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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嫁玄郎  第4页    作者:雷恩那

  刀恩海内心兀自天人交战着。他该果决地抽开手,但脑子里虽这么想,那道命令却完全起不了作用。

  她的小手白皙得似能瞧见血筋,明明透着凉意,却诡谲地让他的粗掌不断冒出热气。

  他真是太在意她了。

  两排牙一咬,气息稍浓,他终是道:“十指连心,你指下琴音是美,但琴意浮动,不若以往的自在闲适。”

  美脸儿忽地抬起,她近近望着他,不发一语、认真无比地望着他。

  他似乎只中意玄黑的衣物,黑衫、黑裤、黑靴、黑披风,连绑手和腰巾也是黑色的,一头及肩的发丝微乱,在天光下倒泛出淡褐光泽,多了不同的色调,亦稍稍软化过分严峻的轮廓。

  她瞪着他裹在玄黑劲装下、徐缓起伏的宽敞胸膛,他胸前斜过一条用牛筋编成的结绳,用来系住背后一把玄沉的乌刚刀,适才脱去披风后,他右边肩后便露出了半截刀柄。

  跟着,她眸光继续游走,移向他塞进腰间、松垮的左袖,接着又缓缓上移,瞄向他突出的喉结、刚颚、方唇,终于凝向他那双深峻黝目,像是见着了一件极其稀罕的玩意儿,非得仔细斟酌不可。

  他说对了。

  她心里确实有事。

  原以为自个儿掩饰得不错,但指下生情,在下意识中横流而出,仍想教他听取。

  他总说听不懂她的琴音,他却不知,每每她在他面前弹琴,男性的刚峻五官便浸淫在沉思中,那神气显得专注无端,仿佛由她指尖横逸而出的每个清音,都值得再三体会、反复沉吟,教她直想为他一曲复一曲地弹奏下去。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呵……

  他不懂琴律又如何?

  他到底听出她藏在指下的浮动了。

  只是,她的心意孤悬在深处,他何时才能彻底明白?

  喉中微痒,她硬是忍下,不敢在他面前咳出,怕要被他“赶”回房里去,不准继续待在小亭里。

  唉唉……谁教她那套无往不利、软语笑脸的“乞求之术”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全然施展不开。

  刀恩海被她看得胸中翻腾,真怕过响的心跳要泄漏出什么。

  他咽咽唾沫,正欲启唇,杜击玉倒快他一步出声了。

  “恩海,我知道‘五毒派’的事儿了。”有意无意地跳过之前的话题,她淡淡道,语音略哑。

  他明显一愣,炯目细眯。

  “是三师哥和七师哥说给我知的。”略顿,她又道:“你们集结了一批中原武林的好手,主动出击‘五毒派’,重创了对方,把人家镇教之宝的‘毒经’给毁去,还拟定要把他们的各种解毒秘方公诸武林……师哥说,那场拚斗打得极凶、极惨,折损了不少好手。他们还说,你在‘五毒派’总堂曾遭四名长老围攻,恶斗了许久才险胜……”

  刀恩海未料到她会得知,虽说出生于武林世家,但这些江湖上的刀光血影,实在不适合她。

  “‘五毒派’自与中原武林人士结怨,十多年来不断对中原各帮派下手,这情势迟早得解决。”他不想多说,只淡然道:“可惜‘五毒派’炼制丹药的秘方虽多,却无一物能用在你身上。”

  美脸儿漾开浅笑,她的笑一向动人,柔荑将他的粗掌握得更紧,浑没将男女授受不亲那套瞧在眼里。

  “九师哥已经帮我向殷家的落霞姊姊求到‘续命还魂丹’了呀!”

  “一朵‘七色蓟’制成七颗‘续命还魂丹’,一年送来一颗,如今你才服过三次,还得再等足四个年头才能完全治愈。”据闻,那位“西塞一派”唯一嫡传的殷落霞脾性古怪得紧,天性爱刁难人,给个药也能这般拖拖拉拉。他拧眉,语气忽地有些郁闷。“何况你九师哥被强留在年家的武汉行会,少了他的铁箫与你的琴音合奏,日子定是孤寂许多。”

  “唔……是呀,我是挺思念他的。”

  听她率真地承认,刀恩海喉中又漫开熟悉的涩味。他绝非气量狭窄之辈,但面对这姑娘,他竟有独占的欲望。

  这样很不妙。

  他尚未向她提出那个“请求”,她若愿意帮忙,那自然皆大欢喜,所有的事将迎刃而解,但要是她不愿……他怕是要受“重伤”了。

  这真的很不妙啊!

  “你有否想过……去武汉寻他?”音调涩哑,像吞了火炭,他差些辨认不出是自个儿的声音。

  杜击玉猜测着他问这话的涵义,不太明白地眨着俏睫,仍轻语:“我是常想着要去探望他,或者等身子骨再养壮些,阿爹或几位师哥们会愿意带我出远门。”

  “我可以护送你去。”他忽地想狠揍自己一举。这明明不是他的真心话,怎么莫名其妙就出口了?

  几年的交往,他自是晓得裴兴武性情温朗、任侠且正直,是个值得姑娘家托付终身的好对象,较之于他的木讷、严峻、不苟言笑,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是怎么了?

  竟也天马行空地作起梦来了?

  倘若真对她说出那个“请求”,会不会太过可笑?太不自量力?太……强人所难?

  倏地,他的大手从她合握的掌心里抽出,再次紧握成拳,孤单又沉郁地搁在膝上。

  “恩海……”他怪异的表情教她微乎其微地挑眉。

  刀恩海喉结轻蠕,咬牙又道:“我送你去武汉,顺道拜会一下那位殷家姑娘,或者与她相谈过后,可以找出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她把剩余的‘续命还魂丹’交出,也让她放过兴武兄,别再强留住他。”

  四周陷入静寂当中,只秋凉气味持续在鼻尖散漫。

  然后,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仍是固执地爬呀爬地,悄悄地爬上他的膝,去覆在那只粗犷的大拳头上。

  刀恩海浑身一震,再次咬牙,内心挣扎着,却听见她柔声一唤。

  “恩海……你还要想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这三年来,九师哥虽然不在身边,不能如以往那样陪我说话、逗我开心、与我琴箫合奏,但他在武汉那边应是过得快活畅意的。几回的书信往来,里边常提及那位殷家姊姊,我想啊,他是喜爱上人家了。”

  嗄?!

  黝黑且刚峻的脸容上,双目瞠得奇大,他一脸愕然。

  杜击玉不禁噗哧笑出。

  “有什么好讶异的?两人朝夕相对,跟着就看对眼了,互相喜欢上了,不成吗?还有呀,九师哥在信里告诉过我,说落霞姊姊让人一年送一颗药过来,不是想刁难谁,而是我的身子受了伤,拖了十年,已太过虚弱,不能一口气就吞下七颗‘续命还魂丹’,一年一回恰如其分。病去如抽丝呀,得慢慢来,细心调养了,才能把身子骨养壮。”

  她又“嘻”地一声笑出来。“落霞姊姊什么也不说,宁愿由着旁人误会,可到底骗不过九师哥的,因为他是那么精明的人呀!咱们要真专程上武汉去说服人家,要落霞姊姊放了九师哥,那不是活生生拆散鸳鸯吗?九师哥肯定饶不了咱们俩儿的。”

  刀恩海静静听取,心头却突突地跳得厉害,脑子里尚努力地吞噬着她的话语,方唇掀动几回,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九师哥……有了喜爱的姑娘,你很替他欢喜?”

  她用力颔首。“这是当然。我与师哥们的感情比亲兄妹更要好,如今九师哥有心上人了,我怎不替他高兴?”

  她用了“师哥们”这个统称,也就是说,裴兴武在她心目中与其他几位师哥全是一样亲近,没有谁强过谁,全部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哪……

  他左胸鼓动,强而有劲地鼓动,仿佛胸臆中突地注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流,在里边翻腾、席卷,把那些诡异的窒闷一下子冲出体外。

  “恩海……”软嗓又一次轻唤。

  他黝瞳湛了湛,望进她澄澈的眸底,思绪尚在飞翔。

  “你也有心上人了吗?”

  这便是她藏在琴音里的心事,总得问个清楚仔细。

  他当年为救她,失去了左臂,却从未怪过她。后来“五毒派”的人暗中埋伏,她受了重伤,虽保住一条命,但往后十年的岁月,她活得极是辛苦,每每一发病,胸口就痛得死去活来,有时晕厥过去,总得昏睡多日才能醒来。

  爹娘为她延请大夫治病,但三、四位在江湖上名号响亮的名医大都有些古怪脾气,又不知隐居何处。

  她后来才知,是他费了一番心力,逐个探访,又不晓得使了什么劲儿,才将那几位手段厉害的怪医请上“天龙堂”。

  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单刀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占有一帘之地。两年前,他终于掌握了“五毒派”的动静,并开始集结江湖好手,欲彻底解决多年来“五毒派”对中原武林的种种毒杀行动和伏击。

  这十多年来,每回见他上“天龙堂”,她心里就无比欢喜。

  原以为那般的欢喜十分纯粹,如同与久未见面的亲人重逢了,总有着许多话想说。

  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一旁静静倾听,可她真喜爱他专注的模样。专注端坐在她面前;专注听她说话、听她弹琴;以他自己说不定也未曾察觉的专注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以往,尚不知自个儿的身子能否撑下去,她一直不敢多想,直到三年前求得“续命还魂丹”,这心疾之症终有了治愈的可能。

  她胆子大了,心也由着放开,下意识允许自己作着有关于他的梦。梦境是飘渺的,但他的脸却一日比一日清晰,印在她的心版上。

  这般的喜欢呀,又怎么可能纯粹?

  “恩海,你和九师哥一样,都有了喜爱的姑娘吗?”她又问,秀丽的五官端持着,唇边甚至有抹轻弧,其实心已提到嗓口,小手把他的单掌握得更紧,像要掐进他血肉里。

  “我没——”他果真没有吗?刀恩海话陡地顿住,深幽幽的眼流露出一贯的专注。

  “怎么不说话了?”

  他喉结又蠕,略微艰涩地道:“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只不过,现下已由不得他了。

  “你不急,旁人都替你着急了。只怕到时候乱点鸳鸯谱,把一堆姑娘往你怀里送,也有得你受的了。”唉唉唉,她这算是“出言恫吓”吧?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喜爱她呀?

  “击玉。”他一唤,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教他沉肃的眉眼和语气吓了一跳,杜击玉微微一怔,下意识轻应着。“什么事……”

  唇瓣真的太干涩了,刀恩海抿了再抿,仍滋润不了。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道:“我娘亲在去年久、不小心感染风寒,跟着生了一场大病。”

  “那刀伯母现下好些了吗?”她问得真切,水眸流泄出关怀。

  刀恩海颔首。“已转好许多,但大夫仍交代了,要小心照看,不可马虎。只是……病过一场后,娘亲的身子骨确实已大不如前。”

  老人家是这样的,原本健健朗朗、没病没痛的,可就突然来这么一下,莫名其妙便垮了,想回复到以往的状态便十分不易。杜击玉咬咬软唇,有些难过地望着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安慰话才好。

  反握她小手的力劲太重了些,教她微微泛疼,可她也不出声,就任由着他。

  四目相凝了一阵后,刀恩海接着说道:“娘亲说,她有个心愿,希望有人成全她。”

  “刀伯母把那个愿望说与你听了吗?”她摇了摇他的大掌,美脸儿率真且诚挚。“若我帮得上忙,你告诉我。”

  “击玉……”低嗓又唤。

  “嗯?”

  “你帮得上忙的。”

  “当真?”她眨动着发亮的眸子。

  “嗯……”刚峻脸胧刷过一抹奇异颜色,快得无法捕捉,没头没脑地,他忽地丢出一句话。“你还记得那些话吗?”

  啥儿?“……哪些话?”杜击玉两道柳眉儿迷惑地挑起。

  刀恩海的嘴角又抿,似乎有些紧张,再启唇时,声音如粗砾磨地般干涩。

  “那一年在‘刀家五虎门’,你受了伤躺在床榻上时曾提过……往后,我要有事你能帮得上忙,一定、一定要告诉你……”

  是了。那是她那个“一定、一定”的约定。

  她当然记得。

  “你想到可以让我帮上忙的事儿了吗?”她笑了,甜甜软软的,觉得自个儿原来还有那么一点用处。真好。

  她笑意不减地问:“恩海,我能帮你做什么?”

  他胸膛鼓起再鼓起,吸入好大一口气,跟着重重一吐——

  “我要你和我成亲。”

  第四章  巧啭且听真本意

  在天光清净的午后,策马出衡阳城,城外草木已沾染了秋意,桂香枫红、草淡云轻,湘南的野景如此多彩,美得诗意。

  熟练地以单掌控制缰绳,他避开城外往来的百姓,驱马沿着两旁生长着水杉木的上道行去。水杉笔直细长,枝哑光秃,褐色树皮已褪,露出近乎灰白的一层,在闲情诗意中也添上凄清气味。

  又行过一刻钟左右,人烟愈见稀少,马匹忽地舍弃了上道,切入一片枫林里。

  林中幽静,只有马蹄踩过落叶发出的声响,规律地、沙沙地响着,直到,他瞥见不远处缓缓踱来的一抹轻影,才陡地勒住缰绳,扬眉伫马。

  瞧见马背上的玄衣男子,杜击玉亦顿下步伐。她怀中斜抱着一只琴匣,隔着一小段距离凝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芳唇轻喃,有些讶然似的。

  高大的骏马踱到她面前再次停伫,刀恩海迅捷地翻身下马,见她略喘的气息和偏白的肤色,不禁蹙起眉峰。

  “为什么不在教琴师傅那儿待着?”他不答反问。

  “我……呃……琴课上完了,我还和师傅说了会儿话,想想左右无事,就走来这儿等师哥了。”

  这些年,她学琴学得极勤,换过几位教琴师傅,如今的这一位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独自隐居在枫林后的一处茅庐草堂,当初为跟着老人学琴,可吃了不少苦,她那些无往不利的“乞求之术”连用了三回,才让老师傅点了头。

  她每隔十日来此一趟,以往都是师哥们轮番送她过来,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前来接她回去,因此适才见着他,她真是挺讶异的。

  “师哥呢?”她讷讷地问。

  “他们都忙。我上回曾送你来过,还记得路。”

  “喔……”她不太相信几位师哥全忙得没法儿来,但端详着他沉静的神情,又下像随意编个借口搪塞她的模样。

  心儿咚咚跳,仿佛纠缠她多年的心疾又要复发似的……没法子啊,谁教他三天前在石雕小亭里突然对她开口,求她“帮忙”。

  他向她求援,尚不知何事时,她欢喜得几要把持不住,以为这么弱的自己如今终于能帮上他一点点忙,而一身傲骨的他肯开这个口,当真是将她视作自己人了,而且是很亲近、很亲近的那种。

  结果她的欢喜开心维持不过须臾,立即教他接下来的话给震得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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