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可是紧急了?”
“出来商量。”
“店铺都未开门,到什么地方去?”
“我来接了你再说。”
结球到楼下等他,清晨,大节刚过,淡了三墟,气氛有点冷清,橘黄色路灯仍未熄灭。
袁跃飞的车子来到,看见灰衣的林结球在等他。
任何人在这种路灯下看上去都会象一只摄青鬼,但是结球在橙色光芒掩映下却象洋娃娃。
她动起来了。
结球拉开车门上车。
“去纽约吧,还想什么。”
结球问:“你呢?”
“多谢你通消息给我,我会跪着求周总。”
“祝你幸运。”
有人敲车窗,一看,是名女督察,似笑非笑地劝导:“先生小姐,天快亮了,请回家吧。”
结球连忙诚恳地说:“是,是。”
一方面叫小袁把车驶走。
“你为什么不解释?”
“说什么?我俩是久别重逢的兄妹?”
小袁将车驶返公司。
结球说:“我想留下来证明自己实力。”
“谁在乎你有否实力,你是周派的人,周一走就有人排挤你出局。”
“真的那样险峻?”
“同你讲得滴血也是白说,你不怕,反正你有妆奁。”
“袁,我怕周总误会我对她有意思。”
“同她说个明白呀。”
“难以启齿。”
车子驶入停车场,被人截住,一看,真巧,正是周令群。
周令群下车,“什么事,清晨六时就来上班?”。
他们异口同声,“我俩有话说。”
周令群想一想,“在车上说吧,不怕隔墙有耳。”
三人坐在小袁的小房车里开闭门会议。
她问袁跃飞:“你都知道了?”
“是,结球不瞒我。”
“真是好手足,”周令群叹口气,“如果纽约答应收三个人,结球是否可以动身?”
结球大着胆子说:“周姐,我一向敬重你。”
令群温和地说:“我明白,你是怕我误会,你太小觑我了。好同事最难得。”
结球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是,是。”
“那么,说好了,一组人一起走。”
结球点点头。
三个人一起下车。
周令群先进电梯,他们等下一架。
结球说:“真不舍得。”
“婆妈。”小袁讪笑。
“其实没有分别,一般用英语,每周工作百馀小时,不见天日,回家倒头昏睡,月底出粮。”
“离思讯近得多,记得吗?”
呵,是,那孩子。
“五个小时航程,长周末都可以到纽约度假。”
“你的心里总有小思讯。”
小袁不出声。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拉开抽屉,把磁碟取出,放进电脑。
她也犹豫过,看,还是不看?她一向尊重别人的私隐。
信息立刻在荧屏出现。
离开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趁这空档,看个究竟,王的日志为什么都写给罗拉莱。
日志一开头这样说:“第一次见到结球,在老板的船上,那只游艇,叫做“兴高采烈”。”
结球不禁泪如泉涌。
是吗,在那只船上?她一点也不记得。
老板每年秋季都举行游艇会,招待属下玩个痛快,人头涌涌,她哪里记得。
“当时,她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看同事钓鱼,她戴一顶三角形苦力草帽,白衬衫在腰间打一个结,深蓝色一二个骨裤子,软底平跟鞋,打扮像五十年代少女。”
是,结球记得她是有那样一套服饰。
“同别的女同事争艳斗丽,完全不同,噫,那边有人争着表演法语呢,又有人比较腕上金表,只有她,异常沉默,十分投入,看看鱼群游弋,同事周令群走近,似笑非笑说:“在看什么?””
结球用手捧住头,深呼吸一下,怪不得那位同事不舍得把日志洗掉,她一定是读过了,深觉感动。
“周与我在宇宙已经共事十年,因为某种原因,她始终低我一级,我欣赏周的能力,也信任她,于是问:“那边是几个新来的见习生?””
结球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与袁跃飞一起去游艇会,但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她。
“周说:“是,那清丽的女孩叫林结球,多么奇怪动听的名字,为什么叫结球?原来她父亲是粤人,他们喜欢用波、球这种俚字入名,取其圆通之意。””
结球没想到周令群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她对日志入了迷,像是读一篇小说一样。
这时,有人敲门。
结球抬起头来,秘书轻轻说:“林小姐这么早回来了。”
结球答:“你也早。”
“昨日有些信件还未处理,要咖啡吗?”
“我自己斟。”
“我买了新鲜松饼。”
“有无巧克力甜圈?”
“我马上替你拿进来。”
结球揉揉双眼,补一点妆。
秘书捧着早点进来放下。
她没有即时离去的意思。
结球问,“你有话说?”
那女孩子镇定而直接地说:“林小姐,听说你要去纽约。”
结球大奇:“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看到蜘丝马迹,周总与纽约的往来忽然密切,公司传言纷纷,她如果走,你一定也跟着去,林小姐,我也想去纽约。”呵,这样细心。
“传言归传言。”
“可否带我去?我一定会努力工作。”
“外国生活不易过。”
“我想增长见闻,吃点苦不算什么。”
结球微笑,“有志气。”
但是,又怎能一队兵那样全部走呢。
她只能这样说:“我给你留意。”
小女生出去了。
结球觉得份外寂寥。
八点未到,同事已纷纷回来。
结球发呆,这世界,无论失去了谁,照样运作。
物是人非,也许,去到另一个都会,从头开始,她会复元得快一点。
她传电邮给周令群:“我决定跟着走。”
就这样敲定了。
结球继续读日志。
“那女孩转过头来,我看到她淡雅秀丽的面孔,含蓄微笑,半垂着大眼睛,该刹那我就倾心。”
结球捧着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
这日志一共有多长?切莫一下子看完,看完就没有了。
结球的心凄酸。
“我查阅她的履历,看上去似十多岁的她已经成年,那种出身优良的年轻人永不显老,我在廿三岁时已沧桑,思讯也已出生,若想与她匹配,我必须重新创造自己。”
所以他告诉她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把她交给令群:“好好教这女孩”,她有一股叫我羡慕的优然气质,与我们蝼蚁竞血寸土必争的恶俗不一样,每日回到公司,我总到她岗位附近去走一回,看见她白皙小脸,便觉满足。
“渐渐,我失去控制,痴恋结球,她还不知道,我掩饰得很好。
“一早,我到她家对面去等,她住在一间父母送她的小平房里,门口种植玫瑰花,一时间,在清晨的冷冽空气里,我不明白在等的是一个女孩,抑或是我的理想。
“我终身努力,便是想超越自己的出身,文盲父亲徙置区工厂机器轧轧声,润滑油的气味与黑色素像是蚀入他与我的血液里,想要清洗谈何容易。
“她出来了,天然有点卷曲的头发带着紫蓝色薰衣草香味,伦敦大学毕业的她英语口音是那样娇矜,我倾心于她。
“我藉故每日送她上班,我介绍思讯给她认识,我要思讯长大了像结球那样细致矜贵。
“但是,现实总不舍得不提醒我的过去,我见到玉意,她穿着大花裙子,头发染成橘黄,问我要钱的时候,鼻翼泛着油光,颊上毛孔与她性情一般粗糙,我尽量不出声,尽我的能力满足她。”
结球读得呆了,眼睛酸涩而不自觉。
这时,有人推开她办公室门。
不用说,当然只有上司才能这样做。
周令群过来,拥抱她一下。
“开始收拾杂物吧。”
结球问,“去到那边,住什么地方?”
令群闲闲答:“凡事有我。”
“能者多劳。”
“结球,进了大染缸,你的一张嘴也不比从前那样平实了。”
“周总教我。”
周令群终于不避嫌,伸手拧一拧她的面颊。
结球问:“你带多少人?”
“你们两个。”
“没有其他人?”
“还有我的家务助理,没有她可万万不行。”
“秘书及司机呢?”
“这些纽约都有,你想怎样?”
“把麦倩儿也带走。”
“下一艘船吧。”
她出去了。
结球叫秘书进来,“你都听见了?”
“谢谢林小姐,别忘记我林小姐。”
“你放心。”
袁跃飞跟着进来,兴奋得不得了。
“我立刻翻阅GQ,看纽约行政人员穿什么西服,结球,人要衣装。”
结球忽然想起衣着考究的姚医生。
糟,还未通知他要飞越大西洋。
以后不能与他跳舞了。
她连忙打电邮给他:“姚,今日接获通知,公司将派我往外埠上班……”
小袁非常雀跃,“我已与思讯通过消息,她也很高兴。”
不知不觉,把联络思讯的责任,推到袁跃飞头上,幸亏他异常胜任。
他又问:“结球,你的住宅可打算租出去?”
“不,我会每季回来住几天,请工人十天八天打扫一下。”
“大好了,我回来也不必住酒店。”
结球笑,“欢迎欢迎。”
结球内心怅惘,这就要走了,匆匆忙忙一只皮庆,拎起跑天下。
在古时,叫跑码头,一处到兄一处,到处是家。
现代的行政人员,还以为挺时髦呢。
她走到会议室,就是在这里,受了委屈,差些没流下泪来,被周总教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嗤一声笑出来,什么时候女红妆变成大丈夫。
“呵,”周令群答,“自男女同工同酬那日开始。”
你总不能同男生支同样薪酬又要求保留女性特权。
回忆一幕幕似箭一般飞射过她的眼前,事情一过去才往往看得一清二楚。
下班,她回家去,吩咐女佣如此这般。
女佣有点踌躇,“工钱能怎样算?”
结球温和地答:“照旧。”
她笑逐颜开,“谢谢林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大响。
女佣去看了一下,“林小姐,是生面人。”
结球发现是姚伟求。
“咦,你怎么来了,请进。”
他灰头灰脑,一声不响坐下。
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可以登堂入室,坐着喝咖啡了,可是心情坏到极点。
“什么事,病人失救?”
他已不想转弯抹角,“请留下来。”
“嘎?”
“结球,你一进医院急症室我已知命运,尽管你头晕眼花,面红身热,仍然那样幽默可爱,我对你倾心,即使只做舞伴,也是一个开始,留下来,我们结婚吧。”
结球摸不着头脑。
“姚医生,我俩并不熟稔,你镇静一点,先喝一杯咖啡。”
他的声音有点呜咽,“不要走。”
“那有关我的工作前程,一定要去,也许一两年就可以回来,时间过得很快。”
“让我照顾你,别再为工作担心。”
结球笑了,“我真的不是你对象,我要是像你那样想,根本不用工作,反正都是住这间祖屋,开这辆房车,我上班是因为我喜欢做事,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姚叹口气,“我怎样才能打动你,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第一时间把动向告诉你,你是我尊重的朋友。”
他握住她的手。
“我会回来度假,届时有空,请我跳舞。”
“你大残忍。”
结球笑笑改变话题,“你可喜欢我家?”
他这才抬起头来浏览,“简约主义,空无一物。”
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么说过。
“今日可打算与我跳舞?”
他木然答:“没有心情。”
结球点头,“开始惩罚我。”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哪里我都去。”
姚像是忽然想开了,“跟我走。”
他把她带到一座大厦,原来是间社区中心,推开其中一间课室门,只见许多老人家,双双对对,正在学跳土风舞。
结球大乐。
这时,她也十分不舍得这位西医,他在她最孤苦凄凉的时候带她出来寻欢作乐,暂时得到喘息机会,他是她的恩人。
导师看见他们两人进来,误会是助手,连忙说:“你们迟到,还不快快一人带一组开始练习。”
音乐奏起,是首美国流行乡村民歌,叫《七零八落的心》,结球不管三七廿一,与姚伟求跳起来。
老人家在他们身后纷纷摹仿。
不消十分钟,他俩已经跳熟:转身、踢腿、拍掌,只觉好玩。
姚医生施出浑身解数,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希望若干年后,这个秀丽的,穿透明白纱边内衣的女子仍然会记得这一舞之情。
年轻的医生也是被社会宠坏的一个,今日忽遭遗弃,特别凄酸,他化悲愤为力量。
第五章
一小时后,舞会结束。
导师夸奖他们:“做得很好,下次可别迟到。”
两人唯唯诺诺,一溜烟逃走。
回到车厢里,笑得弯腰。
边笑结球像是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真没良心,那么快就这样开心。
结球黯然。
姚忽然轻轻说:“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结球出了一身汗,衬衫贴在背脊上。
到了家,姚要回医院,没送她进门。
她朝他摆摆手,车子驶走。
结球略觉遗憾,但是他没有叫她渴望靠近他嗅闻他气息的吸引力,她对他没有欲望。
结球还有事要做。
她拨电话给方玉意。
“可以见个面吗,明天下班我到府上来。”
“欢迎你!林小姐。”
结球想收拾行李,可是一想,还是到了那边买新衣好,小袁说得对,入乡随俗,是最聪明做法。
她收到思讯的电邮,这小女孩愈来愈懂事,她这样写:“只要你与袁大哥在一起,我就很高兴,觉得安全,有一日也许你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与母亲联络,并且原谅我。纽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袁大哥说暑假会接我去篆…”
袁跃飞所有计划里都少不了小思讯。
你看,上天总有办法填补每一个人的缺憾,一个人总不会一无所有。
运动过后筋骨舒畅,结球倒在床上,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只觉孤单。
结球起来,用手提电脑继续读给罗拉莱的信。
她知道这一读会到天亮,但是她已许久没睡好,她不在乎。
他这样写:“她有雪白的一双小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但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做过粗重工夫,自小,除出洗面刷牙,大概也不沾水,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只得翻书吧,所以功课那么好。
“叫我额外留意自己的一双手,非洗刷干挣不可,小时候没鞋穿,,经济不至于真的那样差,可是大人根深蒂固觉得不值得在小孩身上花钱,一下不合穿又要买新的,多烦,只给一双胶拖鞋,上学,穿旧橡胶鞋,放了学帮工,指甲缝捆黑边,手脚都满是茧。
“我努力学习新玩意儿,以便讨好她,真没想到她会喜欢玩过山车,平日不大爱说话的嘴巴忽然张大大尖叫,可爱到极点。”
结球作不得声,整夜踱步。
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好,结球都不敢肯定形容的是不是她。
他爱她。
在他眼中,林结球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