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在长大,你让他们多吃,自个儿就少吃了。”
“填饱肚子就够了。”
他拿下竹笠,一牵动肩膀,便觉酸痛,于是反手用力抓捏着。
鱼篓子出乎他意料的重,结结实实、密密麻麻地迭了两篓子的鱼,她可以每天挑三回;她挑着鱼篓的重担,也挑着四姊弟妹的生活重担。
荆小田见他捏着肩膀,笑道:“挑不惯吧,你压伤了我可不管。老是这样突然冒出来,我还没问你,上次在古玩店,你怎么突然闯进来了?”
“阿义跑出来,说你被秦老板带走,我当然杀进去了。”
“只是进库房而已啊。”她失笑。“那你又为什么会守在外头?”
“阿义不是很可靠,上回南神庙保护不了小姐,这回跟你去秦记古玩,还没出门就脸色发白,我想想不对,还是得跟在后面瞧瞧。”
“阿义只是个做杂役的家仆,你要他保护人,强人所难嘛。”
“我没要他保护你,我不保护自己的探子,谁来保护。”
“你将我的本事看得忒小了。”
晨光中,她笑容亮丽,充满自信。是啊,她是个会拿花盆或琴砸人的凶婆娘,生闷气时还会踢他一脚,她的力气和脾气确是不容小觑——
他记起了那些与她有关的骗钱伤人案子,浮在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还是问个明白吧,否则一直搁在心底,夜里做梦都会惊醒。
“喂,我问你,如果有路倒尸,衙门怎么处理?”
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问题,他看她一眼,照实答来。
“仵作会去查验死因,如果是病死或意外,县衙就会公告让人认尸,没人认就由衙门安排下葬,如果是他杀,自然要查案了。”
“所以都会有记录?”
“你想问什么?”
“我捡到阿溜和毛球时,他们身边死了一个男人,流了好多血。”
“你没报官府?”他一颗心提了上来。
“我那时年纪小,又在深山里,怎会想到那边去。阿溜一直哭,毛球也哭,哭得都没力气了,我能做的就是赶快带他们离开山里,去找食物喂饱他们,所以我跟那个男人拜了拜,拿一些树叶、树枝遮了他。”
“阿溜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总想等阿溜长大了再说;而且他一直很介意爹娘丢弃他和妹妹,但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他爹,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死掉的。”
“但也可能是拐走小孩的人贩子或仇家,或是他们根本就是山大王的孩子,半路出意外或被杀了。”荆大鹏推测着各种可能性。“所以阿溜和毛球可能是两家的孩子,不是亲兄妹。”
“这我都猜过。过了几个月后,我回去看,那尸体已经不见了。”
“嗯,可能有百姓报案,让衙门处理了,不然就让野兽啃得精光,或是大雨冲刷,将尸骨冲到山谷里。”
“这我也想过。”
“你该想的都想过了。”他嘴角一勾。“隔了这么多年,才想去查?”
“毕竟阿溜长大了,若能查出一点什么线索,或许能找回他的父母。就像七郎,他爹娘写下他的名字和老家,我想他父母也是很不得已,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卖掉他,心里还是期待着七郎长大后,能回去故乡瞧瞧吧。如果阿溜和毛球真是被拐走的小孩,那更应该回去认祖归宗了。”
她将这些心事放在心底,翻来覆去好几年,面对着孩子又说不出口,如今说了出来,不觉轻吐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肩头也松了下来。
“幸好认识你,不然就等阿溜更大些,再叫他自己去查了。”
“好,我帮你查。”
“可我是在西丘县捡到阿溜他们的耶。”
“讲了老半天!”荆大鹏傻眼,本以为回衙门就能翻出当年的案卷帮她查个明白了。“我写封信给西丘的徐捕头,请他帮我查卷子,就八年前的十一、二月,顺便接下来的两年也一并查了,说不定后来有人在附近发现尸骨。”
“谢谢你,荆捕爷。”
每当她真心答谢时,就会尊称他“荆捕爷”,他听了却是很烦闷。
但若不要她这么叫,难道要她喊一声让他浑身燥热的八哥哥吗?
他抹了抹脸,闻着被热饭蒸熏出来的荷叶香味,看她将吃剩的糯米饭重新包裹起来;这些年来,她带着那三个孩子,缩衣节食,也难为她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去山里?”他忽然生起了一个疑问。
“摘果子玩啊。”
“毛球的生辰是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你捡到她的那天,那么冷的时节,天寒地冻的,你一个小毛孩去山里摘什么果子?”他简直是讯问的口气了。
“怎会没果子?往树上找就有了,跟着猴子找也有……”
“说实话!”
“好啦好啦。”她低下头,逸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很饿,不知饿了几天,我讨不到饭吃,觉得每天这样过日子好累,就走进山里,或许就让老虎吃了吧。不过,我干干瘦瘦的,老虎大概也嫌我难吃……”
是很难吃。他满胀着郁闷,方才还觉得荷叶饭很香的胃口全没了。
“我在山里转呀转,又冷又饿,忽然就听到了哭声。”她抬起头,回忆道:
“那男人躺在地上,阿溜坐在他右大腿边,毛球还抱在他手里,然后我背了阿溜,抱住毛球,往山的另一边出去。我很幸运,遇到给毛球喂奶的大娘。”
荆大鹏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穿着薄薄的衣裳,吃力地背着一个男童,抱了一个小婴儿,走在死寂寒冷的深山里,或许下了雪,她一步踩进了雪堆里,又拔了起来……
“这世间有很多好人,我很感谢他们……”她转头看到他绷紧的侧脸线条,忙笑道:“啊,不说了,大家都喜欢听英雄美人、惩奸锄恶的侠义故事,这种小老百姓的无聊生活没人爱听啦。”
不,他想听,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一切。可是此刻,他脑袋空空,就像那天在杏花湖乍见她捞金钗时,他有满腔的话,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好像该做点什么,或是说点安慰鼓励的话,心念一动,他伸出了手掌,往她头顶按了按,然后揉一揉、拍一拍,再缩了回来。
第6章(2)
她垂了头,任他揉着,唇边泛起了轻柔的笑意。
“现在阿溜一早就得去衙门,你又出门,毛球和七郎托谁照顾?”
“我托给陈大娘。她做烧饼,毛球和七郎就坐在她屋前。呵,其实也帮不了忙,只是最后帮她洒个芝麻,赚两个烧饼。”
“你在码头说书,帮那边的小贩店家招揽了很多生意,他们应该要付你更多的报酬才是。”
“大家都是穷苦人家,也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我说书只是一时兴起,将以前听的说出来,给大伙儿开心开心,没想要拿来赚钱的。”
“以后来打扫我屋子,就带毛球他们来。我有桌子,可以给他们练字,反正我人不在,想要在那里吃饭、睡午觉也行。”
“啊!太好了。”她的笑容更明亮了。“也谢谢你买点心给他们吃。”
“都说是买太多吃不完了,谢什么!”他粗声粗气地。
“嘻。”又来了,反正他总是会买太多,然后让阿溜带回来。
也是时候去衙门了。荆大鹏戴回竹笠,又变成了神秘人物。
心中还挂念着一件事,他一定得交代清楚。
“钟九财跑来衙门,说他看到疑似去年抢骗他的女贼的双生兄弟。他叫人去追,却追丢了。”
她低下头,并不打算否认她知道钟九财这个人的事实。
“以后别穿女装上街,不要往城北的猪铺子去。”
“嗯。”
荆大鹏又困惑了。这是什么道理?捕头竟然指引疑犯一条生路,还帮她挑鱼、照顾弟妹,这事蹊跷了……不不,他理由正当,就是保护他的探子。
是吗?他得再想想,再想想了。
“阿溜,舌头伸出来。”毛球喊道。
“喔。”
“翻舌根。”七郎喊道。
“嗯。”
毛球和七郎挤在阿溜身前,将他的舌头看了一遍,同时皱起小眉头,担忧地道:“大夫爷爷,阿溜的寒气还在耶。”
“不急。才刚开始调养。”诸葛棋微笑道:“你们要相信大夫爷爷的医术,一定会将阿溜治好。”
“好。我们每天帮大夫爷爷看阿溜的舌头,要看到那一点不见了喔。”
“你们都很乖。来,开饭喽。”
今天荆大鹏又“不小心”多买了十斤肉,带来给诸葛大娘煮成一大锅香喷喷、热腾腾的火锅。
荆小田为大家盛了饭,开心地坐下来,先帮毛球、七郎夹菜,然后要夹块肉给阿溜,他立刻捧起饭碗不给她放。
“我自己来就好。”
“阿溜真的长大了。”她笑得更灿烂了。
“给我。”莉大鹏伸出了碗。
“小田,给我!”阿溜又递出碗。
“好,给阿溜。”她放下肉片到阿溜碗里,看到荆大鹏仍端着碗,不动如山,于是又夹起一片肉放上去。“这块给我们的八哥哥。”
“小田现在有四个弟弟妹妹了。”诸葛棋看了直笑,问道:“对了,毛球和七郎都喊小田姊姊,阿溜你怎么喊她名字?”
“这要问我了。”荆小田回道:“我要他喊我姊姊,他说‘不要不要,你不是姊姊,你叫什么名字?’哇,好凶喔。”她边说边摇了双手,学幼年阿溜的使泼模样,继续笑道:“我说,我叫小田,那你叫我小田吧。”
“老爱讲我小时候的事,都忘了。”阿溜埋怨道。
“你给他们取名字,该不会小田也是你自己取的吧?”诸葛棋又问。
“对啊,我大字不识一斗。小,多简单啊,画个三竖就好了。至于田字嘛,也很好写,意思更好,就是买田种地的田,我很喜欢。”荆小田以手指虚写了一个田字。“你看,这田里分成四格,一块给我,一.块阿溜,一块毛球,一块七郎,我们四块田连在一起,还是一块田。”
“小田你放心,我会买更多田地给你。”阿溜豪气地道:“我们家的田地一块连一块,连到天边都走不完。”
“我也要买田给姊姊!”七郎和毛球抢着道。
荆大鹏默默听着,他已吃了不少饭菜,但碗上仍留着那块她夹的肉片,欲留到最后再慢慢品尝。
桌上气氛愉快热络,荆小田看着孩子们的笑容,亦是欣慰欢喜,好像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下去了,但愿这个冬天阿溜不再畏冷发寒,长得更高更壮,毛球和七郎快乐健康长大,她呢,当然是继续攒钱买田了。
吃过饭后,诸葛大娘带毛球和七郎到后面屋子,去跟诸葛家的孩子玩耍;荆小田本想起身帮忙收拾碗筷,诸葛棋示意她先坐下来。
“我得说出事实,阿溜不是寒症,是中毒。”
“中毒?!”荆小田有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随即急问道:“有没有生命危险?什么时候中的毒?是我给他吃错了药吗?天哪、天哪!有人跟我说哪里有药草,我就去掘——”
“你安静一点!”荆大鹏吼她一声,却也紧张地望向诸葛棋。
“小田,你听大夫说。”阿溜倒是很镇定。
“你们都放心,阿溜没有生命危险。”诸葛棋解释道:“都过去八年多了,要有事早在他幼年身子还弱的时候就毒发了。”
“真的没事吗?”荆小田仍是忧心地问道。
“他目前的症状就是冬天发冷。我先将他过热的身体调回正常后,初初把脉,确是寒泪没错;可脉象又怪怪的,于是我将他的身子看了遍,这才发现他舌根底下有一个紫黑点,脚心有条细如发丝的黑筋,这都不容易发现。”
“这是什么毒?”荆大鹏问道。
“我不知道。但绝不是砒霜水银这种常见的毒药,你衙门过去若有离奇的中毒案子,请告诉我,让我参考。”
荆小田越听越惊,连诸葛大夫都不能断定毒性,而那毒还在阿溜身体内流窜,万一天气变冷……她打个哆嗦,紧紧拉住阿溜的手。
“一定是我给他吃错药,我、我……”她的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小田!”阿溜捏了下她的手心。“不关你的事。”
“是的,小田你千万别自责。”诸葛棋也安慰道:“你说刚捡到阿溜没多久就发病了,可见阿溜之前就已经中毒,可能量少,不造成生命危险,却积聚到心包,成了一个病灶,遇寒即出,我会想办法将毒逼出来的。”
“若是以毒攻毒,吃药会不会出现其它问题?”荆小田又问。
“大夫,你试就是了。”阿溜不待诸葛棋回答,很坚定地道:“小田,我希望能好好长大,将来养得起你们。”
荆小田感受到他握在掌心的力道,曾经瑟缩在她怀里畏寒发抖的小身子已经长得跟她一样高了,她既喜且忧,伸手抚了那张倔强自信的脸孔。
“阿溜,你好乖。”
“不要摸啦。”阿溜别过脸去。
荆小田笑了。这个阿溜啊,到底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别扭娃儿。
“阿溜。”诸葛棋又嘱咐道:“除了吃药,你每晚过来,我再给你针炙,所有的方法都要试。”
大夫和病人都在努力治病了,荆小田不能再胡乱担忧害怕,于是开始收拾碗筷,笑道:“啊,我收拾收拾。可不能来这边吃饱了,还给大娘忙着,我来洗碗了。”
此时荆大鹏的脑海里,早已转过南坪县近十年来的江湖仇杀案,但并没有这类不明药物的毒杀事件;而且阿溜是在西丘捡到的,他甚至可能来自其它地方,光是京畿和附近四大县就幅员广阔,人口众多,他根本无从查起。
他看了吃空的大砂锅,端起来往后头走去。阿溜本想跟去,却让诸葛棋给叫过去准备针炙。
来到厨房外头,就见荆小田蹲在地上洗碗,大盆子倒了水,堆满了碗筷盘子,月光明亮,照映出她手臂上的点点金色水光。
水光也荡漾在她的眼里,一滴、两滴,有如飞坠的星子落了下来。
他的心让那滴滴星泪给凿穿,瞬间疼了,
“傻!”他蹲了下来,摸摸她的头。“哭什么?”
“我……”她抬起泪眼,又慌忙低下头。
“不要担心。诸葛仁心仁术,你看那么多病人等着看他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是气我怎没早点发现……”
“你已经尽力带阿溜看大夫了,是那些酒囊饭袋大夫查不出病因,还差点把阿溜治成了个火气忒大的小子,现在就放心交给诸葛吧。”
“是……”她挪动手臂,胡乱抹了泪。
“这边没擦干。”他直接抬起她的下巴,帮她抹去脸颊泪珠。
月光下,四目相对,他看进了她的瞳眸深处,再也无法挪开。
当她夸张假哭时,她的黑眼仍是灵动活泼的,可此刻暗自垂泪的她,黑眸阗静,也不知在那平静无波的表面底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苦,如今让他一点又一点地掏了出来,掏得越多,他越是难以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