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头干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烧红,叫他尴尬。
他是执业西医,什么没有见过,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觉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脱出来,舌头伸老长,喘息不已。
他几乎无地自容。
只听得结球说:“换好了。”
这是她少女时的惯技吧,做熟了的,自学校出来,告诉母亲去同学家温习功课,在车后座换上舞衣,玩几个钟头再算。
他开不了口,双手还算镇静,把着驾驶盘,把车子驶到目的地。
结球问:“谁的生日?”
他没有回答,自该刹那开始,他决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还要更多。
舞会主人庆祝结婚一周年。
客人肆无忌惮地说:“哗,一年了,真不容易。”
“没想到挨得到一年,伟大。”
“还以为三个月就分手大吉。”
结球知道她没来错地方。
她与姚医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们站到露台透气。
姚医生咳嗽一声,“你平日还有什么消遣?”
结球没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乔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赛纳河风景。
人总是忘不记第一次。
她对他的印象不变,始终是那么完好。
这时,结球转过头来,轻轻答:“我是老木头,哪里有什么消遣,不过,下次记得再叫我出来跳舞。”
道别时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说:“明年再见。”
那女郎笑着耸耸肩答:“希望。”
这样豁达,倒也难得。
姚伟求问:“开心吗?”
结球点点头。
“既年轻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广部副总经理,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结球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请送我回家。”
到了门口,他大胆地问:“可以进去喝杯咖啡吗?”
“改天吧。”
他不敢勉强。
能与她时时跳舞,已经够好。
原来家里电话一直在响。
结球取过听筒。
是袁跃飞找她,“思讯圣诞前回来。”
“是,我邀请她。”
“为什么不让她到欧陆度假?”
“太冷了,待春假吧,我们一行三人去巴黎。”
“说得也是,我负责接飞机。”
结球轻轻把纱衣脱掉,这才发觉外套及衬衫漏在医生的车厢里。
她问:“你替思讯补算术?”
“主要是代数与三角。”
“你是专才?”
“抱歉,八科全考甲级。”
结球唏嘘,“思讯也算不幸中大幸了。”
他问得很小心,“你心情好一点没有?”
结球不出声,泪盈于睫。
“还时时想起旧事?”
她轻轻答:“每一天。”
小袁叹口气,“结球你真难得。”
她轻轻挂上电话。
第二天,珠宝店经理通知她,蓝宝石指环已经售出。
结球去到店里,只看到一张七万元支票。
“咦。”
经理同她说:“除却折旧率,还有,寄卖三七分账。”
结球暗叫一声奸商。
只得收了支票。
她第一个问袁跃飞:“欠你多少?”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有钱存在我处。”
“是吗。”小袁说了一个数目。
“我卖掉了那枚指环。”
“何必呢,留给思讯做纪念品也好。”他脑袋里只有那小女孩的福利。
“她知道那不是给她的,骄傲的她未必接受。”
“你很了解吧。”
结球托袁跃飞到人事部去查欠单。
小袁这样说:“大家都不打算计较。”
“不,什把数目告诉我,真不等钱用,可集资买六合彩。”
小袁报了一个数目。
还欠二十多万,结球私人填了出来。
“你没有这个义务。”
“小袁,我也有份吃喝。”
她的语气有点黑色幽默。
这是真的,东方号快车、北海道温泉、阿斯本滑雪、那骚晒太阳……她全有份。
这件事了结,她心略安。
小袁同她说:“你瘦了许多,当心身体。”
“你去安排点节目给思讯。”
“打算请她去东京。”
“呵,重头戏。”
“还有,看看她功课进度。”
他俩一起去接思讯飞机,抬头等半晌,有人大声唤他们,还不知道是谁,停睛一看,呆祝这不是思讯吗,雪白面孔,胖了,也高大不少,短短几个月,脱胎换骨似,她的气质全改变了,本来眉宇间一股怨怼之气,此刻完全消失,朝气勃勃。
一个箭步过来,“阿姨,袁大哥。”
他们一人一个拉住思讯的手。
旁边有日本旅客怪羡慕,搭讪问:“女儿回来度假?”
结球回过头去笑笑答:“是。”
她从来不打算否认。
在车上思讯一直说着留学生涯苦事乐事趣事,与结球少年时经历大同小异,原来世上人情世故一成不变,科技再发达,也对七情六欲毫无影响。
他们二人一直聊到天亮。
小袁在书房沙发上盹着,结球发觉这个王老五的袜子穿孔。
清晨由思讯负责做早餐,头头是道,原来学校有烹饪课程。
袁跃飞叫她把功课拿出来,不知怎地,忽然严厉地责备起来,思讯红着眼睛垂头默不作声。
结球看不过眼,“这是干什么,我最反对在饭桌上教训孩子,还吃不吃呢。”
真的像一家人,慈母严父,虽然这对父母只比女儿大十多岁。
只听得思讯说:“不,袁大哥说得对,我写报告是大不小心。”
整个上午,他教她重写,态度认真,叫结球讶异。
下午,才一起去订往东京飞机票。
结球说:“两个人都走了,我怕周总不高兴。”
“一年到头,总得松口气。”
周令群知道了,问:“去何处?同谁去,又是那孩子?”
结球点点头。
“我对你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你会把这样复杂的关系处理得如此妥当。”
结球陪笑。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这袁跃飞夹在当中干什么?”
结球的心一动。
他是真的关心那小孩,人同人之间也有完全不谈利害的时候。
下午,结球陪思讯去买衣物,也眷袁跃飞添了两打袜子。
“同学们都偷偷开始化妆,有些假睫毛上面有闪粉。”
结球轻轻问:“你觉得好看?”
“不知多丑陋。”
“你能分辨美丑叫我十分高兴,这叫做品味。”
思讯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们两人坐下喝一杯咖啡。
“思讯,反正回来了,可要见你母亲?”
思讯的喜悦刹那间一扫而清,垂头不语。
结球说:“她现在很争气,离开了那男人。”想起那股体臭及那对褐黄色的兽睛,结球仍然忍不住打冷战,“现在自力更生。”
思讯不为所动。
结球叹口气,“你长大了自然知道,大人也有他们的难处。”
思讯完全变了,她强忍看一言不发。
结球知道这是小女孩对她最高的尊重,觉得宽慰,思讯识得好歹,这已经足够。
“她回到保险公司工作,生意很好,上个月开了五十多张单子,上司对她另眼相看。”
思讯仍然缄默。
这时,邻座来了一对母女,那女儿同思讯差不多年纪,穿最时髦新装,染花皮夹克上还加钉珠片,令人眼花撩乱,她百般爱娇,缠看母亲不知要些什么,絮絮细语。
思讯目光静静落到她们身上,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
这时,结球轻轻说:“你还有我。”
思讯到底还小,听到这话,落下泪来。
“各人命运不同,小小年纪,不必伤神。”
这时,袁跃飞来了,“一切办妥,后天出发。”
思讯轻轻鼓掌。
她由衷佩服阿姨及袁大哥,对他们来说,世上好像没有难事,什么都做得到,也愿意出力,做他们的子女,真是幸福。
趁着高兴,她鼓起勇气说:“我看不清黑板——”
袁跃飞大为紧张,“怎么不早说,可是患近视?可怜,立刻去验眼。”
结球暗暗好笑。
小袁立刻找到相熟眼科医生,一小时内就办妥验光配镜,替思讯置了即用即弃隐形眼镜。
也算得是无微不至了。
结球把袜子交给他,“思讯帮你挑的。”
他忽然涨红了面孔。
傍晚,他们三人在家各自看书。
思讯一个人静静做智力测验, 袁跃飞看爱克斯人漫画, 结球手上的一本书叫《走出真实世界之前十样必学技巧》。
一时公寓内寂然无声,可是气氛和谐。
周令群打电话来问他们在做什么。
结球据实报告。
令群十分羡慕,“我也来参加。”
结球骇笑,“不,不,拜托,你一到大家肃然起惊敬。”
小袁只得站起来告辞。
他把窗子袋抱在胸前走出去。
结球把那本小书看完才熄灯。
她轻轻说:“你也看得到,思讯很好,你可以放心,你如有其他心愿,不妨对我说,那只指环我觉得来自不义之财,恕我不能接受。”
结球转了个身,呆半晌,觉得胸前仍然有一个大洞,只得闭上双眼。
第四章
过两日他们出发到东京。
思讯还是第一次来,结球觉得歉意,他从不偕女儿旅游,是个失职的父亲。
思讯玩得很尽兴,袁大哥陪她到各个游乐场玩得非常痛快。
但是她得到最终印象却是:“东洋人一切新玩意都抄袭自欧美。”
袁跃飞笑,“可是,还有许多人抄上抄,又翻抄他们。”
结球摇头,“少男少女倒也罢了,连若干中年人也迷东洋风至死,不可理解。”
小袁问结球:“你呢?”.
结球不忘自嘲:“我是假洋鬼子,全盘西化。”
思讯笑得弯腰。
她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天。”
结球温和地说:“你的一生?还有一百年要过,许多良辰在等着你。”
思讯拥抱结球,结球摩娑着她的头发,真像一对母女。
他们满载而归。
随即又要送思讯上飞机回英伦。
结球带着最新型号掌上电脑回公司当小礼物,每个熟人一具。
一位同事接过说声谢谢,犹豫一下说:“结球,我有话讲。”
“什么事?”
她把结球拉到一角,“是这样的,我们接收了王的遗物,在清洗他私人电脑硬件档案时发现了一些日志。”
结球静下来。
“我没有细看,但有些信,好像是写给你的。”
“我?”
“是,收件人是Lolali。”
结球震动。
王生前一直说人至要紧Love、 Laugh、Live,所以替略为忧郁的结球取了一个昵称,叫罗拉莱,取那三个字头两个字母连接在一起,骤眼看,还以为是意大利哪个地方。
“周总嘱我们洗清档案,可是我私人给你留了下来。”
结球说:“谢谢你。”
“这件事可别让别人知道,周总会不高兴。”
结球点点头。
“结球,你对大家都好。”
同事把一件东西交到结球手上。
结球感慨万千。
周令群也是为她好,人已经不在,日志还有什么用。
一时结球也没有时间去看他写了什么给她。
忙了一天,双目昏花。
姚医生打电话来。
结球问:“跳舞?”
“是,我名叫姚跳舞。”
“为何小器?”结球讶异。
“除出跳舞,不可以找你?”
“近日我双目时时酸涩流泪,有什么补救办法?”
“每半小时离开电脑片刻。”
“找我何事?”
“听听你声音。”
结球苦笑,“我一向不懂卿卿我我,絮絮细语。”
“结球,我有朋友看见你同一男士喝茶,那人,有个颇大的女儿。”
结球嗤一声笑,“眼睛真尖利,那位先生是我同事,未婚,姓袁,少女是我外甥,姓王,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可是,你们三人态度非常亲昵。”
“这叫友情。”
他忽然斗胆,“我同你呢?”
“舞情。”结球胡诌。
“世上没有这种事。”
“现在有了,一舞生情,对,还有无节目?”
姚啼笑皆非,“你只在乎跳舞。”
“正确。”
“你不关心一个西医的工作收入?”
“别人的入息关我何事?”
“我的婚姻状况呢?”
结球不再回答。
姚医生报复性地说:“没有舞会。”
他挂断电话,好端端发起脾气来。
结球只得收拾桌面,预备离去。
“还在这里?”
是周令群的声音。
结球有点逃避,此刻累了,不想应酬上司,但也不得不挂上一个笑脸才抬起头来。
周令群看见她脸尖尖怪可怜,伸手过来不知想做什么,结球在刹那间已决定蹲下佯装拾东西避开那只手。
但是周令群也懂得抑制,她把伸到一半的手臂缩回来,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要不要去喝一杯?”
结球答:“今日有点倦。”
“只一杯。”
无论是上司或是朋友,这样央求,总得应酬一下。
在路上她问结球:“你找到新对象没有?”
结球叹口气,“没有用心找,心理上也没准备好。”
“我同……分开了。”
结球不予置评,经验告诉她,一对情侣有拗撬,其中一方诉苦,其实不过想宣泄一下,朋友切忌附和,无论当事人把另一半踩得怎样贴地,旁人也不可表态,否则后患无穷。
她们在酒馆坐下,结球叫了黑啤酒。
“是她提出分手。”
结球静静聆听。
“家庭与社会均给她压力,她不得不屈服。”
结球抬起头来,发觉这是一间同性酒吧,没有男生,连侍应都清一色全女班。
她天性豁达,并不介意。
但暗暗替周令群担心,这种环境,碰到一个有心要陷害她的人,可以控告她利用上司权力骚扰。
“结球,我已要求公司调我去纽约,在那里,我也许会开心一点。”
原来她真的有话要说。
结球不出声,令群已经决定了的事,没有什么人可以改变她的主意。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走?”
结球一怔。
真的,她在这里还有什么呢,令群是一手提拔她的导师,跟着她,省却多少麻烦,可专心工作。
她抬起头来。
“我只可以带一个人走,你不去,我找袁跃飞。”
但是,先让她选择。
“为什么不能整组人一起回总公司?”
“这边也等人用。”
“我想一想。”
“好,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
结球点点头,站起来离去。
一路上有漂亮的及不漂亮的女子回过头来看她。
回到家,累得抬不起头来,结球决定先睡一觉。
她把闹钟拨到四点半。
铃声忽然响起来,天还未亮,结球睁开双眼,仿佛感觉到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头发。
她停了停钟,起床,淋浴卸妆,接着冲杯黑咖啡,在互联网上读新闻。
清晨,思想清晰,份外有条理。
走吧,跟着周令群到新世界去,留下来的话,极可能会受到政治斗争。
可是,结球又舍不得相熟的理发店,她只需走进去坐下,一号便知道该怎么做,还有跑惯了的书店及时装店,一早把她所需留下来。
她得不到结论。
给球拨电话给袁跃飞。
袁惺忪地来听,“谁,谁?”
结球简单地说:“周总要去纽约,问你我去不去。”.他在一秒钟内清醒了。
“我去!”
“有什么好处?”
“你做梦呢,不走行吗,你我在公司因她得到多少特权,她一走,人们不尽力将我们二人铲除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