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是南坪的案子。”他一一道来,同时注视她的眼神是否闪避害怕。
“东邑还有被甩了巴掌的李六,被踢了那话儿的张水,北关是被揍了肚子的赵同,西丘县则有两起案子……”
“好啊,你去找他们来对质,我就在这边等。”她的目光毫不畏惧,直直跟他四目相对。“你找几天,我就等几天,别忘了供我吃住喔。”
“你!”他握紧拳头,很压抑地不去用力捶桌子。
说到底,现在是他有求于她,她便有恃无恐了。
衙门办案并非僵固不知变通,有时也会有所取舍,相较于打人重伤甚至可能是蓄意杀人的重大刑案,她的骗钱小案可以暂时摆到一边去。
“一句话,衙门请你办事,愿不愿意?”
“要帮忙可以,我要这只大火腿。”
“只要这个?”
“还有,不能再找我麻烦。”
“只要你不再被我抓到在路上骗人钱财,我绝不再打扰你。”
“嘻,那我骗人感情呢?”她眨眨长长的睫毛,抛给他一个媚笑。
“你若想要大火腿,”他对她的笑容无动于衷。“就得听我的话助我查案,不准自作主张,也不准乱说话。”
“知道了。”她笑着竖起右手掌,以手心向着他。
“做什么?”他瞪着她白白的手心。
“击掌为誓啊,不然我怎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回头又要抓我。”
“我荆大鹏说话算话,不需做击掌这种幼稚无聊的举动。”
“口说无凭,这种事也不能立字据吧。”她不断地摇晃自己的手掌。“好嘛,手伸出来啦,要拍一下才算数。”
他勉强伸出手掌,她的小手立刻拍了过来,清脆响亮的啪一声,轻轻的刺痛感,有点柔软,也有点粗糙,很奇怪的一只小手掌。
他缩回手。天色已暗,他尚未点起烛火,两人脸色显得朦胧不清。
“石井镇有三十里路,我们明天一大早天没亮就得上路。你今夜留下来,我会跟你说清楚查案的细节。”
“我先送大火腿回去,顺便跟阿溜他们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你回去就不回来了呢?不行。”他一口否决,顺手抢下桌上的大火腿。
“还有,你跟我查完案后,我再给你火腿。”
“你说话不算话!”她睁大眼睛。“你说要给我火腿的!”
“我没说不给你火腿。按常规,事成后才结算工钱。”
“哇!大鹏捕头是无赖!”她恼得嚷道:“你都击掌了,小心你的手会烂掉,指头一根根掉下来。我不帮你了!我要走了……”
“头儿!头儿!”一个衙役敲门道:“外面有一个小孩说要找你。”
“一定是阿溜!”她跳了起来。
“阿溜是你弟弟?”荆大鹏问道。
“算是吧。”她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什么叫做“算是吧”?他扔了火腿,跟着她飞快的脚步来到衙门外。
昏黄暮色中,只见街上几个矮小的身影齐齐向她跑来。
“姊姊!”
“毛球!”小田蹲下身,抱住了扑过来的女娃,惊喜地道:“七郎,你们怎么来了?阿溜,我不是说等我回去吗?”
值班的衙役挂起灯笼,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荆大鹏示意他进门去。
一共是三个孩子,毛球是女娃,约七、八岁;另一个叫七郎的男童比毛球小一点;还有抱着手臂、斜睨着眼看他的阿溜。
“姊姊你没回来,阿溜说一定要来找你。”七郎开口道。
“姊姊你不要出门啦,毛球要姊姊陪毛球。”毛球撒娇道。
“不行啦,傻毛球。”她揉揉毛球又浓又黑的头发,微笑道:“姊姊要挣钱啊,这样大家才有饭吃,生病了也有钱买药,再给毛球做一件新衣裳,好不好?”
“我才不要小田给我买药!”说话的是阿溜,不在乎地道:“死不了啦,熬个几天就过去了。”
原来生病的不是爹,是阿溜?可荆大鹏再怎么看,都觉得阿溜完全没有病容,是一个跑跳自如、手脚灵活、体气充足的健康小少年。
“好了,别吵了。”小田站起身,牵起毛球和七郎的手。“我们回去了——啊,我的包袱!”
“你忘了答应我的事?”荆大鹏伸手挡住她。“不想要报酬了?”
小田犹豫了,她得花多少钱才能买到那只大火腿啊。
“而且你反悔的话,”荆大鹏面不改色,冷冷地道:“你的手不只会烂掉,手指头一根根掉下来,还会被狗啃了吃去。”
“咦!”她惊讶地看他,捏捏牵着的两只小手掌。“你们听,这就是大鹏捕头,他会吓小孩,还会放狗吃人呢。”
“大鹏捕头!”毛球和七郎不但没被吓到,反而兴奋地道:“阿溜说的是真的,是会抓坏蛋的大鹏捕头!是我们常常唱的南坪铁捕耶!”
面对仰望他闪闪发光的稚气瞳眸,荆大鹏忽然感到很不自在。
“喂,你说话啊。”小田拿指头戳他的手臂。
“嗯。”他语气严肃地道:“我请你们的姊姊跟我去查案,明天很早就要出门,所以她不回去,等事情办好了,她就会回家。”
“小田不是公人,她为什么要跟你去办案?”阿溜质疑道:“她没功夫,没有防身刀剑,遇上凶险怎么办?”
“我们只是去查问事情,不会有危险。”荆大鹏道。
“查问事情,那不就是探子?万一被揭穿了,会被人打死的。”
“大鹏捕头武功高强,阿溜你放一百个心!带大家回去了。”小田劝了阿溜,又笑问道:“你们吃了篮子里的包子了吗?”
“姊姊没回家,我们不吃。”毛球和七郎异口同声道。
“傻瓜!”小田往两个孩子的头顶揉了揉,笑道:“别饿肚子,回去赶快吃,那都是大鹏捕头的娘和嫂嫂做的,有肉包、菜包,还有甜甜的芝麻包、豆沙包,馒头和烙饼也好香的,快回去吃。”
“哇!”孩子们欢呼。
荆大鹏看着他们单纯欢喜的笑容,年纪那么小,却是跟着姊姊一起生活,便问道:“你们的爹娘呢?”
“我们没爹娘,我们只有小田。”阿溜语气冷淡,然而说到小田二字时,不觉流露出骄傲自豪的神情。
摇晃的灯笼火影里,他见三个孩子衣衫破旧,缝缝补补,但还算洁净,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不见脏乱。
原来,她跟嫂嫂姊姊村人要小孩穿过的旧衣,扎成了一个大包袱,说是要帮荆大爷缝百衲被、做布帘子,其实是给他们穿?
“去拿。”他直接开口道。
“拿啥?”她不解地回头看他。
“扛着猪腿走了一整天的路,就变猪脑袋了?”
“嘻!大火腿?”她露出笑容,转身跑进衙门里去。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惊慌地想要跟她走。
“你们姊姊去拿东西,等一下就出来。”荆大鹏忙阻止他们。
“喔。”毛球差点撞上他的腿,怯怯地抬起头来,又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往他看了看,终于说出心里的话:“大鹏捕头,你好高喔。”
“我们长大就会变高。”比毛球还矮的七郎也仰头看。“可大鹏捕头比其他人都还高,他站那么高,不知道可以看到什么?”
毛球大胆地扯扯他的衣摆。“大鹏捕头,你在上面看到什么呀?”
“我看到……”他抬起眼帘,他看到的月亮比他们近了好几尺,手稍微伸长些,就能碰到高耸的黑瓦白墙,同时也可以看到屋檐和墙壁夹角里藏着的一窝雏燕。
“燕子。”
“燕子?”两个小童好奇地睁大眼,连阿溜也看了过来。
“我抱你看。”荆大鹏说着便伸手到毛球的腋下,牢靠地抱住她,将她高高举过他的头顶,让她面向那窝燕巢。“看到了吗?在角落那里。”
“咦!黑黑的不清楚……”毛球找了下。“哇!看到了,是小燕子,一团团的像毛球,他们也是毛球耶。”
“毛球!”小田刚跑出来就听到毛球的叫声,又看到荆大鹏抱着她,以为是大人欺负小孩,急得大喊道:“荆大鹏你——”
“我怎样?”荆大鹏冷冷地转头。
“姊姊,我跟大鹏捕头一样高了。”毛球让荆大鹏放了下来,开心地跑到姊姊跟前。“这里有燕子耶。嘘嘘,小声些,它们好像在睡觉。”
“哈哈。”小田干笑一声,掩过尴尬。
荆大鹏放下了毛球,又看到七郎期待的滚圆大眼,他没有二话,也将他举高瞧燕子。
“好小喔!真是小毛球耶。”七郎下了地,兴奋地和毛球讨论起燕子。
“你要看吗?”荆大鹏转向站在一边的阿溜。
“哼。”阿溜别过头。
“过来,踏我的手。”荆大鹏微蹲下身,双掌往上交迭举在腹前。
阿溜低下头,伸脚往地上踢了两下,毕竟孩子心性,按捺不住好奇心,再一踢,就转身跑了过来,左脚一蹬,右脚跳上他的大手掌,他随即提起力气将阿溜两脚举高,阿溜亦敏捷地以双手攀在墙边观看燕窝。
“呵……”当阿溜从大鹏捕头的手掌跳下来时,小大人的傲气不见了,而是转成了童稚的天真笑容。
“这是大鹏捕头送我们的大火腿喔。”小田趁机宣扬好人好事。
“哇!”孩子们欣喜大叫。
“火腿是熟的,阿溜你拿回去切下来就可以吃了。”
“不能吃。我们先吃包子,这要收起来。”阿溜像个大哥似地指示。
“好,我们等姊姊回家再吃。”毛球乖巧地回应。
“火腿拿回去后吊在梁上。”荆大鹏向阿溜说明:“免得被老鼠还是猫狗咬了。要吃的时候再拿下来切块,没吃完的仍然用油纸扎好,吊回梁上保存,你会做吧?”
“我都十一岁了。”阿溜又摆了脸色给他看。
十一岁?看起来好像还要再大些,或许是孤儿,不知道年纪吧。
“这包袱也拿回去。”小田手里还提着她的大包袱。“哎呀,太重了,我明天再拿回去。”
“包袱我背得动。”阿溜拽过大包袱,直接甩在背后。
“我们拿火腿喽。”七郎和毛球一起去搬大火腿。
“来。”小田笑道:“我们一起说,谢谢荆捕爷。”
“谢谢荆捕爷。”大家齐声道谢,连阿溜也说了。
荆大鹏灼身似的燥热感又出现了;他又没做什么,他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他故意望向大街,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天黑了别在外头游荡,都回家去。”
“大鹏捕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后会有期!”毛球和七郎扬起憨甜的童嗓,笑呵呵地离开。
怎讲起江湖话来了!荆大鹏嘴角抽了下。若非这两个小的还抬着火腿,一定会摆出奇怪的招式来。呵,不用说,这一定是他们的好姊姊教的。
他转头看她,与她一起目送三个孩子消失在大街底的转角。
“我包袱里还有包子,给你当晚饭。你去刚才那间衙役休息的房间等我。”
“我晚上睡那里吗?”小田问道。
荆大鹏这才想到过夜的问题。他三天不在衙门,打算留下来翻翻卷子,陪兄弟们值夜,但又怕她溜走,自是要带在身边看紧她;然而哪有捕快不带“妹子”
回家,让她睡衙门的道理?况且他怕她再跟兄弟们多说一句话,又不知道要编出什么“荆家八哥哥和妹子”的故事来。
所以,他只能带她回住处睡。
可恼啊,今夜他真的要打地铺了。
第3章(1)
她有名有姓了。从昨天起,她叫做荆小田。
“您好,我姓荆,名小田,荆小田是也。”她向身边的男人抱拳作揖,煞有其事地道:“八哥哥,请多多指教。”
“不要叫我八哥哥。”荆大鹏一路板紧了脸孔。
“大鹏哥哥?”她见他不回应,又试问道:“大哥哥?鹏哥哥?荆哥哥?好哥哥?亲哥哥——”
“闭嘴!”
“哈!”荆小田乐得什么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送给你一个现成的妹子,还能帮你查案,不高兴啊?反正这回办完事,咱也一拍两散,说好了你不能再找我麻烦喔。”
她依然穿着那袭略嫌单薄的蓝衫裙,挽了一个髻,权充是个已出嫁的小娘子;可她那副四处乱跳的野毛驴样,恐怕真娶了她的男人都要头痛吧。
她精神这么好,昨夜应该睡得很甜。算她懂事,拿了他屋里一张圈椅和两只凳子,拼凑在一起靠了墙就变成她的睡床;他扔了寒冬外出时才穿的皮裘给她当棉被,然后在自己的大床睡得安安稳稳。
昨天赶了一天的路,两人都累了,但他还是半夜醒来,偷看她一眼;说不上是怕她反悔偷跑,还是怕那件温暖到会冒汗的皮裘仍不够暖和。
当捕头当到把嫌犯带回家,还得伺候她吃睡,情势所逼,下不为例。
“记住我跟你说的重点,不准你乱说话。”他冷冷地提醒她。
“放心,我知道。”她递给他一根地上捡来的树枝。“快驼背。”
“我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儿,驼什么背?”
“你就是挺得像一根大柱子,一眼就被看穿是来问案的公人。喏,这树枝还挺结实的,给你撑着当拐杖,弯腰!”
为什么他要受她摆布啊?正想发作,她突然挽住他的手臂。
“相公……”她身子也贴上了他,大眼眨巴眨巴地看他。
是了,他现在是和“自家妹子荆小田”扮夫妻查案,他们是一对从乡间要到南坪的农家夫妇,路过石井镇,因为丈夫生病,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他换穿一袭旧布衫,头发也放了下来,披头散发像个鬼,一来稍微遮掩他的面目,免得被看过他的人认出,二来更像是生病没元气的庄稼汉。
进了石井镇大街,阎勇已先到来,他穿着公服,正在跟老百姓问话,目的是掩护他们,并且留在镇外等候其他兄弟的消息。
两人随意向阎勇看一眼,继续往镇里头走去。
“请问……”荆小田先向路人说话。
“没空。”路人快步走开。
“这位大婶……”她转向路边的菜摊子。
“我菜不卖你,你不是石井镇的人,怎跑来这里买菜?”
“我不买菜,我们是路过……怎不理人了?”她眼睁睁看卖菜大婶跑到后面小巷。“不顾你的摊子啦?我拿你一把菜喔。”
荆大鹏晃动一下勾着他右臂的小手,以示警告。
“哟,我是良家妇女,怎会偷菜呢。”荆小田故意说给他听,又向路人道:“这位大叔,借一步问话……那个婆婆……伯伯你……怎都跑了?”
大街上路人纷纷走避,好像将他们当成瘟神。
“我家相公偶感风寒,要找大夫看病,不然今天到不了南坪啊。”她泫然欲泣,哀切地拿袖子抹眼睛,小声地道:“快咳嗽。”
“咳。”
“相公啊,你这口痰得咳出来,这才舒心。”她说着就一掌用力往他背心拍去。“快咳呀,使劲一点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