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习惯?”绿荷不信。“贝勒爷是个大男人,如今你长大了!你们三年没见,现在忽然要侍候一个大男人,你当真能习惯吗?”
“把自己当奴才,就能习惯。”织心走到窗边倒杯水,送到绿荷面前。
“奴才!你话说得大,冠冕堂皇,实则心虚。”绿荷斥她:“贝勒爷是男人,你是女人,你忽然要侍候一个大男人,我就不信你没知觉。”
织心却说:“奴才侍候主子,不管主子是男是女都一样。”
“再怎么一样,贝勒爷还是大男人,你是闺女,要是贝勒爷没出过门倒好,可三年未见了,忽然侍候个大男人,能不别扭?”
织心别开眼,淡声问她:“绿荷姐,天晚了,你不歇息吗?”
“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若不能侍候贝勒爷,我可以跟福晋提。”
“不,”织心说:“贝勒爷是我的主子,奴才不能挑主子,除非贝勒爷不要我侍候。”
“你又何必勉强?”绿荷试探问:“或者,贝勒爷生得高壮又英俊,你心动吗?”
“绿荷姐,你太放肆了。”织心喝斥她。
绿荷笑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见了贝勒爷也心动。”
织心转过身,不予理会。
“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在贝勒爷眼前侍候,难道你没想过,有天贝勒爷会将你收房?”
织心一愣。
半晌后,她淡淡地答:“没想过。”
绿荷眯起眼。“那么现在呢?我提醒你,你应该想到了。”
“绿荷姐,你想多了。”
“怎么会?这样的事,你该多个心眼——”
“奴才便是奴才,主子有主子的打算,奴才再多心,也全是妄想。”
寥寥数句,她打断绿荷的残念。
“可我说的,却是可能发生的事实!”绿荷不放弃。“说真的,倘若我是个男人,就不可能不对你心动。你太美了,又唾手可得,对爷们来说简直如探囊取物,美人轻易可得。”
织心不回话,似充耳不闻。
“好吧,我看,我说的话你不想听。”叹口气,绿荷站起来走到门口。
织心没送她。
“看着吧,到头来,看看是你对还是我对。”站在门口,绿荷固执地对织心说。
织心还是无话。
绿荷这才转身走了。
此时夜已过大半,织心挂心主子,于是匆匆梳洗,准备再返回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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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回到屋内,雍竣已入睡。
她为主子换过额上的湿巾,拉整被子后,便取出针线绣品,利用刺绣打发时间,安静地坐在一旁陪伴照料。
大半夜过去,大贝勒没有动静,显见他睡得不错,病况还算稳定。
直至此时了,织心也开始感觉到疲累。
终于她放下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再换过他额上的湿巾,此时天已将亮,浓浓睡意席卷而来,织心倚臂靠在床边打盹,不敢熟睡……
天大亮,雍竣清醒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是趴在他床边的人儿。
那是张美艳动人的脸蛋。
如此美艳多娇的女人,为他所有,是他的贴身婢女。
他不否认,这感觉十分奇特。
过去织心还小,她确实生得清丽脱俗,却谈不上美艳!但是现在她大了,只要是个正常男人,不可能再漠视她的娇媚。
他是个正常男人,当然动心。
不过,这个美人本来即为他所有,虽则动心之外,却不需巧取豪夺。
没有那野心勃勃的刺激,再美的女人,也缺了把火!
美人易得,佳人难觅。
美人美则美矣,没有追欢求爱的过程,实在缺乏兴味。
想到这里,雍竣淡然一笑。
就在此时,他看到那件遗落在床边做了一半的绣品。绣布上,那幅手工精描的花鸟,看来并非俗物,不像市集上贩售的俗品。
他取起绣布细看片刻,冷凝的眼落在他丫鬟的脸上。
梦中,织心莫名惊醒。
她睁开眼,看到正注视着自己的雍竣。
“您醒了?”她立即警醒,双眼还睡意迷蒙,脑子却已清醒大半。
“扶我起来。”他吩咐。
织心立即伸手搀扶起他,然后立起睡枕,让他靠在床头。
“你一夜没睡?”他问,声调徐淡。
“我担心您,怕夜里伤口恶化引来高烧不退。”走到门边绞干一条盆里的湿巾,织心回答。
回到主子身边,她轻柔地为他拭脸。
“我自己来。”雍竣接过湿巾。
织心没多话,只调头走到屋内箱笼旁,取出里面干爽清香的被套。
“我都忘了,你今年几岁?”他忽然问。
“十七。”织心答,俐落地套好被褥,为主人换了新被,之后走到屋外,唤小婢们为屋内炭盆换过新炭,并送一壶水进屋。
“这绣品上的花鸟,是谁画的?”待她回头,他忽然又问。
织心愣住。“是奴婢。”她怔立,垂眼答。
雍竣挑起眉。“没有画笔、颜料,你如何作画的?”
“当年离家前,爹爹给了奴婢一些作画的工具。”不敢瞒一句,她详实答。
他松开手上绣布,那绣品应声落在床沿。“你是奴才,岂有时间作画?”他问。
“大贝勒出门三年,这三年给了奴婢时间,是大贝勒的恩德。”
他面无表情。“你是在告诉我,你的事太少,所以时间太多?”他语调冷然。
她心一揪,轻声道:“大贝勒回来,奴婢就不会再画了。”
盯着垂颈的她,他忽然道:“你过来。”
织心低头上前。
他伸指,顶起她的下颔,迫她抬脸。
“看着我说话。”他忽而低柔对她道。
她心一紧,不明所以。
“看着我说话。”他再说一遍。“你是我的丫头,聪慧机敏,最明白我的性子。”他低语,沉声警告。
织心睁大眼听着。
“往后有事,一五一十回报,不得藏私。”他说,是命令。
“是。”眼睛眨也不眨,她答,清脆干净。
“就这样,看着我答。垂眼的女人,心思奥妙,她们的心事要男人猜。”他咧嘴,眼中却无笑意。“不过,你不得垂眼、不得隐瞒,你是例外。”他又说。
织心没表情。
她知道,因为她是奴才。
“我不许你的心做他想。”他再说。
她听懂了,面无表情点头。
于是,他放了她。
织心退到屋边取水,颈子僵直,平视她的主子。
屋外小丫头敲门送来新炭及水。
织心取过小丫头们送来的东西,然后走到屋角为炭盆换过新炭,再将水壶置于盆上烧开。
他侧身卧床,始终看着她——
看着她臣服妥协,恭顺劳碌,毫无怨言。
热水烧开,她动作娴熟、手势优雅,片刻已沏妥新茶,再将最是清新纯净的第一泡茶倒于茶碗,亲手端至主子面前。
他伸手取茶,视线始终不离开她的眼。
她静候等待迎接空碗,目光保持平视,眼神悠忽致远。
他忽然嗤笑。
“你就这么听话?”他揶揄。
织心的眸子动了一下,脑中却一片空白。
“去吧!今晨至午时之前,不需你侍候。”
在织心回神之前,他便驱出了她。
第二章
今早的插曲,织心不以为意,更不搁心上。
主子喜怒无常,性情乖戾,八岁那年,她早已了然。
要是将这样的事搁在心上,她就得难过,也就侍候不了大贝勒。
取回的绣品,已被织心锁在她屋里的小柜,也许,再也不能取出完成它了。除了绣品还有书本,以及三年来桌上常置的笔墨纸砚,她也一并装箱封存于床板下,至少于大贝勒停留府内期间,就绝不再取出。
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这是生存之道,别无他想,因为她是奴婢。
午膳过后,大夫来府换药,织心如常伫立于一旁侍候。
“腐肉似已剔除殆尽,伤口不再恶化,如今只待新肉长出即可。”大夫检视伤口后,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福晋道。
换妥新药,福晋亲自送大夫出府。
房内留织心静立,陪伴她的主子。
雍竣未受臂伤的那一手执著书册,他正低头专注看书,伫立在他身边的婢女,仿佛只是屋内的装饰。
福晋回来,一进门便问雍竣:“伤口疼吗?”她对长子一向慈爱关怀。
雍竣长年在外,福晋不能与儿子见面,心底其实充满不愿也感到不满,然而这独子出生富贵,年少之时已野心勃勃,不愿困守在这京城王府,宁愿纵横天下,四海为家,纵使福晋为大贝勒的亲生额娘,也不能拗折大贝勒的鸿图大志。
“这不算什么。”他答得云淡风轻。
“这碗大的伤口如此吓人,怎么不算什么?”福晋皱眉。“我看,我得看紧你!伤势未好之前,不许你再出门。”
“额娘想将孩儿系在裤腰带上?”他低笑。
“贫嘴。”福晋假做生气,然后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伤的?你得说个明白,否则你阿玛回府,我怎么交代?”
他敛眼低眉,淡声答:“早在十多年前,皇上已开放晋商贩盐,不过各省仍有私贩。其中盐路混杂,各路帮派人马都想买通京城关系,如此,谈判之时,不小心难免误伤。”他轻描淡写。
“误伤?这伤势这么重,哪里像是误伤!再说,你几时做起盐路的生意?”福晋问。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生意不得做?”雍竣嗤笑。“额娘话问得古怪。”
“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你是什么人?竟敢误伤你!”福晋板起脸道。
“沉甸甸白银,任谁见了都能壮胆。何况,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生意没人干。为钱财亡命,是人之常情。”
福晋皱眉。“你想做什么我都不管,可就是别教我担心!再说,要是你阿玛知道,你在外头竟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见了这般情景,也绝不会再让你出门。”
他收起笑,笃定淡道:“阿玛不会。”
福晋明白她的夫君,无话可说。“总之,你得体谅体谅你额娘的心,伤不好就不许再出远门。”福晋撂下话。
之后,不待他开口,福晋站起来离开屋子,好教她的儿明白这是个严厉的命令。
福晋去后,雍竣的眼神转到他的丫鬟身上。
织心的眼,在接触到他的眼神之前已避开。
“刚才我额娘说的话,你懂吗?”他问。
“大贝勒问奴婢吗?”
“你明知道我在问你!”
她慢慢转眼直视他。“奴婢懂。”
他嗤笑。“你懂什么?”
“奴婢懂福晋爱子的心。”
“废话。”他说。“屁话。”再嗤之以鼻。
织心转开眼。
“怎么?没话好说了?”他又问。
“大贝勒要奴婢说什么?”
“除了废话、屁话外,什么都可说。”
她垂下眼,平声回道:“奴婢只会说废话、屁话。”
雍竣眯眼。“你说什么?”
“奴婢只会说废话、屁话。”她再说一遍。
雍竣掀被,然后下床走向她。
织心不动,她僵凝,瞪着主子,直至他走到眼前。
他沉声质问:“废话、屁话是我说的,你拿我刚才说的话来说嘴,是跟我作对?”
“奴婢不敢。”她瞪着眼,看向别处。
“你不敢?”雍竣突然笑,伸手掐住她细白的下颔。“我看,你不敢才有鬼!”他粗声说。
“大贝勒身上有伤,该躺回床上歇息。”她压抑着说。
“你少废话!我最讨厌听虚伪的问候,明白吗?”他乖戾地道。
“明白。”织心面无表情答。
他眯眼,不甚满意。“三年了,你还是像木头一样。”终于,他放手。
织心垂下眼。
他忽然回头,盯住她的眼睛。“刚才,我好像在你眼底看到什么?”
他问得突兀。
“奴婢不知道大贝勒看到什么。”她说。
他笑。“织心,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吧!为什么有时我觉得你恭顺,有时又觉得你好像不太听话?”
她屏息着,答不上来。
“怎么?不想答?还是答不上来?”他嗤笑。“那么,就求饶吧!”
她眸子闪动,然后依言说:“请大贝勒,饶过织心。”
他发噱。“当真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咬住下唇,齿白莹透、唇色嫣然。
他的眼神忽然迷离。
半晌,他好整以暇问:“啧啧,要是我收你进房,你也肯?”
织心一愣。
“说话啊!”他低喝。
“奴婢出身贫贱,配不上大贝勒。”织心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
“不是,是奴婢配不上大贝勒爷。”
他挑眉,然后评一句。“乏味。”
转身,他走回床边,瞪着她看。
织心凝望虚空,藉此避开他的眼神。
“告诉我,你几时学会奴性的?”他忽然这么问她,听起像是故意的。
这话问得羞辱人。
织心脸色凝白,她沉默。
“说话!”他沉喝一声。
“大贝勒要奴婢答什么?”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奴婢不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他嗤笑。“嘴巴长在你脸上,该怎么回答便怎么回答,有何困难?”
她回眸,对上他的眼。“奴婢还是不能回答。”她平静地说。
雍竣眯眼。“说个理由。”
“大贝勒是主子,”她面无表情说:“奴婢这样答,随时会被逐出王府。”
他瞪着她,片刻后撇起嘴。“这话,总算有了真情。”
似乎,他暂时满意了。
饶过了她,他翻身上床,拿起书册继续阅读。
屋里,看似是平静了。
然而,织心的心发颤。
她的手抖着,她的心寒着……
三年了,他的性子没变,只变本加厉。
三年前,如果不必说话,她就根本不想与他说话。
因为她的主子,巴王府大贝勒,是天底下最难侍候的爷。
织心一直认定,八岁那年他将自己从福晋身边要来,只为折磨她。
绿荷太天真,压根不明白,她侍候的是一个怎样的主子——
在他面前,说假话不是,说奉承的话更不是!
唯有说不得的真话,能讨他心欢。
而真话岂止说不得?
要是说出口,她早已被逐出王府。
但是,她不说真话,他却不肯罢休她。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说些不真不假的话?
侍候他七年,她一直学不会。
故此,这三年来,他虽不在府内,她却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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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雍竣臂上的伤口忽然恶化。
大贝勒发起高烧,大夫夜半过府,见了这般情状也焦急不已。
“伤口似乎又化脓,这脓血要是不出,怕伤势又要加重。”大夫道。
“可腐肉不是已经剔除了吗?我看竣儿白天精神还好,怎么到了夜里病情却恶化了?”福晋见长子精神萎靡,额上不断冒出一颗颗豆大汗珠,不禁心急如焚。
“伤口太大又深,本就要小心照料,意外难免。”大夫答。
“那现在能怎么办?要再把脓血挤出来吗?”福晋又问。
“倘以外力压迫,恐怕伤害到里头刚长出的新肉,现在唯一办法,只有靠人来吸清脓血。”
“吸清脓血?”福晋愣住。“这是什么意思?”