对面的可乐发出叹息。
“彼德大师,给你良心的建言,你啊,先弄清楚自己是‘万受无疆’派还是‘攻德无量’派的再说吧!”可乐有口毒牙。就算是BL 也得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想男女通吃,哪边凉快哪边去吧!
小P得意扬扬的嘴脸立刻被黑面神给附身了,“哼,好男不跟女斗。”
“最好是这样啦……”
梁心愿嘴角含笑关上玻璃门。
这几个都是她的宝,负责平面和网站设计的可乐、菜瓜,还有小P ,她坚强的梦幻团队。
老旧的喜美车大大一口喘息,艰巨的停在路边。
一身蓝白相间连身裙,短裙下一件黑色内搭裤的梁心愿推开车门,忙了好久才抱出个大纸箱。
纸箱四四方方占空间,乔来乔去很不好上手,她个头真的不矮,一六八的身高就算没资格当上麻豆,可也傲视很多袖珍型的女生,所以,这不能怪她、是物品的问题。纸箱挡住她大部分视线,这一来,她被迫着直视前方12 点钟方向,只是不用匍匐前进就是了。
她的专心落入一双很不寻常的眼里。
墨镜遮去他大半的脸,深邃的五官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超过一米八五的身高,一头银发薄薄的贴在脑后,质感很好的长袖休闲衬衫,手工裤,麂皮软底鞋,小牛皮的斜背包,姿态潇洒自若的站在殡仪馆门口。
他的出现像灿烂的宝石,瞩目的焦点。
他完全无视别人的眼光,眼睛透过墨镜只死死的锁定梁心愿。
她那冒着大量黑烟,呛鼻又有污染嫌疑,会让环保局开单不手软的红色老车就递补在他前一分钟下车的地方。
她很直接忽略他,进了铁栅门。
男人长目微睐,她没看见他还是装作没看到?他跟了上去。殡仪馆没有所谓的旺季小月,因为往生的人是不挑日子的。这里一年四季总弥漫着哀伤,家属的哭泣和到处飘荡的纸钱灰烬让花树也活泼不起来,只能安静无味的往天空舒展身躯,再无其它。
灵堂是公设的,不管生前风光或黯淡,只要少少的钱就可以让亲人省去很多舟车劳顿,在这里陪着往生者走完最后一程。
他扬声叫住那个一个劲往前走的身影。
“心愿。”
听见有人叫她,梁心愿很自然的停下脚步,循声回过头来想看清对象,可惜箱子碍事得很,她只能偏过头用另外一种角度看向来人。
他依旧带着大墨镜。
梁心愿茫然了一下,可他那头银色的头发实在太特殊,沉默的对望后,她认出这个男人来了,转瞬,她快步走开,留给他冰冷的背脊。
“梁心愿。”风静起可没想到接着刚才的忽视之后,还得对着她的背说话,她竟视他为空气?这不正是他当年想要的结果?为什么真正见了面却有种受到打击的感觉?
她充耳不闻,脚下踩步子跟飞一样。
“梁心愿梁心愿梁心愿梁心愿梁心愿梁心愿梁心愿梁心愿。”他就不信邪,还越喊越大声,惹得很多人侧过头来看。
不管那追上来的声音在她平静的心湖炸起多么惊人的雷劈,她没把iPhone带出来真是大大失策。
“我没听到、没看到,他是阿飘。”她催眠自己,一边走一边嘀咕,什么人不好碰,在这里碰到前夫,世界变小了。
没错,她背后这男人就是用一张纸把她踢出风家大门,流放街头的过气前夫。
很不幸,她的呢喃每个字都清晰的飘进风静起敏锐的耳里,他一个快步向前拉住了她的胳臂。
梁心愿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往后倒了去,惊险万分的捧住手里的东西,里面可是她花费一个星期做出来的东西,要是摔坏她没办法交代。她心里上火了。
“我们没什么深仇大恨吧,很久不见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我不知道台湾的人情味退化了。”他的声音清雅,像涓涓的水流,话语却酸得可以,好像人家不理他是整个台湾人都对不起他了。
“放手,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你答应我停下来跟我说话我就考虑放手。”
她还是一样的弱不禁风,娇滴滴,乌黑纤细的双眉,清灵的五官,整个人仿佛山水画里不经意描绘的几笔,有种说不出的意犹未尽,不管怎么看她,淡绿素白还是艳亮浓华都相宜。
以前至腰际的发现在剪到耳下五公分,造型明净清爽,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现在的她比以前还要多了几分坚韧的意味。
梁心愿知道他在打量她,她昂起头迎视他的目光。
即便一颗心酸得可以拧出汁来,她还是咬了咬自己的唇,强自镇定。要客套,要文明是吗?她有,可是客气跟文化是给朋友,不是给这个让她成为人妻,成为活寡妇,又成为失婚妇女的男人。
才两年时间,要她做到风淡云轻,两人见面还可以相见欢……她咬牙,再等一百年吧!
“你好吗?”
“你看我有哪里写着不好吗?”
为什么会嫁给他?
很简单的理由,因为相爱。
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外科医院最优秀的住院医生了,除了一般外科、重建外科、还得在急诊室里轮训,工作量繁重得无法想象。
这样的工作没有让他不耐烦,工作之余的他,还要发动医院同事组织医疗团,在台湾部落乡下地区巡迥看诊,免费替病人看病拿药。
他一个老外,却用一口流利的、对他来说难度很高的山地语混闽南话再混国语,还有一颗爱心在偏远山区来回奔波。义务行医需要庞大的人手,到各处医学院招募志工,也就变成他在工作外的工作、仅有能榨出来的少许时间里非做不可的工作。
那年他计划要去奈及利亚,义工短缺的厉害。
他用九国语言演讲得到盛况空前的掌声,她也是观众,跟着人群去找他要签名,很俗对不对?他是医生又不是偶像,当然,他也当面训斥了她跟同学一番,但也因为这样彼此都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她没有进入自愿军的名单,因为她除了不是本科系学生,还看见血就怕,这样的人就算勉强被录取也只会拖累别人,对于她的自愿风静起给了很中肯却很不悦耳的建议。
她很不高兴的据理力争,结果……结果当然是她败北,还败得很颜面无光。
也因为那场轰动系上的辩论,两人彼此有了火花,从非正式交往到纸包不住火,她变成了系上女同学羡慕又嫉妒的对象。
既然公开,两人也就顺理成章的开始交往约会谈恋爱,从热恋到两人干柴烈火的走进礼堂,一头栽进婚姻只有一个学期。莽莽撞撞一头钻进婚姻,风静起说了,他跟美国的父母不亲,亲情淡薄,婚后两人就住在台湾,不用时时面对公婆,唯一希望她放弃学业,让他回到家就可以看见她。
她点头答应。
不是只有古代的女人奉丈夫为天地,她也是,世界狭窄却心满意足,单纯的家庭主妇没什么不好,她向来就不是什么女性主义的支持者,很满足婚姻带给她的幸福。
放弃学业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可惜,可是每当丈夫回到家丢掉公文包,不管她在做什么就要冲过来抱住她的热情,就能抵消她心底那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遗憾了。
那几年,他是她的天堂,是她的唯一。
她好幸福。
第3章(1)
梁心愿眯起眼睛看几年不见的男人,之前他就是个会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男人,如霜的气质,眼中一片俯瞰众生的倨傲,明明是种要不得的优越感,她就是觉得他帅气。
刚刚他戴着墨镜,也许是心里刻意要把他忘记,收掉所有有关的相片资料,就连一点点可以触动她心思的东西也全部丢掉,难怪她刚刚没把人认出来。
他的改变很大,变得更有男人味,微微往上挑的眼眉有股浸淫日久的冷冽跟邪气,不吭声,也让人心里毛毛的。
并不是说这样的他就不好看了,以前觉得他帅,现在,唉,更帅,这种男人只要他有心泡妞,女人会死得很难看。她就是那铁证。
“你怎么到这里来?”她淡然的语气神态,一点也看不出久别重逢该有的喜悦开心,这令他十分恼火。
他料想过很多见面时的情景,也想过千万种她的反应,可是这种冷淡,就算他是男人也不爽。
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瞄了瞄腕上的表。“我来送货,不能多聊,拜拜。”
很干脆的,梁心愿走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冷静,就好像她根本没有为他失魂落魄过。
很抱歉,她的再见真的说得太早了。
风静起没拦她,可是她进了走廊,他也跟进,她进了木鱼声叩叩不断的灵堂,他也是。
“不要跟着我。”
她不想承认就算他无声的跟在后面,也让她如被针刺浑身不对劲。是因为自己还在乎他吗?她万般不确定,指尖指进了纸箱。
他只说:“我可以替你拿东西。”
大大的杏眼黑溜溜,形状优美的樱色粉唇,纤细的腰身,她还是记忆中柔软香甜的小女人。
见到她该说什么?该怎么做?这些问题他想过无数次,真的见了面,他的表现却差劲得要命。
“不用。”
他们就剩下这些无聊的寒暄跟对话吗?梁心愿用力的闭了闭眼,不去想这些只会让心情跌到谷底的事情。
灵堂里肃穆哀伤的气氛兜头笼罩了过来,一个穿无袖汗衫、胳臂还有颈子袒露着刺青的粗犷汉子看见他们马上抽身过来。
“这是做什么啊,老大,梁小姐,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他浓眉大眼,极有男子气概,三十出头,是朱雀堂的副堂主,风静起的得力副手,主理堂中内外事务,也是业务好手,无巧不巧,因为父丧,他成为梁心愿的客户。“我们不认识,只是凑巧在路上遇见就一起进来了。”梁心愿很快解释。
看得出来他们的偶遇是因为这位罗老先生。
“我们不认识?”风静起很难得提高声音的分贝,这撇清让他很不悦。
方才的不爽加上这会儿的不悦,他的好风度快被蒸发光了。
“你想在这里跟我吵架?”
“吵架?”风静起一怔,他跟她认识好多年,吵架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过。
“这是老先生要的纸扎,我去跟他掷个笺问看看他满不满意。”借故遁走,在客户面前跟前夫吵架,没这必要。
“小李,来带梁小姐进去。”罗大鹏中气足,很快来了个个头小小的小弟。
梁心愿颔首道谢,径自进去。
“老大,你来怎么没有通知我好去接机?”
风静起收回了凝视梁心愿消失在转角影子的视线。“家里的丧事也够你忙的,大家都是兄弟,不必见外。”他向来不摆架子,真心把这些替他做事的弟兄当兄弟。“你要节哀。”
“谢谢老大。”
“进去吧,我去给罗叔行礼。”
罗大鹏低头,把风静起迎进里面。
“我不是让台湾北区的人员过来帮忙,怎么丧礼这么简单?”走廊外只有以他名义送过来的鲜花还有家属的花篮,议员、总统府的联却不见一个,就连灵堂也很简单。
“我爸说他不是帮内人,不让我假公济私,他吩咐等他腿一伸烧成灰,找间清净的纳骨塔就好,其它都不必张罗。”
“既然是罗叔的遗言……只是这样太简慢他了。”曾经老人家对儿子加入黑社会发过脾气,他以为混黑道就是成天收保护费,替人围事,后来看见名为帮派的东方帮只是以旧有的历史势力掩护正派经营,又看见儿子在公司备受器重的模样,嘴里不说,直到弥留之前父子才解开了心结。灵堂里,奇异的是道士的木鱼不敲,诵经声也停了,包括未亡人都围在梁心愿的身边。
一辆纸扎的哈雷重型机车就放在供桌上,看到的人个个啧啧称奇,忘了眼泪鼻涕都还挂在脸上。
“真是太逼真了。”小老婆惊叹。
“在阴间的老伴要是收到应该很拉风。”大老婆说。
“我还给罗老先生做了皮衣皮裤还有安全帽,在天堂飘车还是要注意安全的。”梁心愿把东西一并拿出来。
大家摸来摸去爱不释手,要不是祭品还真想留下来作纪念。
“谢谢你的细心。”握着她的手,罗家人感激涕零。“我爸要是收到这些会高兴的跳起来,他一直以为我哥混帮派是被他带坏了。”罗大妹对她心存感激。
“这是我应该做的。”老实说她还不是很能适应客户的热情,赶紧把手抽回来,通常他们不介入人家的家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当接到订单时,他们会先和亲属聊天,了解往生者的生活风格和喜欢的事物,做好的纸扎也才能得到共鸣,这哈雷就是这样来的。
“那东西不是你辛苦做出来的,等一下一把火就烧掉了吧?不可惜吗?”风静起走过来,粗略算过那辆制作精细的哈雷起码有几百个零件组,这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扎出来?结果却要一把火就终结了它。
“不可惜,如果人在往生后能够藉由纸扎的供奉让他享受比生前更好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做?这一来让活着的人抚平伤痛,悼念逝去的人,不是好事吗?”梁心愿收拾大纸箱,准备离开。
“为什么要做这么辛苦的工作?”
“不辛苦,我自食其力。”
“我记得以前的你胆子比兔子还要小。”
以前的她,就算小强无害的从她眼前路过,她都能吓得跳上沙发,脸色发白;殡仪馆可是很多人忌讳能不要来就不来的地方,她却自在随喜。
“往生的人并不可怕,他们起码不像活着的人有那么多令人费解的心思。”她动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你在埋怨我?”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也包括我吗?”
“借过。”越过他,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风静起目送梁心愿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抱自己的胳膊,金棕色的眸子有着难解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