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建明讶然挑眉。“好吧,算你真的有在听,那你觉得怎样?”
“我不想去。”他直截了当地拒绝恩师的提议。
“你这死小子!为什么不去?”熊建明怒火再次引燃。“你知道会有多少达官显要到场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去。”他态度坚决。“那种场合不适合我。”
“谁说不适合了?你这小子,真是不懂感恩,你知道我为什么谁都不带,偏偏就要带你一起去?”
戴醒仁保持静默。他当然明白恩师是一片好意,虽是医院的纪念酒会,但他们这种住院小医生根本不可能列入邀请名单,若不是熊建明对他格外提携,他不可能有机会参加此等盛宴。
熊建明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总算领会利害之处,放软声调。“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儿子,一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你够聪明又有才气,我见过的学生没一个比你有天分,也没一个比你认真,再给你几年时间,你肯定大放光彩,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你就是缺一个好的家世背景,缺乏社交能力,你想在这行爬到顶尖的位子,就必须补强这一点,所以我才一直替你安排相亲,看能不能帮你安排一门好亲事,偏偏你这小子,每次要你去相亲跟要你的命一样似的!明明只要开口说几句话就好,你偏偏要当木头,难怪那些千金小姐不喜欢你!”
“所以教授才要我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很明白恩师的用意。
“没错!你既然不满意我看中的人选,你就自己去找对象,像这种酒会一定有很多名媛千金到场,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一个,我再想办法替你牵线。”熊建明揪拢眉宇,强忍住叹息的冲动。有谁当老师比他还窝囊的?千方百计帮学生安排更上层楼的台阶,学生居然不屑爬上去。
“教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
“没有但是,不准但是!”熊建明抓狂地咆哮,努力深呼吸片刻,拾回理智。“这样吧,下礼拜我帮那个小男生做开心手术,你想不想当我的第一助手?”
戴醒仁闻言,眼眸一亮,这对他而言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门手术很困难,是罕见病例,多少主治医生抢着当助手,教授却指定他。
“你虽然技术不错,但毕竟只是R2,我要是破格给你这机会,一定有很多人私底下怨我,啧啧啧。”熊建明夸张地摇头晃脑,唱作俱佳地表明这件事有多么令他为难。
戴醒仁不会不懂恩师的诡计,暗自翻白眼,无奈地让步。“知道了,我会去参加酒会。”
“这才是我的好学生!”熊建明开心了,拍拍得意门生的肩膀,愈看他愈成材,满意得不得了。“对了,这可是重要场合,我们医院董事长也会到的,你可要穿称头一点,别给我丢面子。”
他只有那一百零一套西装,要如何称头?
戴醒仁自嘲地寻思,但为了不让教授失望,他还是烫好了他那套铁灰色西装,系上一条师母送的银色条纹领带,尽力打扮整齐。
熊建明亲自开车载他去会场,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院方租下了豪华贵气的宴会厅,摆开盛筵,欢迎各界名流共襄盛举。
当然大部分贵客是看在董事长及院长的面子上来的,但由于熊建明是台湾心血管外科的权威,也有不少人慕他盛名,戴醒仁跟在他身边,自然也受到瞩目。
他试着对每个恩师介缙的重量级人物微笑,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不擅长笑,在这种社交场合极端不自在。
“你还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一个外型俊秀的年轻人走向他,谐谵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是哪位?”他微蹙眉。
“你忘了吗?我是乔旋。”
乔旋?他扫描记忆库。
“就是某个曾经找过你麻烦的立委的助理。”乔旋善意地提醒。“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副院长了。”
“是你啊。”他总算想起来,眼色一沈。“这么说,副院长今天也来了?”
“他等等就到。”乔旋打量他。“看你的表情,似乎很不想见到他?”
“应该是他不想见到我。”他冷哼。
乔旋笑了。“你还足这么不懂得做人。那天的事,你不后悔吗?”
“我那天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强调。
“没人说你不对,做为医生,你很正确,但如果想在这社会上混,你有时候不得不屈服于一些人情世故。”
所以他今天才会勉为其难来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瞪眼,与乔旋目光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乔旋笑着伸手拍他的肩。
又来了。戴醒仁忍住轻嗤,通常一般人与他交谈后,都巴不得退避三舍,这家伙还真奇怪。
就跟她一样……
戴醒仁倏地凛息,硬生生地逐开忽然浮现脑海的灿灿笑颜。他以为自己办到了,但下一秒,他却赫然发现那笑容的主人竟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他疯了吗?怎么会错觉自己看到了她?她不该在这里——
但她的确在,穿着一袭高贵的白色晚装,秀发绾起,裸露一截弧度优美的颈脖,勾惹在场男士饥渴的视线,胸前垂坠着一串精巧的彩宝项链,衬得她气质更显清雅出众。
真的是她!怎么会是她?
戴醒仁顿时无法呼吸。她笑着转过脸,似乎也看见他了,笑意一时冻凝在唇畔,一个男人伸手戏谵地扯她鬓边发缯,她回过眸,朝他嫣然一笑。
他瞪着她与那男人状似亲昵地谈话,喉头焦渴,胸口闷闷灼烧。那男人很帅,很英挺,黑色西装无懈可击地合身,一看即知是出自名师手工剪裁。
黑与白,多么鲜明又多么协调的对比,他却觉得眼睛刺痛。
“怎样?你有看中哪家千金吗?”熊建明好不容易摆脱一群绅士贵妇,凑近爱徒耳畔,低声问。
戴醒仁置若罔闻,灼灼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远方那个清秀佳人。
“不会吧?”熊建明对比出他目光焦点,愕然倒吸口气。“她可是莫传雅啊!”
“教授认识她?”他猛然回头。
“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熊建明搔搔头,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你怎么谁不喜欢,偏偏看上她?”
“我不能中意她吗?”他反问。
“你不是认真的吧?”熊建明骇然。
“如果是认真的,又怎样?”他坚持问出答案。
“你——你这小子!”熊建明对一旁狐疑的乔旋送出礼貌的假笑,接着把不受教的徒弟拉到角落,苦口婆心地劝。“没错,我是希望你能跟哪个富家千金结婚,这对你的未来绝对有帮助,但她——不行啊!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
恩师一席话犹如丧钟,在戴醒仁耳畔敲响。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介意,他本来就不想跟她多所牵扯,不是吗?
“她到底……有多难高攀?”他嗓音苦涩。
“她是莫传雅。”熊建明叹气。“我们医院就是莫家投资的,医院的命名是为了纪念她外公,现任董事长莫礼仪就是她妈妈。莫家是台湾历史悠久的豪门世家,有个奇怪的传统,她们连两代都是女性当家,下一代继承人我看应该就是莫传雅。莫家的女儿是不能娶的,只能入赘,而且像那种古老的家族都很重门第的,他们不可能招进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婿,你知道你爸爸——”
“别说了。”戴醒仁冷声阻止恩师提起令他伤痛的往事,凛冽的眼眸犹如暴风雨来前的天空,晦涩不明。
“醒仁,唉,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疮疤,我只是……”熊建明懊恼地直搓手。
“我明白教授的意思。”他低语,表情平板地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可是教授,我认为这世上人人应该都是平等的,没有谁高攀不起谁的问题,不管是有钱人或穷人,不管出身或来历,都一样会面临生死关头,不是吗?”
熊建明哑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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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你跟我提过的那个菜鸟医生?”
察觉妹妹的眸光总是不自觉地缠绵在某个年轻男子身上,莫传森忍不住好奇,轻巧地扳过她下颔,决定问清楚。
“他才不是菜鸟呢!”莫传雅直觉为戴醒仁辩解。“他虽然只是R2,可已经有不少开刀的经验了,很受赏识。”
“知道了,他很厉害。”莫传森微翻白眼。他随口一句话,竟惹来妹妹义正辞严地抗议,可见她早已芳心暗许。
“哥,你在笑我?”莫传雅敏感地听出哥哥话中的揶揄之意。
“我哪有?”莫传森一摊双手,摆出含冤的架势,墨眸闪动兴味的光芒。“你不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用了!”莫传雅鼓起双颊,横睨他一眼,怪他明知她处境困窘,还故意为难她。“反正他也不想见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莫传森逗妹妹。“说不定他正后悔之前没对你好一点呢?”
“他才不会。”
“那是因为他之前还不晓得你是莫家大小姐,现在他可知道了。”
“他不是那种会想要高攀权贵的人。”莫传雅讨厌哥哥说话时凉凉的口气。“你不可以这样轻视他。”
“生气啦?”莫传森剑眉斜挑。
她不语。
“好了,别生气,跟你开玩笑的。”莫传森放低姿态哄妹妹。“你也知道哥就是小心眼,对每个想追你的男人都看不惯。”
“他又没想追我。”莫传雅嘟嘴,神态不愉。
“这样我才更生气,他为什么不追我妹妹?我妹妹条件这么好,又可爱又大方,他是有哪里不满?”
“哥,你——”莫传雅瞪哥哥,又好气又好笑,撑了两秒,胸口融开一腔甜蜜,稍稍化解了盘旋不去的苦涩。“还是你最疼我了。”
“我当然疼你了。”莫传森笑着揽过妹妹,俯望她的眼,神采奕奕。“我不是说过吗?整个莫家我最喜欢你,要不是有你在台湾,我可能就一直待在美国,不回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莫传雅娇睨他。“外婆跟妈妈简直被你气死了,说你老是在美国,也不晓得混什么,前阵子她们听说你买了一架除役的战斗机,都快疯了!”
“正确地说,不是我个人买的,是我跟三个朋友一起合买的。”莫传森懒洋洋地解释。
“不管你跟几个人买的,总之这下子你可落实了台湾头号败家子的名声。人家顶多开小飞机,你居然玩战斗机,也太夸张了吧?”
面对妹妹的指责,莫传森只是满不在乎地朗笑。
“你还笑?”莫传雅拿他没辙。“你喔,仗着外婆疼你就胡作非为。”
莫传森耸耸肩,正欲发话,会场忽地响起一阵骚动,似是有人在争吵,兄妹俩不约而同地转头察看究竟。
引起骚动的主角原来是新官上任的国会副院长,而不得已配合他演出的,正是曾经得罪过他的戴醒仁。
“怎么你也来了?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也敢来这种地方?”副院长似是酒喝多了,竟在公众场合端起架子,很不客气地损人。“我说熊教授,这位是你的学生吗?你这个老师是怎么教学生的?”
见自己恩师扫到台风尾,戴醒仁主动跨前一步。“得罪你的人是我,请你直接骂我就是了。”
他挺直背脊,面对超重量级的政治人物,仍是孤傲地不肯折腰。
“你说这什么话?!”副院长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的意思是我拿你老师当出气筒吗?你以为我现在是在计较那天的事?”
难道不是吗?戴醒仁嘴角嘲讽地一撇。
副院长更火大了。“好小子!早知道我那时候就不该答应放过你,今天你自己送到我面前,算你倒楣!”
一杯香槟,泼了戴醒仁满脸,众人哗然,并非出自同情,纯粹是看好戏。
熊建明见爱徒受辱,虽是愠怒,为息事宁人,也只能陪笑。“副院长,你别生气,是这小子不懂得礼数,我替他向你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好吗?”
“谁要你道歉了?你道歉有个屁用?要嘛就这小子亲自跟我道歉!他如果肯跪下来求我,我就看在你面子上饶过他。”副院长开出不合情理的条件。
“这个嘛……”熊建明暗暗叫苦。光是要他这个硬气的学生开口道歉就已经够难了,何况还要他跪下来,简直强人所难。
“这个人——真的好过分!”莫传雅愈看愈恼火,霍然举步。
“你做什么?”莫传森拦住她。
“哥,你别拦我,你不觉得那个老头太嚣张了吗?这是我们医院的纪念酒会,他却故意闹场!”
“他是很过分。”莫传森同意。“但你就这样冲过去也很不聪明。”
“我——”莫传雅哑然。哥说得没错,她不该因一时冲动,令局面雪上加霜。她深呼吸,凝思片刻,然后召来服务生,传达她的指示,请舞台上的室内乐队演奏一曲华尔滋。
乐声悠悠扬起,瞬间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莫传森赞许地颔首,她浅浅一笑,以最轻盈优雅的姿态来到戴醒仁面前,朝他伸出手——
“陪我跳支舞好吗?”
第四章
当她当众提出邀请时,现场顿时鸦雀无声,而他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庞几乎没有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拒绝,而她曾因他受损的自尊可能无法再次承受伤痛。
“如果你不答应,我会哭喔。”她轻声低语,用一朵俏皮的笑掩饰自己的心慌。
他迟疑片刻,终于伸出手,与她相握,将她纤柔的娇躯拉向自己。
“我不会跳舞。”他涩涩地声明。
“没关系,这是华尔滋,很简单的,我教你。”她再靠近他一些,示意他另一只手揽住自己细腰。“看着我的脚步,跟着我就对了——一、二、三,一、二、三……你跳得不错嘛。”
她扬起脸,明眸流光璀璨。
他无言地瞪她,随着她的指—不前进、后退、踏步、转圈,两人在宴客厅中央翩翩起舞,宾客们热烈注视,窃窃私语,只顾着赞赏这对才子佳人,无人再去在意方才的骚动。
宴会主人的女儿亲自出来解围,爱耍弄特权的副院长顿觉好没意思,熊建明乘机说好说歹,再加上莫礼仪也过来亲切地招呼,一场争议于是消弭。
戴醒仁并未注意到周遭气氛的变化,他全心全意只看着怀中的女人。她对他笑着,芙颊晕染着蔷薇般的色泽,她真美,真可爱,教授却说他高攀不上她。
他莫名地一阵心痛。
“你干么一直板着脸?”莫传雅娇嗔。“跟我跳舞有这么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