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一疏。荆大鹏和阎勇对看一眼,他忘了交代凤夫人看住艳娘,竟教她来闹场了。
艳娘跑到画舫前,哀怨地道:“我们牡丹院有姑娘游湖回去,说看到赵爷您来南坪了,可您来怎不找我呢?奴家可是日思夜想盼着赵爷回来呀。”
“你不是着了风寒,嗓子倒是挺亮的?”赵天蛟疑道。
“我好得很呢。是哪个割舌头的说我着了风寒?”
“你们牡丹院的秀娘。”
“什么绣娘?牡丹院没有叫绣娘的。”
两人说话的同时,那个喝醉酒的同伙仍对寇芙蓉垂涎不已,欺上前想摸她。
“弹琴丫头是船上最美的美人儿啊,跟爷我当一夜恩爱夫妻吧。”
“不要过来!”寇芙蓉吓得魂不附体,缩在荆小田的裙边。
“大爷,她只是弹琴的。”荆小田挡在寇芙蓉身前;她看到艳娘寻来了,便知再也演不下去。
“弹琴的?”那同伙又要扑上来。“哼,弹琴的也是妓女……”
“不准碰她!”荆小田抡起琴,用力往醉鬼头顶掼下去,登时琴木破裂,琴弦绷断,那醉鬼也顺势倒下。
“你到底是谁力:”赵天蛟见状惊吼道。
“奴家是秀娘呀。”荆小田拿着一半的破琴,仍然给他一个媚笑。
“中计了!”赵天蛟大惊,拉起袍摆就要跨上岸去。
“赵天蛟!站住!”荆大鹏跑到他面前,大喝一声:“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你往哪里跑!”
赵天蛟惊惧万分,眼见传说中的铁捕就要跳上船,立刻转身,船的另一边却是黑黝黝的杏花湖,情势紧迫,他不管三七一一十一,就往水里跳。
“别跑!”荆小田扔了琴,扯住赵天蛟的衣袍,却被带得一起往前跌落湖里,溅起了老高的水花。
“喂!”荆大鹏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冲到船边,就见她一只手用力扳住船舷,一手仍扯紧了赵天蛟的衣领。
“我拉你上来。”荆大鹏俯身去拉她的手臂。
“先抓他,我、我抓不住……”荆小田猛呛了一口水。
赵天蛟的头脸埋在水里,正胡乱拍动手脚挣扎,随时会把她拖下水。
“头儿,我来了!”阎勇赶过来,先往水里的赵天蛟揍一拳,再和荆大鹏合力将他拉上船。
荆大鹏接着双手一提,将荆小田拉回船上。
瞧瞧她,浑身湿透,头发散了,妆也花了,还在不住地拍胸咳嗽,那模样既柔弱又可怜,他想去拨开她的头发,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换成了吼叫:
“你拚什么命啊他想投湖,就让他投,他死了活该,你拚掉了小命,我是要怎么跟毛球他们交代!而且我都来了,还怕逮不住人犯吗!”
“是……咳、咳,是该给大鹏捕头抓坏人。”她呛咳个不停。
“你还好吗?”一听那虚弱的声音,他气焰顿失,蹲下来看她。
“我没事。”荆小田抬起头,瞧见赵天蛟已让阎勇制住,同伙醉鬼也不知是醉死了还是让她敲晕了躺着不动,不觉逸出放心的微笑。
再一转头,发现寇芙蓉脸色发白,惊恐地抱着画舫船柱,吓得较簌发抖,不住地大口喘气。
“芙蓉?你怎么了?”她急问道。
“没、没事……”寇芙蓉大大吸了一口气,摊软坐倒。
“喂!你快押解犯人回衙门,顺便送小姐回去!”她急道。
“谁才是捕头啊!敢对我发号施令?”荆大鹏瞪她。
“快走快走!不能让大人发现小姐偷跑出来。”
“你衣服都湿了。”荆大鹏捏起她一截袖子,挤出了一摊水。
“衣服湿了,脑袋可没糊掉,我还认得路回去。”
“夜深了。”荆大鹏准备脱下上衣。
“夜深了更好,探子正好藉夜色赶路回去,不能露出真面目。”她一跃而起,许是衣裳湿重,脚步踉跄了下,她很快站定,一口气跑上岸。
“喂喂!”岸边的艳娘犹叫嚣不休。“你是谁呀?竟敢冒充我牡丹院的姑
娘。别跑啊!荆大捕头,你该抓她,不能抓我的赵爷啊!”
荆大鹏站起身,重新拢好衣衫,当务之急确是带疑犯回衙门,顺道送小姐回家;至于她……他所能做的,就是目送那小小的身影钻进湖畔的花木丛里,直到黑暗吞没了她,再也看不到为止。
傍晚时分,南坪大街上,老百姓争先恐后往衙门跑去。
“快去看泼妇骂街!”,
荆小田做少年打扮,牵着毛球和七郎,旁边跟着阿溜,本是往东门的茯苓巷,瞧着还有时间,又是天生好奇的性子,便跟着大家一起去看热闹。
衙门大门前站着一个衣饰艳丽的贵夫人,虽是徐娘半老,但那姿色、体态和风韵更胜过青涩的年轻姑娘,着实吸引了在场不分男女老少的目光;她正是牡丹院的鸨母凤夫人,今天过来向衙门喊话了。
“荆大鹏!你们衙门要如何办案我不管!可这回你假借我牡丹院名义,在外头拦走了我的客人,拐他去游湖,又不知哪里找来没脸蛋、没才艺的姑娘陪酒,你这是破坏我牡丹院的名声,我要你出来道歉!”
“大鹏捕头破案了就好。”人群中有人喊道:“你们艳娘不也因此才发现,
原来她每次拿的大锭打赏银子全是假的啊!”
大家都笑了,凤夫人更是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瞪。“艳娘错放了感情,伤心过度,已经好几天不见客。荆大鹏,我牡丹院的损失全部要你负责!”
“骂够了吗?”阎勇从衙门里走出来,正色道:“寇大人说,你再吵下去,就治你一个扰乱衙门之罪。”
“哟!反正衙门是你家开的,你们想怎么胡来,就怎么来。好吧,我不骂了,你转告荆大鹏,下回他怀疑我哪个客人,尽管来找我凤夫人,我将他灌醉了,送来衙门便是。”
“哈哈!”众人又是大笑。“哪需凤夫人你出面啊,大鹏捕头握了证据,领了海捕文书,就直闯你牡丹院拿人了。”
第4章(2)
看完了闹剧,荆小田一笑置之,带弟妹来到茯苓巷,正要找门前种了芍药花的药铺,就看到墙边阴影走出了荆大鹏。
她没料到他会过来,一瞧见那高大的身影从灰黑变得清晰,她心脏竟是一跳,好像看到戏台上的将军或英雄出现,有着莫名的欢欣心情。
“八哥哥!”她和毛球、七郎一起喊道。
“嗯。”荆大鹏脸皮动了下,伸手摸摸两个娃娃的头。“乖。”
“凤夫人吵了半天,”荆小田笑看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孔。“原来你躲到这儿来了。”
“我来这里是有事。”荆大鹏仍板着脸道:“我来问小姐的病情。”
“你在衙门隔了一道墙,托个丫鬟问一声不就得了吗?”
“糊涂蛋。第一,我不能让寇大人和夫人知道这事。第二,我和小姐不熟,不能平白无故问候小姐。”
“哎呀,就是要常常问候,以后就熟了嘛。”
“你还伤风吗?”他直接转开话题。
“早就好了。”她故意揉揉鼻子。“也不是伤风啦,就只是呛了水,鼻子不舒服。阿溜倒是大惊小怪,跑去找你。”
“我如果不大惊小怪,他不知道你在生病。”阿溜直到这时才出声。
“进去。”荆大鹏不理会阿溜的责怪,示意他们进去只开了一扇小门的药铺;待自己也进门后,再将小门关起,药铺正式打烊。
“这位是诸葛大夫。”他介绍道:“小田,阿溜,毛球,七郎。”
“来,大家先坐。”诸葛棋和蔼地招呼他们。‘大鹏说,你们一家四姊弟得慢慢看,我晚上才有空……咦!你不是那个说书娃娃?”
“大夫,你认得我?”荆小田惊喜道。
“我前几日到码头那边出诊,你正在说黄盖诈降,真是精采啊,我听到差点忘了回家。”诸葛棋再看她一眼,惊讶地瞪大眼道:“你是姑娘?!”
“诸葛,你看诊就是了。”荆大鹏一副嫌他话太多的不耐烦神情。
“男人和女人的诊断和用药皆不同,要是男女不分,就乱了套了。”诸葛棋也嫌他噜嗦似地,以教训的口吻道。
“我不用看病啦,今天主要是看阿溜。”荆小田想躲开。
“小田不看,我就不看。”阿溜推她回去坐好。
诸葛棋颇感兴味地看着他们,从刚才在门外开始,这三个大的就很有主见;另外两个小的很乖,手拉手坐在凳子上,好奇地张望药铺里的摆设。
“诸葛,你能看出她几岁吗?”荆大鹏主动帮她问。
“你不知道年纪?”诸葛棋更好奇了。
“十六啊。”
“不对。你骗不了我当大夫的,看你面相身形,至少十七以上。”
“好吧。”荆小田两手一摊,不在乎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几岁,打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个人跑来跑去,没人跟我说我几岁。”
“嗯。”诸葛棋收敛笑容,问道:“癸水什么时候来的?”
“好像五、六年前,记不得那么清楚了。”
“女子二七而天癸至。按说,姑娘家十四岁初潮,你既然来了五、六年,那你应该十九、二十岁。我再问你,长真牙了吗?”
“真牙?最后面长出来会痛的牙齿呀?还没。”
“三七真牙生而长极。既然你还没长真牙,也就是不到二十一,那就当做二十岁。”
“她这么大了?”荆大鹏不以为然。“看她那张脸,你要说她十四岁,我也信。”
“不如取中间,算我今年十七岁好了。”荆小田笑嘻嘻地。
诸葛棋把了脉,笑道:“你是可以少报岁数,可我看病用药,还是得照二十岁的来。你确是受了点寒,记得多吃些饭啊肉啊,补足体气,自然就能驱走最后的寒气,倒也不必吃药了。”
“还是帮她开几帖药吧。”荆大鹏道。
“大夫都说不用吃药了……”
“小田你一定要吃药。”阿溜难得与荆大鹏意见一致。
“她帮我查案,因此受了寒,药钱我会付。”荆大鹏又道。
“呵,既然大鹏捕头出钱那我就开最贵的药材。”诸葛棋微笑写下药方。
“换你了,小哥。”
荆小田起身,换她将阿溜按到凳子上。
诸葛棋看了阿溜,再看荆小田,再看两个娃儿,立下判断。
“你们不是亲姊弟。这两个也不是。”
“哇!大夫您真厉害。”荆小田拍手笑道:“不过阿溜和毛球是亲兄妹喔。”
“什么?!”荆大鹏失声叫道。
“你当捕头的,镇定一点好吗?”诸葛棋责怪地瞪他一眼。“芝麻小事,头一回看你大惊小怪。你不是很会看人吗?瞧,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个像了?待孩子再大些,还会差更多。啊,阿溜和毛球是亲兄妹?我再瞧瞧。”
“那……你们怎会碰在一起?”荆大鹏再也板不住冷脸。
“他们都是我捡来的。”荆小田仍是笑咪咪的。
毛球跑了过来,偎在姊姊脚边,开心地让姊姊牵了手,娇滴滴地道:“姊姊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刚出生,只会哇哇哭,她抱了我,我就不哭了。姊姊又说呀,这叫做‘有缘’。”
“刚出生啊……”诸葛棋不让自己叹出声,问道:“你如何喂奶?”
“有一位好心的大娘,说她有奶水可以给毛球吃。毛球吃了三个月,直到大娘断了奶水为止。”荆小田回道。
“不容易啊,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诸葛棋还是慨叹了一声,又问:“阿溜和毛球是亲兄妹,所以是同时捡到的?”
“是的。”
“别说这个了,七郎要哭了。”阿溜揉着七郎的头顶。
“七郎,傻。”毛球跑回七郎身边,掏出小帕子,帮他擦眼泪。“有姊姊、阿溜、毛球,现在还多了一个八哥哥疼你,哭啥呀。”
“呜,七郎不哭。姊姊、阿溜、毛球、八哥哥都很好。”
荆大鹏汗颜极了。他让两个孩子喊着八哥哥,而且还是他们心目中疼他们的好八哥哥;其实他并没有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不是亲姊弟妹。
方才听到荆小田说她不知岁数,他已是无来由地烦躁。这几个娃娃啊,糊里糊涂地自己过日子,连看病都会被骗,就没人教导他们、保护他们吗?
他了解得越深,越是觉得了解得不够,也越是放不开了。
“七郎为什么哭?”他追问道。
“七郎是让爹娘卖了。”荆小田小声地道:“那个主人后来嫌他太小,不会做活儿,将他扔在路边。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到现在讲到身世,还是会哭。”
“这孩子太伤心。”诸葛棋叹道:“难怪长得瘦小,待会儿我来瞧他,帮他开个长大的方子。”
“拜托大夫了。”荆小田感激道谢,又道:“大夫可别看七郎小,其实他还比毛球大三个月喔。呵,我是捡到毛球那天当作她生辰啦。至于七郎,他上衣口袋里藏着纸条,写了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叫陶七郎,今年八岁。这是错不了的。”
“不,我姓荆。”七郎听了,以小手抹干眼泪,坚定地道:“我跟着姊姊姓,我是荆七郎,荆十一弟弟。”
“我是荆毛球,荆十二妹妹。”毛球也开心地宣示。
“我才不姓荆。”阿溜严正表明立场。
“你是荆阿溜啦,我们的十哥哥。”毛球和七郎立刻纠正他。
“娃儿全跟你姓了。”诸葛棋大笑道:“八哥哥啊?”
荆大鹏叉着双臂,双眼瞪着屋顶,不予回应。
“那你怎会叫阿溜呢?”诸葛棋务必要问个详细,不然那位八哥哥回头还会问他更多。“毛球一看就知道,头发又黑又多,毛球似地。你呢?”
“小田给我取的名字。”阿溜神色自豪。
“那时阿溜不给我碰。”荆小田解释道:“可能是认生害怕,我要抱他,他就跑;叫他吃饭,他也跑;要帮他洗澡,他又跑;总之就是不给人碰,像条泥鳅似滑溜,抓都抓不住,就喊他阿溜了。”
“有趣。”诸葛棋再次打量阿溜。“大鹏说你十一岁,我看不止了吧,你已经变声,喉结、嘴边的毛也出来了,你起码有十三岁。”
“小田说我十一,就是十一。”阿溜很坚持。
“是呀,我遇到阿溜时,我问他几岁,他说三,都过去八年了。”荆小田扳着手指头算着。“三加八,十一没错吧?”
“我猜,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住哪儿、爹娘呢,他全都说三吧?”
“嘿!”
“可能是排行老三。”荆大鹏道。
“爹娘都不要我和毛球了,管我排行老几!”阿溜忿忿道。
“太热了。”诸葛棋正在为阿溜把脉,立刻摇头。“心火、肝火、胃火都太旺了,难怪脾气不好。你是不是稍微活动一下就很会流汗,常常口渴,想要喝凉水?”
阿溜点头。
“少年人血气方刚,阳气正盛,一味热补下来,反倒过度亢热;我得先帮你清去热毒,调理半个月后,再来查你畏寒的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